八 1

时间已经是傍晚时分,余二多站在华岳山庄一号楼的外面,迟疑不决,他已经在湖心亭呆了两个多小时,晚饭都没有吃,现在到了一号楼前面,却又没有了进去的勇气。前进,有可能深陷泥沼,也有可能是金光大道。退却,有可能柳暗花明,但是他也就失去了最难得的机会。他又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难就难在事先无法知道结果,以及结果后面还有什么结果。

余二多提着公文包,包里面装着郭欣然的那幅字,他准备顺便送给省委周书记。周书记明天就要离开海市返回省城,今天如果他不见到周书记,他相信,再换个时间地点,他就不会有勇气、也没有机会说出他实在憋不住的话来。

那天晚上会议结束,余二多回到家里已经深夜,让他奇怪的是花大姐却还没有睡觉,坐在沙发上面对着韩国的老牌苦情戏《大长今》打瞌睡。听到余二多进门,花大姐一个轱辘从沙发上翻起:“怎么样了?明天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余二多扔下手里的公文包,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发愁:“什么大事不大事的,能出什么大事?”

“你别瞒我了,网上都在传,说是明天市民要上街游行示威,抗议市委、市政府在长滩建那个化工厂,你们开了大半夜会,准备怎么办?可千万不能和市民对着干啊。”

余二多叹息:“对着干什么?谁和谁对着干?派我出面和市民对着干,这是把我放在火堆上烤啊。”

花大姐很生气:“熊书记怎么能这么干呢?你能代表市委、市政府吗?他们给了你决策权吗?文艺圈讲究个新人老人,你们这些官员怎么也讲究新人老人?老的欺负新的。”

余二多说:“倒也不是欺负,我也不是挨欺负的人。”

花大姐气得屁股在沙发上墩,墩得余二多上下忽悠:“不挨欺负,那你现在就给熊书记打电话,明天早上你请病假,让他们自己去应付,少来这一套,你余二多也不是软柿子,他们也别想当老太太。”

余二多说:“当时在会场上,周书记主持会议,你让我怎么说?算了,周书记已经给了我逃跑权。”

花大姐不明白:“什么逃跑权?”

余二多苦笑:“周书记说,万一哪个市民冲动,动手打我,我可以逃跑。”

没想到花大姐的反应和余二多在会场上的反应一致:“我估计啊,市民真要是冲动了,打你就是围殴,恐怕不会给你逃跑的机会。”

余二多这才想起来:“这么晚了你不睡干嘛?等我呢?”

花大姐说:“我怕睡着了明天早上跟你说不着了,下午啊,机关事务管理局的一个姓李处长到家里看房子,说是要给咱们家在常委大院换一套大房子,用现在的房子置换,再根据我们家的人口情况和你的职务情况,只要花十来万块钱就够了。”

“换多大的房子?”余二多问。

“二百五十平米。”

“我靠。”余二多骂了一声,不是骂房子大,而是骂这个房子的平方米数字。

他们家现在住的是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子,十层高的楼房也安装有电梯,一梯两户,条件已经非常不错,虽然不是豪华小区,却也是城关区政府的家属院,院子里幽雅清静,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保安。要是换到市委常委大院去,那里更是环境优美,闹中取静的黄金地段。用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花上十来万块钱,置换一套二百五十平米的房子,在房价仰望星空的年代,跟白送差不多。

“那就定了?人家还等回话呢。”

余二多说:“换啊,不换是傻子,你看着办吧。”

花大姐很高兴:“人家还说了,如果旧房子不想交,也可以享受公务员房屋补贴政策,再交二十万房子就可以留下,而且产权归自己。”

余二多说:“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在城关区这个地段,能值三百万,帐谁都能算的过来,你明天得仔细问清楚了,这么干是不是违法的,别为了一套房子,把我给送进去。”

花大姐说:“没问题,那个李处长人挺好的,到家里看房子,我给了他一条好烟,他就啥话都给我说了,他说现在的市领导至少都有三套房,咱们家算是最少的。”

