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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态的发展却比周书记的专车更快，余二多是提前一天接到周书记要到海市调研的正式通知的，这也符合接待上级领导的通例，除了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其他非主要领导，比方余二多这样的，接待通知一般会晚一点。而且通知仅仅说周书记要来，并没有安排他出席接待，这也等于说接待周书记没他什么事儿。

根据惯例，陪同周书记调研的主要是熊书记和副书记、代市长吴资，像余二多这样的副手，除非是涉及到他分管的那一块作专题汇报，一般情况下用不着他陪同，最多是陪着吃两顿饭，一顿饭是刚来那天的接风，一顿饭是临走那天的饯行，意义也就是跟领导见个面而已。

然而，谁也说不清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就在周书记入住华岳山庄的当天晚上，市委、市政府却接到公安局、安全局的紧急通报，海市市民通过网络、短信联络，要在第二天举行集体“散步”活动，每个参加“散步”的市民，在右手手腕上绑一条黄丝带，以抗议市委、市政府置市民的利益和呼声于不顾，坚持上马大陆集团化工项目。市民明确提出了立即停止施工、立即由国家权威部门对这个项目进行环保、安全全方位的评估、立即正面回复市民的合理的诉求，这三项诉求在公安局王宗汉副局长汇报的时候，被归纳为“三立即”，海市土话把“三”念成“拉”，王宗汉一口一个“拉立即”听上去就像“拉痢疾”。

省委书记下榻在华岳山庄，市民们却号召上街“散步”，而且要求每个参与散步的市民，都要在胸前佩戴黄丝，以表达和平、环保、爱城市的散步主题，无疑等于在扇市委、市政府的脸，也是给省委周书记难堪。

“这是明目张胆的煽动，肯定是有人泄露了省委周书记到我们市调研的消息，导致了极少数心怀不轨的人借机闹事，我们海市常委会跑风漏气是老问题、老毛病了，应该借这次机会，严肃追查，严肃处理，严正组织纪律。”吴资的话说得非常严肃，可是如果看他的表情，却又像他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正在向在座的常委们祈求原谅，照样是满脸的谄媚，埋头弓背，偶然抬起眼皮看看在座的人，眼神也是一触即散，就像头一次到丈母娘家相亲的女婿。

“根据治安管理条例，这种群体性集会，应该事先报请公安局批准吧？”熊书记问向常委会汇报情况的分管副局长王宗汉。

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兼任公安局长，就在会场坐着，大肚子几乎要挤到了桌面上，只能尽量把椅子的靠背朝后面推，以便能放下他那个大肚皮，眼睛眯缝着，似乎这个会议跟他没什么关系。此刻听到熊书记追问王宗汉，似乎忘了自己是公安局局长，眼睛也盯着王宗汉等他回答。

王宗汉说，三天前市民代表就已经到公安局去依法申请了，公安局也以天气预报将有寒流，无法保证集会人员身体健康的理由拒绝了，于是他们就开始联络组织“散步”。

“散步也不行，这是变相的群众集会，没有经过公安机关的批准，也是非法的。”熊书记很生气，然而，到了这个程度，到了这个时间，他也只能生气而已。屎憋到肛门了，现找厕所肯定来不及，此时再想通过各级组织系统做工作、通过和代表谈判拖延时间显然都已经来不及了。熊书记接着开始部署应对措施：“首先，要安排充足的警力，确保周书记在华岳山庄的安全，绝对不允许侵扰到周书记，这件事情由你王宗汉亲自负责，算了，你还要顾市委、市政府这边，庞局长，你亲自负责华岳山庄那边，负责华岳山庄的治安保卫工作，绝对不能让周书记受到惊扰。”

熊书记的“你”是指正在发呆的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庞局长，庞局长连忙点头，肥嘟嘟的腮帮子颤巍巍活像女人的**长到了他脸上：“嗯，我明天一大早就去。”

