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冯教授,也就是冯院士,年逾七旬,满头白发,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穿着却和郭欣然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的地摊塑胶拖鞋,同样的短裤、汗衫。余二多方才听郭欣然说他上午有课,暗想,上课冯院士再洒脱也不至于穿成这样吧?

冯院士似乎看出了余二多在想什么,随口解释:“真对不起,上午上了两节课,下课以后回家急急忙忙换衣服,耽搁时间了。”

这个季节虽然已经开始入秋,但是海市处于亚热带的地理位置又让它不时会被秋老虎控制,早晚温差会比夏季大一些,中午仍然酷热,想一想也是,上课西装革履,如果下课也穿那么一套往浪琴屿上跑,弄不好真会中暑。

余二多暗暗感叹:今天是个好日子,遇见的都是高档人,既有名扬全国的郭欣然,又有学界泰斗冯院士,今天这顿饭可不能轻慢,必须把两个老人家伺候好。于是开始点菜,要了深海石斑、野生肉蟹、澳洲龙虾,刚刚点了这三样,郭欣然竟然开口谴责他:“当官员的能报销,也不应该这样豪奢。”

冯院士也说:“是啊,这样我们都不好意思吃,觉得吃的是老百姓的肉。”

余二多老脸热辣辣地,连忙声明:“两位老师,我保证,今天的饭我自己请,不信一会你们看着,我绝对不要发票。”

郭欣然听到他这么说,嘿嘿一笑:“那就再加一个三文鱼,要清蒸的,不要生食,生食弄不好闹肚子。”

余二多夸张地做苦脸:“老师们耶,老百姓的肉是肉,我的肉也是肉啊。”话是这么说,仍然加了一个清蒸三文鱼。这几道海鲜点下去,这顿饭怎么也得两千块,三个人吃两千块,够奢侈,余二多有些肉疼,转念想到一年到头难得自己花钱请一次客,今天请这两个海市大名人,倒也值得,就索性好人做到底,豪爽演到家:“吃海鲜不能喝啤酒,这样,咱们喝点白的,来一瓶五粮液吧。”

郭欣然说:“不好,喝酒又不是喝钱,吃海鲜最好还是喝我们海市的高粱酒,别看便宜,却对味。”

冯院士也说:“是啊,海市高粱就是为了吃海鲜酿的。”

于是余二多又要了海市高粱酒,听老板说有十年陈酿,八十块钱一瓶,普通的海市高粱才二十来块钱,余二多要了八十块钱一瓶的。

酒菜上来之后,三个人倒也用不着客气,你来我往的喝起了小酒,余二多知道他们肯定有话要说,一边东拉西扯,一边等着他们说正事。郭欣然喝酒很文雅,不干杯,端了白酒嗅嗅,然后一小口一小口的抿,余二多和冯院士说什么,他也不插话,眼神飘过现实,瞄向虚空,神情很是自得。倒是冯院士比较豪爽,端了酒杯连和余二多干了两下:“余副市长,拜托郭老约你,你肯定知道我要说什么吧?“

余二多知道在这种人面前,尽量别说虚话、假话,否则这种人会觉得伤自尊,于是便说:“冯老师,我估计你要给我说化工项目的事情。”

冯院士点点头:“就是,我冒昧问一声,余市长对这个项目持什么态度?”

余二多说:“作为市民,我自然不愿意自己的家乡变成化工园区,不管这个项目是不是技术过关、也不管这个项目会不会污染,我都不愿意。作为政府干部,我就得尊重科学,尊重事实,既要考虑生活环境,也要考虑我们这个城市的社会经济发展。”

冯院士点点头:“不管余市长的观点是不是正确,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但是,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我要给你说的是,这个项目绝对不能在海市落地,尤其不能在长滩开发区落地。”说到后来,冯院士口气激烈起来,态度也非常激动。

余二多端起酒让他和郭欣然:“不要激动,先喝酒,慢慢说。”

这一回郭欣然响应了余二多的号召,端起酒杯跟他们俩碰了碰,却没有干杯,仍然在轻抿。冯院士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然后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掏出来一些纸张:“这是与我们海市同属苯类有机化工生产的项目在非洲和南美洲发生污染和爆炸的资料,还有这类苯化工企业生产过程会产生剧毒、易爆、易燃气体、**的工业说明,另外,产品废料、废渣、废水以及烟尘的排放、存储等等问题的中长期环境评估报告,这是美国阿拉斯加州、田纳西州和科罗拉多州近几年议会对相应项目召开听证会的资料,我已经翻译过来了,提供给余市长参考。非常明确的是,这三个州经过议会听证以后,都拒绝了苯化工项目在他们那里落地。”