房子增加了,财产增加了,而且轻轻松松用不着贪污受贿担惊受怕,对于谁来说都是好消息,这个好消息冲淡了余二多第二天要面对市民的烦恼,那天晚上,他居然睡得很好。

第二天一大早,小胡开车过来接他,小胡接了新车,一台黑色的奥迪A6,按照规定,属于超标,可是还有另外一个更加重要的标准,就是比照其他领导的用车标准。海市借口自己是计划单列市,副省级,所以领导干部配车一概往上升了一格,其他市级领导基本上都是奥迪A6,所以余二多的配车自然也要按照这个标准,这个话用不着余二多自己说,机关事务管理局自然而然就会把握。

小胡对这台车爱得要死,就像这台车是他自家的一样,每天擦拭得锃明瓦亮,有事没事就围着车转圈圈,车里边更是收拾的纤尘不染。余二多坐到车上之后,小胡告诉他,市政府大院外面,已经限行,有警察把守,没有特别通行证的车辆,一概不准从大院门前的路上经过。

“有没有市民上街?”

小胡纳闷:“没有啊,反正我来的时候还没有见到。”

车子行进到了市府大院前面,余二多的车上有特别通行证,即使没有通行证,车号警察也都知道是谁的,自然不会有警察拦车。余二多让小胡开慢点,他透过车窗朝外面观察,发现在市委、市政府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确实有不正常的现象,往常这个时候,那条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今天早上却有很多人在散步。余二多抬腕看表,还没到点,市民们在网上、短信里约定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开始。

上班之后,余二多就在办公室等着,透过窗户观察着马路对面,看到守在路两头的警察,不时拦住行人盘问,态度和举止倒还文明、礼貌,可是行人却越来越多,而且进入那个路段之后,就滞留了下来。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人行道后面的市府广场上,都开始积累了越来越多的人。余二多心里明白,市民们已经开始行动,进行他们的“散步”了。

九点多钟,就像有人在发号令,已经聚集在那里的人们纷纷掏出黄丝带,绑在了手腕上,然后就开始“散步”。谁也没有想到海市市民竟然会那么有组织纪律性,人们走动起来,就绕着市府广场和市府对面的马路人行道慢慢的行走,没有人举牌子,也没有人呼喊口号,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秩序井然。

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太阳逐渐升到了半空,随着时间的推移,市府对面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余二多站在办公室里朝外面张望,暗暗心惊,现在大概数数,聚拢在市府广场上的人至少也有一万多,如果情况继续下去,人肯定会聚拢得更多,到那个时候,就很难保证局面仍然像现在这样平静,更难以想象市民们会在没有任何人出面劝道、对话的情况下,能够自行散去。

果然,余二多正在忧心忡忡,就看到有人开始呼喊口号,余二多所在的市领导办公室使用的都是高级隔热隔音玻璃,外面的人喊口号,他根本就听不到,只看到大家一起举起手,活像大街上突然冒出了一片树林,这才想到,可能群众已经开始呼喊口号了。

他连忙打开窗户,口号声立刻传了进来:“强烈要求市委、市政府立即停止害人工程……”、“强烈要求市委、市政府给市民一个解释……”、“护我家园,爱我家乡,不做子孙后代的罪人……”

接着也有人开始举牌、竖标语,人也越聚越多。尽管现场两端都有警察阻拦、盘问,尽量阻止市民进入现场,可是市民只要不佩戴黄丝带,就无法认定人家是参与者,也没有理由不让人家通过。如果强行制止行人通行,一旦发生冲突,势必要引发群众的激动,所以警察也不敢强硬。即使这样,市委、市政府对于市民散步抗议行动的置之不理也已经令市民难以接受,市民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焦躁,开始有人领头准备跨越马路,从马路对面向市委、市政府大院靠近。

警察连忙上前阻拦,警察接到的指令就是以马路为界,阻拦以散步的名义实施集会抗议的人们冲击市委、市政府。所以,一旦市民企图开始向市委、市政府靠近,警察就开始阻拦。这个时候,余二多仍然在迟疑,他想给熊书记、吴资,甚至周书记挂电话,请示一下现在他是不是该马上出面,对市民进行劝导,通过对话,争取平息市民的情绪,最好能够让市民解散,该干啥干啥去。

