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净肉

净肉清醒的时候就会觉得奇怪,家里现在怎么就剩下他和赵树叶了,儿子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他想问问赵树叶,又觉得没必要问,该上哪上哪,反正跟他也没什么关系。过去儿子在家里的时候,虽然跟他没什么交流往来,家里却总还是有三口人的热度、气息。现在突然剩下了他和赵树叶两个人,就显得冷清、寂寥。他们家现在住了三室两厅两卫一百三十多平方米的大房子,儿子在家的时候,三口人每人一间,赵树叶比他们多一间,因为她常常在客厅里看电视,儿子和净肉基本上从来不看电视。儿子复习功课、画画,整天缩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净肉要学习毛主席著作,背诵毛选四卷,累了就要睡觉,电视机里演的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让他觉得晃眼睛,难受。

现在这一百三十多平米的房子就更显得空空****,有时候,尤其是半夜醒来,净肉常常会莫名地担惊受怕,他弄不清楚在这空空****的大房间里,会不会发生一些让他害怕的事情,比方说黑暗处突然冒出来的鬼魂,比方说突然破窗而入的窃贼,比方说犄角旮旯隐藏的蟑螂或者壁虎会爬到他的身上……这种担惊受怕的感觉很不好,因为他没法向别人诉说内心深处的不安和恐惧。说不清楚为什么,儿子还在家里居住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可是,现在,当那个他从来不认为是自己儿子的儿子突然不再跟他们居住在一起之后,他会常常觉得家里已经没有了过去那种安全、安逸。

今天,吃过晚饭,赵树叶告诉他,她要去办事,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让他哪也别去,在家等她。他却透过她的眼神一下就猜透了,她要去看她儿子,因为她带了很多吃的、用的还有钱。她儿子在鹭门大学,这是她到处给别人说的时候,他在一旁听到的。凡是听到她这么说的人,纷纷露出欣喜、赞佩的样子,用各种各样的好听话满足赵树叶的虚荣心。他想不通的是,跑到那种地方有什么好炫耀的?那种地方属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统治区,他自己就曾经作为工宣队到那种地方对那里的人进行过无产阶级改造运动。由此他推断,赵树叶在骗他,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怎么可能让她,而不是让他去占领和改造鹭门大学呢?

其实他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赵树叶之所以不带他去鹭门大学,就是因为她儿子不愿意让他出现在校园里,她儿子以他为耻,尤其当赵树叶向别人介绍他是她儿子的爸爸的时候,他能感知从她儿子身上漂移过来的负面反应:羞惭、愧赧。这种感觉并不是他的猜测,他是从赵树叶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从赵树叶她儿子的身体上感知到的,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种感知能力,但是却知道自己感知到的东西是真实的、可信的。

现在的问题是,他是按照赵树叶的谎言真的在家里老老实实呆着,还是对赵树叶的无耻谰言不予置理,该干什么干什么?他并不稀罕去鹭门大学看赵树叶的儿子,而且他现在已经知道,一旦到了那儿,赵树叶肯定会打着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旗号让他给某一幢大楼站岗放哨。现在他已经察觉到,赵树叶经常用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名义给他安排任务,让他苦恼的是,他没有办法分辨这些任务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赵树叶编造的。

净肉在家里四处转悠,这是他独自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才会去做的事儿:四处转悠。如果赵树叶在家,他就不会这样,而是静悄悄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学习。净肉每到一个房间,就打开那间房子的灯,离开的时候再关上,这有点像过去玩的击鼓传花游戏,一个人接一个人的传递着那朵花,花到哪里突然鼓声停止,花就属于谁,但是,得到花的人必须表演一个节目。净肉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想象中他的手里拿了一朵花,在不断地传递着,可是鼓声却一直没停,花落谁家一直没有个结果。

他第二次来到客厅,第二次打开了客厅的灯,客厅的灯很多,顶棚上挂着一盏大大的吊灯,活像一蓬硕大的金钟花,那上面有几十个灯泡,这让净肉非常困惑,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灯泡?而且,这些灯泡放射出来的光芒非常刺眼,净肉觉得那些光芒不但刺眼,而且像一根根芒刺直接钻进人的心里,让人心里痒酥酥的难受。于是他关掉了灯。

灯一关掉,黑暗便像无形的大手突然掐灭了一切声息,鼓声没了,到处静悄悄地让人心悸,这个家不像过去那个家,过去那个家房子很小,可是很热闹,即便是到了夜里,也能听到街上传过来的轰隆隆的汽车声、邻居家男女的说话声和孩子的哭闹声,还有呜咙咙哗啦啦种种说不清楚来历的夜声,这些声音让人心安,让人知道自己还活着。现在的家非常寂静,寂静得像一座坟墓,净肉认为自己还没有死,就已经被关进了坟墓,这个念头让他惶恐,赵树叶会不会把坟墓伪装成了大房间,把他活活葬到了这里?

净肉慌乱了,他跑到过道,找到了大门,用力拧门锁,却打不开大门。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赵树叶肯定把他活活掩埋掉了,这里不是所谓的家,而是他的坟墓。他还活着,不能让赵树叶就这样埋到坟墓里,他要想办法出去。他跑到厨房想找一把斧头,用斧头砸开大门跑出去,可是家里并没有斧头。甚至连一把菜刀都没有,他又判断,肯定赵树叶怕他用斧头菜刀之类的工具破坏坟墓逃跑出去,把那些东西都藏起来了。

他四处寻找着,想找到出去的办法,好像办法就藏在某个犄角旮旯里,只要找到了,他就能够从这座坟墓里逃脱。

猛然间一阵铃声传将过来,把他吓了一跳,心脏不知道因为紧张还是恐惧,怦怦跳得活像有人把击鼓传花的游戏搬到了他的胸腔里边。他愣怔片刻,总算明白,这是门铃声,他跑到大门跟前,透过猫眼看到外面站着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好像警察,又不像警察。他拿下门后边挂着的门铃对讲机,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

那两个人告诉他,他们是小区物业的保安,业主赵女士出去的时候,安排他们过来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事情:“先生,你没事吧?”

他连忙向他们呼救:“不行了,你们快进来救我,我不行了,我快憋死了。”他觉得自己在这座坟墓里呆得时间太久了,空气已经快耗光了,再过一阵儿,如果他还不能出去,就会被活活憋死。

保安告诉他:“你不要着急,稍等一下,我们回去拿你们的备用钥匙,你稍等,千万别着急。”

一个保安跑了,另一个保安守在门前,净肉坐到了地上,留守的保安一个劲呼唤他,他却不回答,他觉得自己在这座恐怖的坟墓里马上就要窒息死亡。

取备用钥匙的保安回来了,从外面打开了房门,净肉猛然跳将起来冲了出去,顺着楼梯一溜烟跑到了外边,跑出了小区,跑上了街道。

街道上车水马龙,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把大街装点得斑斓多姿,行人熙熙攘攘,到处都是鲜活的生动。净肉高兴极了,这才是人的世界,他终于摆脱了那座坟墓,而且最让他高兴的是,街上的人显然知道他不是一般人,大家纷纷向他透过来惊诧的眼神,那眼神让他得意洋洋。

能够引起旁人的关注,让净肉心里非常满足,这是他过去常常受到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