“明天就来不及了，今晚上你就调集力量，安排部署好，晚上别回家啦，华岳山庄也不是没地方住。”熊书记对公安局长很是不满，说话口气生硬，摆足了上级对下级下达指示的派头，肥胖的庞局长连忙点头答应。

王宗汉继续报告：“我们已经及时成了指挥部，由分管网络的林副局长坐镇，及时了解事态动向，并且监督网络和手机运营商们及时删除有害信息和谣言，回去后，我们立即安排部署对市委、市政府大院的安全防护工作。”

熊书记说：“武警也要做好准备，一切从最好处着手，一切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谁能保证没有坏人借机生事？一旦发现有暴力冲突发生，要当机立断，立刻采取强有效的措施，绝对不能让这次群体事件演变成暴力事件，破坏稳定和谐的大好局面。”

正在这个时候，熊书记的手机响了，熊书记不耐烦的察看了一下来电显示，立刻起身接听，边听边朝会议室的角落里躲，显然，来电非常重要，他不愿意让与会者听到来电内容，而且他也基本上没有回应，只是一个劲“好、好、好”地答应着。

余二多马上猜测，肯定是省委周书记知道了消息，打电话过来吩咐什么。果然，熊书记说话的时候漏了底：“周书记，您放心，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我们正在开会研究，好好好，会后我立刻向您汇报。”

省委书记刚到，就发生了这种群体性事件的危机，对于海市市委书记而言，简直就是当着领导的面脱了他的裤子打屁股，不但面子失尽，而且还痛彻入骨：“省委周书记来电话，询问情况，要求我们一定要慎重对待，避免矛盾冲突升级，对了，一会散会之后，市委常委班子到华岳山庄向周书记集体汇报。”

散会以后，十几个常委下楼准备去华岳山庄面见周书记，每个人还都按老惯例准备坐自己的车，十几辆小车排着队等候常委，被熊书记给吆喝住了：“算了，一大串小车这么晚了往华岳山庄开太扎眼了，集体坐中巴吧。”

他这么一说，秘书长就急急忙忙给车队打电话要中巴车，大家就只好站在那儿等平常用来接待领导用的斯考特大中巴。好在车队管理还不错，正好有接待省委周书记的任务，车队安排了充足的后备车辆，不过五六分钟的时间，一台斯考特开了过来，大家等到熊书记第一个上车之后，才乱纷纷的上车，熊书记坐在司机后面的第一排上，其他人也就顾不上什么排位之类的讲究了，坐稳之后，中巴就拉着一车常委，向华岳山庄驶去。

其实，熊书记是听错了，周书记并没有让所有常委都到华岳山庄汇报，而是说常委会之后让市委主要领导，也就是熊书记和吴代市长到华岳山庄去汇报情况，可能当时熊书记心中焦急，又有些紧张，把周书记的意思理解错了，也可能他耍心眼，想万一有什么问题，能够有个集体负责的推脱，就把所有常委都拉扯上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半夜三更拉着一车十几个常委跑到华岳山庄开会，也算是创造了海市历史之最。

周书记和他们在一号楼小会议见面，看到会议室里坐满了海市领导，微微一怔，却也没有说什么。周书记的随行人员有省委秘书长、秘书和省委办公厅的秘书处处长跟随，另外还有省委调研室的两三个调研员，从随从结构来看，周书记的确是过来搞调研的。参加这个临时会议的，却只有省委周书记和秘书长。

坐定之后，周书记先向各位海市领导道了声辛苦，然后也不啰嗦，开门见山：“海市市民明天要上街散步，散步没有错，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市民生活好了，饭后茶余散散步对身体好。可是，这次散步据说是集体性的，而且还要绑黄丝带，听说还对海市市委、市政府提出了三立即，不知道各位领导对此有什么意见？”