然而,他一直没有拨打电话,因为他清楚,这个时候挂不挂电话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无论是熊书记还是吴代市长,甚或周书记,现在都不可能马上答应市民的要求,而不答应市民的三个立即,市民也不会就此罢手。就在这个时候,余二多发现从马路东头开过来三辆大卡车,车上站满了武警。市民有的也看到了前来增援警察的武警,情绪顿时更加激动起来,人们开始呼喊着挽起胳膊朝马路对面的市委、市政府大院这边前进,警察也手挽手结成了人墙,竭力阻拦。好在警察和市民,任务不同,心思却是一样的,谁都不希望在自己的城市建起一座化学工厂来,所以,双方虽然推推挤挤,却还都心平气和,有的警察还对市民求情,要求市民看在他们辛苦、责任在身的份上,看在他们脱了警服也是市民的份上,不要为难他们,不要强行冲击市委、市政府。

然而,那边的武警已经开始整队,如果武警加入增援,跑过来阻拦市民,很可能会激化矛盾,发生冲突,毕竟,武警不是警察,不会有警察那种本地人情怀,也不会像警察那么有耐心、耐性。余二多知道,事情要坏,这个时候如果不再及时出面劝导、对话,事态一定会向谁也不愿意看到方向发展,万一形成警民激烈对抗,那就说啥都晚了。想到这里,余二多决定出面,代表市委、市政府直接跟散步的市民对话,尽自己所能,避免事态恶化。

他出门来到电梯口,等电梯的时候,给熊书记挂电话,王亚洲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出来:“余市长,你要到现场去?我也去。”

余二多故作轻松:“好,你跟上我,万一市民动手打我,你还能帮我挡一挡。”

说话间,电话通了,熊书记一张嘴就说:“老余啊,你怎么还没有到现场去啊?”

余二多说:“我现在就去,我给你打电话就是给你通报一声。”

熊书记说:“哦,那就好,对了,既要坚持原则,又要妥善……”

余二多把电话挂断了,心里暗骂:“你娘的,那种屁话谁都会说。”

余二多出了大院门,王亚洲在后面紧紧跟着他,余二多并没有马上到马路对面和市民们对话,却先朝马路东口的武警们跑了过去,还没有跑到跟前,就有武警战士阻拦他:“站住,干什么的?”

余二多掏出工作证,递给武警战士,王亚洲也跟了上来,口气强硬地介绍:“这是市委常委、副市长余二多,你们客气点。”

武警看了看余二多的工作证,立正敬礼,余二多气呼呼地问他:“你们谁是领头的?”

一个军官正在列队训话,武警战士跑过去报告,军官连忙跑了过来,给余二多敬了个礼:“请首长指示。”

余二多质问他:“谁让你把部队带过来的?你要干什么?”

军官愣了:“我们接到了上级命令,让我们到市委、市政府大院待命,随时准备增援警察。”

余二多严厉的说:“我是市委、市政府的全权代表,我命令你们马上撤到院墙后面去,不准在这里亮相,搞什么名堂,还嫌不乱吗?”

军官还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执行他的命令,余二多也不跟他罗嗦:“我警告你,你如果不服从我的命令,发生任何问题你要承担全部责任,别怪我到时候找你的麻烦。”说完,也不再理他,带着王亚洲朝警察和市民拉锯的现场跑了过去。

武警军官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听余二多的,万一发生问题,他承担不起责任。武警集合起来,上车,撤离了现场,躲到了市委、是政府大院侧面的墙后。

余二多来到马路对面,警察和市民或多或少都在电视、报纸上看到过余二多的长相,这或许也是地方党政官员多在电视、报纸上露脸的正面价值,出了事,一到现场,大家都知道谁来了。余二多到了跟前,市民和警察的推挤本能就松懈下来,余二多连忙两手笼着嘴大声喊:“市民同志们,市民同志们,你们好,你们千万要冷静……”

可惜人多嘈杂,口号声此起彼伏,余二多的声音喊出来,就像雨点落在大海里,被噪杂的人声、口号声压得一点都没有作用,只有最靠近他的警察和市民听到了他的喊声,不再相互推挤了。

一个警察递给余二多一个高音话筒,那是他们用来朝市民们喊话的:“余市长,得用这个。”

