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1

海市是一个相对安宁的城市,自从发生了那件震动全国的走私、贪腐搅在一起的特大案子之后,十多年来竟然再也没有发生过能够引起大众兴趣的反腐案件。虽然也有一些基层的处长、科长因为贪污、受贿被惩处,却再也不能在老百姓中间引发关注了。或许这就是沧海效应:历经沧海难为水,经历了那场特大贪腐案件之后,老百姓的神经已经被那桩惊天大案搞得麻木了,再发生个别官员的贪腐案件,在老百姓心目中已经成了不值一提的芝麻谷子。

这一次却不同,事情一爆发出来,立刻舆情汹汹、百姓疯狂围观,饭后茶余,处处都能听到“马平安”三个字。太平马嫖雏妓的案子和很多时下的官员犯罪案子一样,都是从网络上开始揭露的。这件事情余二多事先就知道,黄小东曾经给他透露过,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正式爆发,更没有想到那些官狗仔的能量竟然比拥有全套现代化侦破装备的公安机关还厉害:某网站论坛上,不但有文字描述,还有图像,名副其实的有图有真相。帖子的文字流畅、简洁、准确,显然不是一般写手所为,而是有着丰富公文撰写经验的老手撰写的。除了有照片图像以外,帖子还声称另有曾经给太平马介绍幼女供其**乐的皮条客的录音以及几个幼女的控诉,在帖子张贴出来的同时,已经寄给了海市公安局。

这个帖子照例刚刚贴出不久,就被网站删除,然而,转帖却无法删除,删除的速度也追不上成千上网的网友转帖的速度。这个帖子瞬间就成了博客、微博、网站论坛的大热门。声势之大,震撼之强,连余二多自己都被吓着了。那天,余二多连续两次被吓着,就在马太平的劣迹被网络曝光之前的几个小时,余二多还被市委熊书记给吓着了一次。

他驾着自己的专车,那台本田雅阁,离开了高尔夫球场,刚刚从弯道拐过来,就被一台擦得锃亮乌黑闪光的奥迪给拦住了,一看车牌余二多就傻了:海市堂堂的一号车,这台车在海市几乎人人皆知,这是市委熊书记的专车。最让余二多受了惊吓的还不是这台车,而是从车上下来的熊书记。

“我一猜就是你余二,”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熊书记省略了“余二多”三个字最后的那个“多”。熊书记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开始训斥他:“你跑到这儿干嘛来了?现在是工作时间,你不班上呆着,跑到这里瞎胡闹什么?”

余二多懵了,他实在想不通,熊书记怎么那么厉害,就像如来佛,他即便真的是孙猴子,也无论如何逃不出他的掌握:“熊书记,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球场的人告诉你的?”余二多脑子里最直接的反应就是,高尔夫球场的人告诉了熊书记他在这儿。

“省委周书记打电话过来,命令我查查谁在高尔夫球场陪……”刚要说出老爷子的名头,熊书记及时把话噎了回去,即将出口的话硬要及时噎回去,会和吞回一口痰的难度差不多,熊书记缓了口气才说:“你怎么知道老爷子的?你要干什么?”

余二多装傻:“什么老爷子?哦,你是说那个老头啊?我不知道啊,就是在这里偶然碰上了,我正在喝茶,老人家也想喝,我能连一口茶都舍不得给老人家喝吗?”

余二多假装无辜,振振有词,反而把熊书记给噎住了,熊书记又找到了别的毛病:“市委、市政府的规定你知道不?”

市委、市政府的规定越来越多,比方规定享受电话费补贴的干部手机彩铃必须使用红歌之类的,余二多还真的闹不清楚熊书记指的是哪一条:“我咋了?熊书记您明示一下。”

熊书记说:“市里三令五申不准处级以上干部私驾公车,你不会说你不知道吧?你开着公车工作时间跑到高尔夫球场潇洒,我回去等着看你的检讨。”说罢,熊书记钻进自己的奥迪,把余二多扔在那儿发呆。熊书记的奥迪一溜烟的转过山口消失了,余二多明白:自己这一次真的犯到了熊书记的手里,最让他担心的是,熊书记肯定要把情况反馈给省委周书记,周书记不知道对这件事情持什么态度?如果也像熊书记这么生气,那他的前景就很不明朗了。

如果余二多听到熊书记上车以后嘟囔的那句话,他一定会非常后悔这次冲动,冲动是魔鬼,他肯定要付出代价:“这个余二,就是个麻烦制造者。”这是熊书记上车后怒气冲冲的评语。

也难怪熊书记着急上火,谁被省委书记追在屁股后面训斥都会生气:“你们海市是怎么回事?什么人去干扰、影响老人家了?赶紧查清楚,如果有负面影响,立刻采取措施消除影响。”这是省委周书记对市委熊书记电话的内容。

余二多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没有陪花大姐看苦情片,他躲在书房里老老实实地写检讨。他想,现在唯一能够祈求的就是熊书记手下留情,不要再让市效能办通报批评他就是万幸。他坐在电脑桌前,思前想后,这个检讨还真不太好写,如实检讨那是肯定不行的,给自己去会见老爷子找个借口是必须的,最简单的借口就是“偶遇”,然而,熊书记那么贼,能相信吗?