这种会议，谁都明白，除了熊书记和吴资，别人最好不要插嘴，插嘴就有僭越之嫌。同时，一句话说得不符合领导的胃口，当场挨呲是次要的，最怕的就是领导从此把你纳入负面记忆，要想挽回那可就很难有机会了。这是相习成俗的规则，所以周书记说完以后，大家都保持缄默，熊书记也是贼透了的老家雀，简单的说了说情况，基本上是按照王宗汉汇报的情况说的，市委、市政府到底要怎么应对，却没有说，他不知道省委周书记的态度，自然也不敢轻易端锅，万一周书记不同意市委、市政府的应对措施，当场推翻，市委、市政府被动不说，他个人也没有面子。

周书记似乎对即将开始的市民散步并没有太过紧张：“我们首先要确立一个基本判断，这次散步的性质是什么？”

谁也不敢说话，这个问题简单，却涉及到一个重大的原则：什么性质一定，应对方式也必然截然不同。

周书记转了话头：“我知道，这个性很难定，那么，我们就具体分析一下，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那个老办法，用事实说话。”

熊书记老奸巨猾，把代理市长吴资推了出去：“吴市长，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你在处理，你把来龙去脉给周书记汇报一下。”

吴资轻咳一声，开始说：“事情是由大陆集团投入到我们市城关区长滩开发区的化工厂项目引起的。这个项目是我们海市招商引资的重点项目，因为考虑到市民对化学工业不是太了解，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误解，我们没有大张旗鼓的宣传。”

周书记打断了他：“你直接说说，现在的进展情况怎么样了，市民反映，说这个项目没有经过国家环保机构的评审，也没有经过国家相关部门的安全性评估，到底是怎么回事？”

余二多暗暗心惊，他一直认为这个问题省里应该心知肚明，周书记这么一问，他方才醒悟：省里对这个项目的具体情况也并不是非常了解，而且，省委周书记问的问题可以说一箭中的、一针见血，现在，是不是真的经过了国家环保机构和有关安全部门的项目评审，已经成了这个项目是否合法、市民反对是否有道理的关键问题。

更让余二多惊讶的事情发生了：根据冯院士的说法，这个项目并没有通过国家环保机构的评审，更没有经过国家有关部门进行军事、自然灾害等方面的安全评估，而吴资却对周书记说：“没有经过国家环保部门的审批怎么可能上马？安全评估也通过了评审的，这是有据可查的，市民的认识是有人误导。”

周书记的眼神不知道为啥投向了余二多，余二多连忙低头垂眸，假装没有看到周书记探询的眼光，心里却忍不住骂吴资狗胆包天，竟然当面撒谎骗省委领导。

“市民提出的三立即里，有一条是要求我们立即暂停这项工程，对此你们有什么看法？”

“这个工程的土方已经完工，已经开始浇筑地基，这个时候中断，前面浇筑的地基都作废了，千万不敢停啊。”吴资的回答急迫，脸上的谄媚相儿伴随着可怜巴巴，令人不能不同情：他说得很有道理，地基浇筑到一半，停工，已经浇筑的地基就废了，再要浇筑，就要把原来浇筑的地基炸掉，重新开始。

余二多却明白，这一切都是假话，前两天黄小东、张大凯他们三个人在吃不够喝酒的时候，他还问过张大凯，工程进度怎么样，张大凯明确告诉他，土石方工程进展很不顺利，有几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开发的楼盘受到这个项目的影响，根本就卖不掉了，于是就组织起来，采取各种手段阻止施工，组织他们的楼盘施工人员到化工项目施工工地上寻衅滋事，阻挠施工。还以坚持一天支付一千块现金的报酬，支持拆迁户当钉子户，拒不执行已经签订的拆迁协议，进而提出更高的补偿条件。此外，由于进入了秋季多雨时期，土石方施工也受到了天气影响，不时发生坍塌、地表沉降，施工进展缓慢。