余二多接过来试了试,小小的喇叭声音挺大:“各位市民同志们,请大家听我说,一定要冷静,一定要相信市委、市政府会尊重大家的意见,认真对待广大市民的诉求,请大家冷静……”

有了小高音喇叭,余二多的声音终于能够引起市民的注意了,市民们开始逐渐向余二多这个方向聚拢,原来由马路和警察相隔成横截面的人群,此时开始向余二多聚拢,很多人就拥到了马路上,实际上冲破了警察的封锁线,警察又想维持原来的封锁线,就又开始推挤。余二多大声喊:“市民同志们,咱们不要妨害交通好不好?那边就是市府广场,咱们到广场上去。”

那个广场就是余二多曾经带着讨薪农民工吃饭、上车的地方。余二多喊过了,就领先朝那个方向走,到了市府广场前面,爬上了市府会堂的台阶,这样他就居高临下了。市民们不知道由谁带头,唱起了《浪琴屿的梦》,这首歌由海市著名诗人毛海填词,由著名作曲家芒种谱曲,歌词充满诗情画意,旋律优美抒情,在海市家喻户晓,大人小孩都会唱,每逢有重大活动,都会唱上一次。有一年中央电视台把中秋晚会拉到海市录制,海市组织了百架钢琴大合奏,演奏的就是这首《浪琴屿的梦》,从那以后,全国人民都知道海市有这么一首歌颂自己的歌曲。还有人联名提案,要把这首歌作为海市的市歌,后来,因为制定自己的市歌还没有其他城市的先例,而且也有人质疑,如果每个城市都要有自己的市歌,那么,每个县是不是也要有自己的县歌、每个省还要有自己的省歌、每个乡镇还要有自己的乡歌镇歌?没人能回答得上这个问题,把这首歌作为市歌的提案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是,在海市市民的心目中,这首歌却的确有他们市歌的地位。

此时此刻,《浪琴屿的梦》响起,余二多眼前的市民纷纷抬起了右臂,右臂上绑着的黄丝带活像丛林中一片片耀眼的迎春花,此情此景,感染了余二多,余二多的眼睛竟然也湿漉漉地,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市民们,我叫余二多,我代表市委、市政府来向广大市民道歉,由于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引起了市民对化工项目的疑虑,也发生了今天本来不该发生的事情。”

有市民高声呼叫:“我们要求立即停止工程施工,希望市委、市政府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其他市民立刻一起呼喊口号:“停止施工、停止施工……”

另外一个市民也拿着话筒对别人动员:“市民们,市委、市政府一直对我们隐瞒化工厂项目的真实情况,我们的诉求他们明明知道,却避而不谈,我们能不能相信他们?”

大家就一起喊:“我们不相信,我们不相信。”

余二多对着话筒大声说:“市民同志们,请听我说,大家的意见我一定会如实转告给市委、市政府,现在请大家冷静,如果有什么具体的要求,最好能选派代表,我们坐下来谈,其他人都有工作、学习任务,先回去休息,我保证给市民同志一个满意的答复。”

“你拿什么保证?我们不相信,不相信,立即停止施工,停止施工。”

这个时候,余二多发现,拿着话筒跟他对话的那个市民,肯定是这场散步行动的组织者之一,便直接对他说:“同志,我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但是我知道你是市民,我跟你一样,首先也是市民,然后才是副市长,我的心情跟你们是一样的,我也希望我们海市的天永远都像今天这么蓝,我也希望我的子孙能生活在一个环境优美、平安祥和的城市里,所以,希望你们能给我们时间,你现在明确给我说,你们需要我做什么,才能相信我?”