老婆给他送进来一杯茶,见他抓耳挠腮面对电脑屏幕为难,就问了一声:“咋了?”

余二多这种时候的反应跟天下绝大多数男人一样,对老婆只有一个字:烦!他口气生硬地烦花大姐:“你别管,上网看看不成啊?”

花大姐正处于观看苦情戏的柔软中,没心思跟他对仗,放下茶杯提示他:“要写东西就找张大凯,要上网聊天就注册QQ,不然就看看微博上又有什么谣言。”说罢,走了。

余二多从不聊QQ,他认为跟那些假冒了身份跑到网上骗人的家伙浪费时间不值得,上网最主要的功能还是查资料、看新闻。检讨写不下去,也没心思写,决定还是按照花大姐的意见,把这件事情交给张大凯办。于是打开了网络,想换换心情。现如今各个政府机构都鼓励官员开微博,既要及时体察民意,也要随时准备和对网友的质疑答辩,提升政府官员的亲民意识,获取网民的好感和理解支持。

余二多也响应上级号召,开了微博。他自己不懂,让王亚洲帮着开了个微博,还加了V,王亚洲嫌他没有粉丝不好看,又自掏腰包花了八十块钱给他买了一两万个僵尸粉充门面。余二多也不懂,看到自己一开微博就有了一两万个粉丝,太平马才有一两千个粉丝,感觉挺好,摩拳擦掌要跟粉丝对话。王亚洲花钱给他买的大都是僵尸粉,他还想跟僵尸对话,王亚洲为难极了,只好骗他说刚开微博,对粉丝的真实情况不了解,最好不要主动搭讪,以防“诈骗”。网上诈骗名目繁多,防不胜防,这一点余二多懂得,就没敢和粉丝们搭讪,可是有时候也会上去看看网友们发布的正经媒体不敢发布的半真半假的消息、评论,有的时候经过证实是谣言,有的当时说是谣言后来又不是谣言。余二多上微薄只看不说,既不评论也不转发,这种状态有的时候让他觉得很有趣,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躲藏在暗处的猎手,看着各种野物在眼前晃悠,或者像一个狙击手,用枪偷偷瞄准了某个射杀对象。

微博打开了,让余二多大吃一惊的是,今天没上网,他的微博上竟然有数不过来的评论、问候,就连私信也有几百封:“老婆,老婆,你快过来看看,我的微博这是怎么了?”

余二多不太会玩微博,突**况让他惊慌失措,连忙叫援兵。花大姐是个网络达人,大到炒股,小到聊天,网上那点事门清,听到余二多惊声尖叫,连忙跑过来查看:“你们马太平完蛋了,真的假的?”说着,指指画画的告诉余二多:“你看,都是向你核实马太平嫖妓这件事情的,你看看,转发的评论都是求辟谣、要真相,你看这一条,‘余区长,作为马平安的同僚,你应该给网民一个交代。’”

余二多顿时明白,黄小东说的那些官狗仔们发动了总攻击,连忙吩咐花大姐:“你再看看,这是啥时候的事儿?”

花大姐说:“一小时以前,这肯定是预谋的,这个时间段正是上网高峰,在这个时候发布这种消息,传播最快,传播面最广。”

余二多看到一位网友冷言冷语:“现在的官员,穿着衣服都像个人,扒了裤子都有一根畜生的尾巴。”

这段话令他愤慨,嘟嘟囔囔的骂:“放屁,老子穿着衣服、脱了衣服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本想回复驳斥一番,转念想到昨天傍晚通奸未遂,顿时心虚气短,没敢回复。

花大姐俯身在旁,不停地刷屏点击照片:“真没看出来,你们那个马书记平常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的,怎么这么恶心?真的假的?这家伙简直是个活畜生,今后见到他绝对不理他了。”

余二多听着老婆在耳边嘟嘟囔囔发表评论,暗想:今后你想见到他恐怕也见不到了。网上还有人在评论该给太平马判什么罪,有的说是嫖娼罪,有的说是强奸罪,双方网友激辩不休,好像一个个都是法官。余二多让花大姐看看除了微博以外,还有什么地方在传播这件事情,花大姐百度一下,事关太平马的已经上万,又谷歌了一下,国外也有转载,搜索结果已经超过了五位数:“完了,太平马完了。”