余二多心里很气，他可以犯二，可以说一些领导不喜欢听的话、做一些领导不喜欢看的事，在这样重大的问题上，却绝对不会当着领导的面说假话，撒谎蒙人。以他那个脾气，真恨不得马上跳起来揭露真相，可是他忍了，在现场这个气氛下，如果他跳出来揭露真相，吓坏别人不说，连他自己都会被自己的二劲吓坏。

周书记打哈欠了：“这样吧，我们定一个总体的原则，首先，我们要承认海市人民上街散步，既不是反党也不是反社会主义，仅仅是不愿意接受化工厂这个项目，所以，这个事件是孤立的。其次，对市民的诉求，我们一方面要正面回应，正确引导，同时也要检讨我们的工作，比方说信息不通畅，这么大的项目没有向市民提前做好说明、解释工作，没有做到公开、透明，所以，我们要深刻检讨，尽可能做好弥补工作。第三，对于群众的合理诉求，不管形式是不是正确，都不要如临大敌，更不允许动用警力、武力硬性对抗，导致暴力事件，这是我的个人意见，也是上级的意见。”

周书记说到这里的时候，态度非常严肃，语气也是斩钉截铁，大家都明白，他没有明说，可是他说的“上级”指的就是中央，显然，海市正在发生的事情，已经引起了党中央的关注。

熊书记连忙表态：“我们一定坚决贯彻省委的指示，妥善处理好这次群体性事件，保证不激化矛盾，不发生暴力事件。”他看了看周书记，周书记点点头，意思是让他继续说，他便接着说：“明天，我过来陪周书记，吴市长在市政府主持大局，我建议余二多同志代表市委、市政府出面，向市民同志做解释、宣导工作，争取尽快圆满结束这场风波，避免引发其他的问题。”

余二多愣了，暗暗骂熊书记：这简直是当众强奸，你们惹出乱子，让我出面顶缸。谁都明白，这个时候，谁要是代表市委、市政府出面，客观上就形成了和市民的对立关系，除非能和市民站在一起公开反对这个项目，否则今后在市民中的形象就彻底毁了。而和市民站在一起反对这个项目，作为市级领导班子成员，等于公开和市委、市政府唱反调，那也是严重的违纪行为，即使有理，也很难得到组织的原谅。

会场上大家对于熊书记的提议都保持了缄默，余二多脑浆飞溅地拼命想现场想出一个拒绝的理由，可惜，脑子每溅出一个理由，就会被溅出的另一个理由推翻，结果，脑子就成了浆糊。

省委周书记发话了：“我看这样也好，余副市长，不要担心，现在通讯交通工具都这么发达，有什么情况我们随时交流，你不是有我的手机号码吗？有重要事情直接打电话给我。”

此话一出，与会同志都朝余二多看，眼神里的诧异余二多身上那并不非常敏感的感应器官都接受到了，显然，周书记说他有自己的手机号码，让与会者多少有些意外，估计，海市的市级领导，恐怕除了熊书记，别人都不会有周书记的手机号码。

余二多只好点头应承：“好吧，但愿市民同志们能听我的。”

周书记又说了一句：“万一哪个市民同志一时冲动，动手打你，我给你逃跑的权力。”

会场哄堂大笑，余二多却只能苦笑：“就怕到时候市民同志一哄而上围殴，我想跑都跑不了。”

周书记对大家说：“我估计啊，海市的市民同志素质不会那么差，再怎么说，也是文明城市的市民么。好了，玩笑归玩笑，我们还是要认真对待，天晚了，大家回去休息，不要睡不着，睡足了，明天该干嘛干嘛，重担就在余二多同志身上，我们等待你的好消息。”

大家一哄而散，都恨不得快快离开这个会议室，似乎谁走得慢，谁就有可能被留下来调换余二多。余二多有意滞留到最后，想再向周书记求求情，他觉得熊书记这是再把他朝坑里推，可是周书记身边有熊书记陪着，他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