他这样一反问,对方有些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不相信市委、市政府,只有工程停下来,只有国家环保机构开始对这个项目进行安全环保评估,我们才能相信。”

另一个市民大声说:“你怎么样才能让我们相信你?这不是你该问我们的,而是应该我们问你的问题: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

平心而论,海市的市民素质还是很高的,也是很有理智的,虽然人数众多,余二多估计,此时现场聚集的人数不下两万人,但是并没有发生混乱。大家秩序井然,最前排有一些男女青年,都非常年轻,大部分还都带着眼镜,一看就知道是大学生,不时地提醒别人维护环境卫生,不要践踏草坪。另外还有一些市民,可能站的时间太长,开始疲劳,就静静地坐在地上,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意见。

很多市民不停地唱歌,唱那首他们心目中的市歌,此时,为了不影响余二多和他们对话,市民们的歌声基本上是哼唱,大家一起哼唱,歌声显得厚重、悠扬却另有一番忧伤、哀怨的味道在里面。余二多既被眼前的情景感动,又迫于人家的正面抬杠,一时犯二,脑子一热就冒出来一句:“三天之内,市委市政府一定会通过新闻媒体给市民一个交代,我保证工程先停下来,我们一起等待国家有关部门的环境、安全评估好不好?”

“您还是没有说出用什么让我们相信你?”

“我今天说的话,要是不能兑现,我余二多辞职,这够不够?”余二多这话是用高音话筒喊出来的,话筒虽小,音量却也足够他的声音在广场上飘飘****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同志们,乡亲们,请你们相信我,也相信市委、市政府,现在你们已经在这里耗了将近五个小时了,也该休息吃饭了,大家散了吧,三天之内,如果市委市政府没有正面答复大家,我仍然在这里,给大家鞠躬,然后……”余二多想再说一次辞职的事情,临到嘴边却变成了:“然后,我自动下台。”

方才用话筒和余二多对话的人果然是这次行动的组织者之一,听了余二多的话,和他附近的几个人在一起商量了片刻,然后带了一帮人向广场西头转移,与此同时,广场上的人纷纷埋头看手机,有的还互相看,看过手机之后,人们有的向西边散去,有的向东边散去,很快,广场上的人就基本上散光了,让余二多继续感动的是,一帮大手臂上绑着黄丝带的学生,提着蛇皮袋子,拿着扫把、簸箕,散落在广场和方才聚集的马路边上,认真地捡拾着地上偶然遗留的废弃物。

余二多单枪匹马,带了一个秘书王亚洲,能把数万人的散步人群给劝散伙了,这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直到往亚洲提醒他:“余市长,该吃饭了。”他才确信,散布抗议已经结束,也许仅仅是告一段落,但是,眼前的危机毕竟结束了。

他连忙掏出电话向熊书记汇报,显然,熊书记已经接到汇报,并没有表示慰问、表扬的意思,仅仅说了“好好好”几个字,这几个字余二多听得很明白,不是表扬、肯定,而是“知道了”的同义词。

余二多吃饭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多钟了,机关食堂早就已经关门,他和王亚洲跑到市政府斜对面的一家快餐店每人要了一份套餐,可能饿过时了,人反而没了食欲,两个人的套餐都没能吃完。匆匆吃过饭,回到了办公室,想抓紧时间眯一会,然后到华岳山庄向省市领导汇报当天的情况。转眼看到办公桌上放着两份海市当天的报纸,一份是《海市日报》,一份是《海市都市报》,一眼看到报纸头条上发布的评论员文章,余二多就气炸了。

《海市日报》第一版上评论员文章的通栏标题是“坚持跨越式发展,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内容则是替大陆集团的化工项目辩解,提示市民不要信谣、传谣,自觉维护海市稳定大局,并且警告少数“别有用心的人”不要煽动闹事,闹事最终必然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海市都市报》第一版上评论员文章的通栏标题是“维护安定团结,不要好了疮疤忘了疼”,内容和《海市日报》大同小异,先是替大陆集团化工项目鸣冤叫屈,声称这是一个经过了国家权威部门评审过的安全、环保项目,然后话头一转,列举了昔日计划经济时期物资匮乏老百姓过的苦日子之后,笔锋一转论述到:要想过好日子,必须坚持发展经济,反对大陆集团的化工项目,就是反对邓小平“发展才是硬道理”的英明论述,就是要反对发展经济,让老百姓重受二茬罪、重吃二遍苦,所以,文章才说不要好了疮疤忘了疼。这个论述方式完全是逻辑学上称之为一因多果、小概念统辖大概念的逻辑错误,结论自然也是建立在逻辑错误上的荒唐。