余二多明明知道冯院士说得很有道理,别的理论都不用说,简单自己问自己一句:真正的好项目,人家为啥不干?应该就能得出结论,却仍然说了一句从常委会上熊书记那里听到的话:“也有人认为,国情不同,应该因地制宜,在我们国家,发展永远是硬道理。”他这么说,并不是反驳冯院士,而是要迫他把道理说得更透彻一些。

冯院士果然又有些激动,站了起来:“余市长,你跟我来一下。”

余二多看看郭欣然,郭欣然欣欣然的品酒、吃海鲜,就像根本没有他们两个人一样,余二多只好跟着冯院士起身。冯院士把他带上了德记海鲜坊的顶楼:“余市长,你看那边是哪里?”

余二多顺着冯院士的手指望过去:“长滩啊。”

“长滩居于浪琴屿和市区之间,与浪琴屿隔海相望,直线距离最多五公里,你再朝那边看看,那边是海市人口最稠密的中心区域,与长滩的直线距离不到十公里,以长滩开发区为圆心画一个圈,周边的七八公里之内的人口超过了二百万,占了海市三分之二的人口都聚集在这个狭小的区域内,可以想象,万一化工厂发生苯泄漏、中间苯爆炸,你告诉我,人向那里跑?到那个时候,我们海市就会成为人间地狱。”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直观、真切地向余二多描述这个化工项目的恐怖和威胁:“有人说,这个苯化工项目投产,等于在海市埋藏了一颗原子弹、一颗超级毒气弹,听着似乎是危言耸听,实际情况是,这绝非危言耸听,而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事实。”

余二多无语,转念想到常委会上,吴资曾经说过,这个项目使用的是最先进的国际标准,采用的也是最先进的科学技术成果,安全性比核电厂还高,即可以抵御百年一遇的地震,又能抵御百年一遇的台风,还有环保局长和科技局长声称的,这个项目即使发生泄露,危害还不如一支香烟的论调,就把这些话给冯院士说了一遍。

冯院士说:“说这种话的人,连起码的常识都没有,工厂就像个人,吃了喝了就一定要排泄,这么大的产量,排泄的三废怎么处理?总不可能把废水、废渣、废气用船运到月球上去吧?这三废放到哪里,都是祸害。还有,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很多座核电站,可是哪一座核电站像这个化工厂一样,摆放在人口稠密区域?再说了,不管是防百年地震还是防千年台风,那都是没有经过科学检测的胡说八道,退一万步说,我们凭什么,要为一个化工厂去防百年地震、百年台风呢?”

余二多心里已经彻底接受了冯院士的论点,嘴上却不敢轻易表态,把他往饭桌上回请:“冯老师,咱们坐下慢慢说,站在这里风大,不要把你吹着了。”

两个人回到饭桌上,酒杯里的酒都是满的,显然,他们不在的时候,郭欣然把酒给他们斟满了:“来,喝酒,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春风东来忽相过,金樽渌酒生微波,高歌取醉欲**,起舞落日争光辉,喝酒,你们都在忧国忧民,我敬你们一杯。”

郭欣然把李白饮酒诗取句成串,倒也流畅、豪迈又不乏诙谐,余二多和冯院士却谁也笑不起来,两个人端起酒杯,和郭欣然碰了一碰,这一回,郭欣然跟他们一起干了。

“余市长,最可恨的你知道在哪里吗?”

余二多给冯院士的餐碟里布了一条三文鱼背:“您说,冯老师。”

“最可恨的是,他们欺上瞒下,这个项目根本就没有经过国家环保机构的评估,也没有经过风险机制评估,可是他们对省里、对市民,都说已经经过了国家环保部门的评审,并且现在还在加紧施工。”

余二多上任前后,一直听说吴资在北京跑环保审批的事情,也一直以为这个项目已经经过国家环保部门的审批了,尽管可能审批上有程序瑕疵,批文总还是应该有的:“不会连批文都没有就开工建设吧?”