余二多暗暗惊心,他根本没有想到,官狗仔如此厉害,难怪能够把高价烟局长、豪华表主任、情色日记领导给轻易放翻。想到这里,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腕部,还好,自己带的不过就是一块一千多块钱的西铁城光动能手表,还好,自己平常抽的烟还算有正当来路:基本上接待烟就够了,虽然都是高档烟,却也不是受贿贪污来的。转念又想到了昨天晚上和刘蝴蝶在高尔夫会所豪华套间里的买卖,虽然半途而废,即便用法律衡量也应该算作犯罪中止,可是谁又敢保证没有官狗仔在盯着自己呢?想到这些,心头又开始惴惴不安,脑门上的冷汗也冒了出来。

花大姐用袖筒在他脑门上抹了一把:“怎么了?出那么多汗?你不会也有别的事吧?”

余二多故作镇定:“胡说八道,我是好人,不过太平马这件事情确实太触目惊心了,你看这些照片,也不知道怎么就让别人给拍下来了。”

花大姐狠狠地说:“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让我说啊,反腐倡廉、打击腐败,就是要靠广大人民群众,要不是广大人民群众主动抓腐败,得漏网多少腐败分子?太平马这样的人还不是人人心目中的好干部?那个网友说的还真有道理,你们这些当官的,穿着衣服都人模狗样的,被人扒了衣服,屁股后面都耷拉着尾巴不是人。”花大姐过去在国有企业也算是个处级干部,后来企业改制,成了合资企业,充其量能算个中层管理人员,不但没有了国家干部的身份,还被纳入了下岗队伍。多亏老丈人那会儿还没有老到自己不知道擦鼻涕的份上,跑到市委、市政府为女儿鸣冤叫屈,当时的市领导惹不起他,就把花大姐调进了事业单位搞财务,处级干部也丢了。花大姐经过那一场挫折,立刻加入了愤青队伍,对政府官员满肚子都是不满和意见,得空就骂。

两个人边看事涉太平马的网上曝光,边议论,余二多的手机响了,花大姐抢了过来,首先查看来电显示:“给你,熊瞎子的。”

在家里,两个人习惯把熊书记称之为“熊瞎子”,尤其是花大姐,仗着老爸是海市元老官员,对现任官员总有一种羡慕嫉妒恨味道的蔑视、轻视,在外面提及市委熊书记,也是一口一个熊瞎子,不像余二多那么谨慎。

“肯定是太平马的事儿。”余二多判断的很准,熊书记先是问他上网了没有,又问他知道马平安的没有,余二多说刚刚从网上看到了:“真的假的?”他不知不觉把花大姐的疑问句奉送给了熊书记。

熊书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这样,你现在就到我办公室来,有个情况给你通报一下。”

余二多连忙答应,放下电话连忙叫车,也不等车到,就穿上外套跑到楼下等着,他紧张不安的是,熊书记会不会知道这件事情的背后导演他也有份,从而让他也跟着太平马一起倒霉?想到这儿,他连忙给黄小东打电话,意图和黄小东订立攻守同盟,万一事发,两个人一定要矢口否认事先知道这件事情。

电话响了半会儿,黄小东才接听,电话里传出了歌舞升平的背景音,余二多断定,这家伙又在泡歌厅:“那件事情爆发了,你还在泡歌厅。”

黄小东回应:“什么事情爆发了?我啥也不知道啊,余哥,没事我就挂了,正唱歌呢。”

余二多明白,黄小东是在暗示他:啥事没发生过,发生啥事跟他们都没关系,这家伙这个时候还有心泡歌厅,反而令余二多心安了许多,证明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事情。理智地想想,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如果太平马自己的屁股干净,即使官狗仔想抓他也没有把柄,除非诬陷、诽谤。

车来了,小胡跳下车帮他开车门,余二多挺烦小胡这个做派,避开小胡拉开的后门,自己拉开边座的车门钻了进去:“今后别老下车给我开门,我自己开。”

小胡笑笑说:“在部队养成的习惯。”小胡是转业兵,原来在部队就给首长开车,退伍以后,不愿意回原籍,就留在海市在城关区开车,算是合同制工勤人员,也就是网上常说的“临时工”。

车子启动之后,小胡吭吭哧哧地告诉余二多:“余区长,马书记可能出事了。”

余二多说:“你说的是不是网上曝光的那些事情?”