看到这两篇文章,余二多有了马上冲到《海市日报》和《海市都市报》,找到这两篇文章的炮制者,当面抽他们大耳光的强烈冲动。他在现场和市民面对面谈话,信誓旦旦的表态要认真检讨化工企业的环保、安全评估,低三下四的做宣导工作,认真执行周书记代表省委传达的指示,尽一切可能把事态控制在和平落幕的范围内。这两篇文章却明目张胆的挑衅市民的忍耐,等于向全体市民下达了宣战书、恐吓令,对于他而言,等于当着广大市民的面,给了他一个难堪,他在上墙,这两篇评论员文章却撤了他的梯子。根据出报时间,这两篇文章肯定是昨天晚上干的,早知道报上会发表这两篇文章,打死他他也不会傻乎乎跑到现场上蹿下跳,这两篇文章一发表,他就成了一个跳梁小丑。

“熊书记吗?”冲动是魔鬼,余二多愤怒下的冲动不但是魔鬼,而且是一个很二的魔鬼,他拨通了熊书记的电话:“今天的报纸你看了没有?你什么意思?让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你在后面喊一声我掩护、我给你拿衣服都可以,打黑枪就太不是东西了吧?”

面对余二多的暴怒,熊书记保持了冷静:“老余,你怎么了?什么报纸?我不知道,你把话说明白么。”

报纸由宣传部管,宣传部由熊书记管,报纸发表头版头条评论员文章,熊书记说不知道,不要说蒙不了余二多,就连普通市民都蒙不了:“熊书记,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可是不能侮辱我的智商,我不是小孩子,我明确告诉你,从现在开始,我要公开反对你们的那个大陆集团的化工项目,我要亲身尝一尝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我要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好了疮疤忘了疼。”

那天下午,余二多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骂了宣传部长,骂了《海市日报》和《海市都市报》的主编。他觉得骂人确实挺痛快的,尤其是骂那种没办法跟他还嘴的人更痛快。最有趣的是《海市都市报》的主编,他气呼呼的骂,主编气呼呼地鼓励他使劲骂:“余市长,你好好骂,等于是帮我骂呢,连我自己都想骂我自己。”

此刻,余二多站在华岳山庄一号楼的门口,仍然有些迟疑。一号楼的大门敞开着,大堂里面灯火辉煌,似乎正在引诱他走进去。余二多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点着了一支烟,他想最后再细细评估一下可能的结果。冲动和愤怒已经消散,剩下的只有胸腔掏空了一般的孤独和寂寞,或许因为下午骂了一下午人,嗓子也有些火辣辣地痒痛。人家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结果他的火全烧到了万万烧不得的地方,最后被烧得遍体鳞伤的是他自己。今天下午暴怒冲动之下,痛骂了熊书记,他知道这是一次决裂,今后不管他再怎么努力弥补,裂痕将会永远像一道沟壑,阻挡他和熊书记有任何实质意义上的情感交流。政坛上只有盟友,没有兄弟,只有利益,没有感情,这句话他并不信服,他仍然认为,感情、兄弟应该是任何人关系的基础,即使在政坛上也应该如此。他不相信两个相互敌视的人,能够共同做好一件事情。

不是有过往的服务人员经过他的面前,大家都认识他,都要跟他客气的打招呼,同时也留给他一个好奇的眼神。他看看表,已经九点多钟了,不能再犹豫了,明天一大早周书记就要返回省城,再晚了就会打扰人家休息。今晚上如果不及时将真实情况告诉周书记,周书记会依据熊书记和吴资的汇报,做出错误的决策,三天以后,市民肯定会重返街头,到那个时候,事态会发生什么性质的变化,余二多不敢想,也不愿想,他现在能想到的就是:不管是风险还是机遇,也不管是泥沼还是坦途,今天晚上这一步他不走出去,肯定会后悔终生。

他掐灭烟头,站了起来,附近没有垃圾桶,他就捏住烟屁股上的过滤嘴,慢慢地、步履坚定的走进了一号楼大厅,服务员看到他连忙过来迎接,余二多问了一句:“有没有垃圾桶?我把烟头扔了。”

服务员连忙从他手里接过了烟头:“余市长,我替你扔了。”

余二多自己则朝楼上走,他没有乘电梯,步行上楼的过程,如果变卦,他还有充足的时间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