冯院士说:“我有学生在国家环保部门,我委托他专门了解了情况,国家环保部门对这个项目一直没有做任何评估,怎么可能出具审批文件呢?撒谎,完完全全是在撒谎。”

余二多愣了,他有点不敢相信,在这么重大的问题上熊书记、吴资竟然会说假话、办这种欺上瞒下的事情,退一万步说,即便是为了政绩,为了积累提升资本,也不至于利令智昏到这个程度啊:“冯老师,我一定会认真查查。”

“光查还不够,希望你能在有机会、有条件的情况下,帮我们向上级领导呼吁,这个项目必须立刻停下来,起码也要等到国家环保部门和有关部门进行过环境保护评估,包括军事安全评估,万一发生战争,这个化工厂就是一颗核弹。”

冯院士说这话的时候,余二多有了心惊胆战的恐惧,确实,不说自然灾害,万一发生战争,这个工厂摆在海市,敌方只要引爆工厂,海市的几百万人口将会瞬间成为地狱里的冤魂,那个场景余二多想都想不出来,也不敢动用形象思维去想。

边吃边聊,这顿饭吃的时间很久,吃饱喝足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出得门来,才发现已经夕阳西下了,余二多想起了郭欣然说的“读夕阳”,心想反正今天也混过去了,索性玩得彻底些,陪两位老人“读”过夕阳再回去。

夕阳西下,海面就像一大片无涯无际的金箔,夕阳红晕蒙脸,就像他们三个喝了一下午海市高粱的人,三个人坐在沙滩边上的栏杆上,面对夕阳辉煌却又软弱的霞光,三个人沉默无语,余二多心想,把苯化工厂放在这么美好的区域内,不管有多少理由,实际上就是犯罪。

过了轮渡码头,冯院士打的回家,郭欣然家过了临江路就到,用不着打车。余二多和郭欣然正要过马路,两个年轻女子堵住了他们,说是到海市来找工作,没有找到,现在身无分文,饿得不行,想要十块钱吃顿饭。余二多每次遇到这种人,基本上的态度就是置之不理,他知道,这些女孩都是瞎蒙骗钱的。本来都走过了,郭欣然却拽住了他,朝他要二十块钱。余二多本能的反应是不应该问老人家要钱干嘛,那样会伤老人的面子。他本来想给老人家二十块,没有零的,就给了一张五十的。郭欣然接过五十块钱,返身叫住了那两个女孩儿,把钱给了人家。

余二多暗地里叫苦不迭,早知道他要上这份当,就不给他钱了。心里暗暗叫苦,嘴上就给老人家解释:“这些女孩都是出来用这种方式骗钱的,你没看报纸上、电视上都有揭露吗?”

郭欣然愕然:“不会吧?”想了想又说:“即便是骗人的,也不容易,天都黑了,还得在大街上张嘴朝人家要钱,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会做这种事情?”

余二多苦笑无语,连连摇头,他真不知道这位老人家是单纯还是犯傻。遇到这件事,余二多理解了郭欣然的女儿,如果郭欣然口袋里装钱,肯定会跟大街上野草一样茂盛的真假乞丐共享。

把老人家送回家里,却没有见到郭欣然的女儿,但是却能听到从厨房里传出动静,余二多估计老爷子那个凶霸女儿肯定在厨房里忙活,连忙告辞,却被郭欣然叫住了:“你跟我上来。”

余二多以为郭老爷子上楼腿脚不方便,就搀扶他上楼。到了楼上,郭欣然讪讪地说:“今天麻烦你了一整天,又让你破费了,我也没啥感谢的,你如果不嫌弃,我给你写几个字算个留念吧。”

余二多惊喜,暗想,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一趟没有白来。今天,自己仅仅是陪老人家逛了半天浪琴屿,请老人家和冯院士吃了顿饭,老人家竟然主动提出要送给自己一幅字,这番侥幸只能用缘分两个字来形容。庸俗点说,花那两千多块钱请客,超值。

郭欣然铺开宣纸,也不像一般书法家那样装模作样的磨墨,直接把毛笔探进装墨汁的瓶子里,然后写了“敬天做人孝顺父母,畏地做官服务百姓”十六个字,每个字有碗口大,标准的空无体,笔画圆润,骨架峥嵘,柔中寓刚,笔势力透纸背。写罢之后,老人家落款、拓印。余二多正想找个软布或者宣纸帮郭欣然吸墨渍,郭欣然竟然用衣襟把墨渍吸干,然后将字折起来,用一张报纸夹了塞给余二多:“别让看守看到了。”

这又让余二多惊讶好笑,老人家呵呵笑着说:“她知道了要骂人。”

余二多告辞下楼,老妇人果然在门口把守:“你是不是又让我爸写字了?”