小胡说:“就是,现在可能全市人民都在上网呢,余区长,你说那会是真的吗?我怎么想,马书记也不像那种人啊。”

余二多说:“谁知道呢,这种结论只能组织上下,我们不好说。”

小胡识趣地闭嘴,车子到了市委、市政府门前,余二多感到了异常,天已经很晚,平常这个时间市委、市政府大院门前的武警都撤离了,只有值班老头拉上闸门躲在值班室里昏睡,来了人才会盘问、登记。今天晚上不但武警没有撤岗,而且还有三三两两的便衣警察在周边巡逻。余二多的车挂着市委、市政府的出入证,却还是被武警拦了下来,查看了余二多的工作证以后才放行。

余二多来到熊书记的办公室,门关着,敲了几声没有反应,熊书记的秘书从旁边屋里出来,告诉余二多常委们正在开碰头会,请余二多在他的办公室稍候。余二多就跟着秘书到了秘书室。秘书室里杂乱无章,只有一个人办公,却放了三张桌子,另外两张桌上堆满了文件资料,靠墙的文件柜里也塞满了文件资料,而且还布满了灰尘。秘书请余二多在沙发上就坐,余二多轻掸了一下,灰尘扬起:“你这屋怎么这么脏乱差?书记也不骂你?”

秘书呵呵笑:“没办法,卫生工不能让他们动,我自己也没时间整理,书记不管。”

余二多想起了王亚洲,跟这位市委书记的秘书室相比,王亚洲的办公室井井有条,清洁舒心,显然王亚洲比这个书记秘书勤快得多。捧着秘书递过来的水,余二多也没心喝,连点茶叶都没有,水也是温吞吞的,让人想起太阳晒热了的脏河沟。秘书看出了余二多不想喝他递给的水,解释了一声:“晚上突然抓差,没顾上烧开水。”

余二多问他:“常委开会,你不去记录吗?”

秘书说:“秘书长、副秘书长都在,不用我记录。”

等了大约半个小时,秘书长过来叫余二多,却没有把余二多带到熊书记办公室,直接去了常委小会议室。进屋,余二多吓了一跳,几个常委之外,还有兼着政法委书记的公安局庞局长、纪委副书记孙达、检察院的检察官。熊书记指指身边的椅子,让余二多坐。估计刚才开会的时候,次要的位置都被非常委们占据了,只剩下熊书记身边的那张椅子谁也不敢坐。那张椅子过去属于郑市长,现在属于吴代市长,吴代市长最近跑到北京为大陆集团的化工项目补办环评手续不在家,这张椅子就空着。

余二多哪里敢坐那张椅子,可是别的位置都满员了,只好站着:“没事,我就站着。”

熊书记理解他的心理,倒也没有勉强:“那也好,话短。网上涉及到马平安的问题你也知道了,市委常委刚才议了一下,又请公安机关的专家对网络上流传的照片进行了鉴定,基本结论照片并非后期处理的,应该属于真实的,所以决定立刻对马平安采取司法措施,由纪委、检察院会同公安局组成调查联合小组,立案侦查。这个阶段,城关区的工作就由你全面负责。”

余二多的心情一下就松弛下来,他最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最怕的就是自己被作为幕后指使者把发掘出来,尽管他并没有做任何具体的事情,但是,事先知道要出事对于他这个身份的人来说,就是罪过。

“好的,请领导放心,我会全力以赴维护城关区的稳定。”余二多懂得,在这种情况下,话越少越好,况且,他并没有被当场任命为书记,也只能这样说说而已。

熊书记情绪不佳,脸色不好,看上去很累,余二多有点歉意,下午让书记操心亲自跑去抓自己,傍晚又爆发了太平马的事情,又让熊书记操心海市的舆论灾难,估计还可能受到了省里、甚至中央的压力,想到这儿,余二多忽悠一下又明白了一点:按照他的从政经验,这件事情海市市委常委之所以会如此果断,前后不到两个小时就决定对太平马采取组织措施、移交司法部门处置,肯定是上级的意见。

散会了,在走廊上熊书记问了他一声:“回去休息?”

余二多苦笑摇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哪还有心睡觉,我得赶紧通知召开领导班子会议,把市委的精神传达下去,还有些具体的事情需要安排一下。对了,对网上的舆情是不是由市里统一回复?”

熊书记说:“嗯,市里已经作了统一安排,你们对网络上的意见不要随意回复,这是一条原则。”

余二多告别了书记,下楼的功夫给老婆挂了电话请假,老婆问他几点回来,他理直气壮地说:“今晚不回去了,马上要开会。”

坐进车里,余二多才想起来,熊书记根本就没有再提他工作时间,私驾公车,跑到红花山高尔夫球场跟老爷子泡茶喝的事儿,更没有提让他写检讨的事儿,余二多暗暗祈祷,希望受到太平马事件的冲击,熊书记就此把这件事情给忘到脑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