余二多不善说谎,老老实实地说:“我没有,是郭老主动要写给我的。”

老妇人恶声恶气:“老人家都九十岁了,写一幅字是很耗人的,懂不懂?”

余二多连忙说:“懂、懂、懂,今后不会了。”边说边逃跑似地从老妇人身边溜了出来。

余二多到了街上,连忙打电话给黄小东,让黄小东过来接他,然后又叫张大凯到吃不够金牌档等他和黄小东。等车的功夫,余二多的心思却还在那幅字上。从郭老爷子貌似信手拈来的题字上,余二多却感觉到了郭老爷子决然不是像他表面上所说,是为了感谢他请客而给他写字,那幅字包含的意思,跟冯院士下午和他的谈话,有着不容置疑的内在联系。

“敬天做人孝顺父母,畏地做官服务百姓……”

余二多将郭欣然赠送的那幅字摊在条几上,张大凯和黄小东俯身赏鉴,他们俩都不属于懂得字画的文人雅士,只能一个劲的嚷嚷“好字、好字”,却说不出别的什么,令他们最为感兴趣的还是这幅字的内容:“余哥,这幅字很有诫勉的意思。”黄小东在纪委工作,现在又当上了最重要的二室副主任,不时要找轻微违纪的干部诫勉一番,所以看了这幅字就自然而然的往这方面想。

余二多点头:“我也觉得诫勉的味道很重。”在心里,他开始犹豫,不知道这一幅字,适不适合送给省委周书记,“今天下午,我和郭老爷子一起见了冯老师。”冯院士在浪琴屿德记海鲜坊说的那一番话,对他震动实在是太大,憋在心里不说出来就像有一根鱼刺扎在喉头,实在憋不住,就把和冯院士见面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这么一说,黄小东、张大凯异口同声惊问:“冯院士不就是反对化工厂的吗?”冯院士不但在网络上和各种公开场合坚决反对这个项目,还在政协会议上以政协委员的身份,联合上百个政协委员联合提案,要求市委、市政府就这个化工项目接受质询,却被市委、市政府以没有会期安排为由拒绝了。冯院士对于化工项目的反对,受到了广大海市市民的热烈拥护,虽然他自己很低调,却俨然成了海市市民反对化工项目落户长滩开发区的精神领袖。

“冯院士告诉我了一些事,我真的不敢相信,在这个项目上,熊书记和吴资为什么要弄虚作假呢?冯院士请我向上级反映这个项目存在的严重问题,我怎么说啊?”

张大凯和黄小东面面相觑,黄小东喃喃说道:“你要是向上级反映这个事,冒的风险可就大了。”

余二多作为海市市委常委、副市长,如果直接向上级,他理解冯院士说的上级,肯定不是熊书记和代市长吴资,而是向省里甚至中央的有关领导反映问题,就犯了政治大忌,虽然《党章》明确规定,党员有越级甚至直接向党中央反映问题、提出意见和建议的权力,可是现实政治生活中,如果真的越级反映问题,用老百姓的大俗话说,就是隔着锅台上炕、蹬着鼻梁上脸,无论是历史还是实践都已经证明,结局基本上都是悲剧。

张大凯也说:“这件事情还是要慎重,最好能通过正常的组织程序去办。”

余二多发了句牢骚:“如果通过正常的组织程序能够办成,这个项目的协议根本就不可能签。”

当初郑市长就坚决反对这个项目,他那会儿还在城关区,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这个项目,但却是郑市长的拥趸,郑市长前脚调离,吴资马上签约,余二多甚至怀疑,郑市长的调离,可能跟他反对这个项目有直接的关系,想到这里,余二多心惊,暗暗决定,还是要按照黄小东、张大凯这俩哥们的意见办,谨慎为好。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秘书王亚洲悄声告诉余二多一个消息:接到省委办公厅通知,近期省委周书记要到海市调研。余二多立刻联想起了自己刚刚弄到手的那幅郭欣然的字,暗笑,字刚刚拿到手,周书记就来了,看样子周书记对郭欣然的字情有独钟,倒也感天动地,他刚刚搞到手,周书记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