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之交 1、三七开
三七开近日有两件喜事:一是工作调到了市委办公厅,职务安排是常务副秘书长,从级别上看,没有升降,但是从工作岗位的重要性上看,市委副秘书长的分量远远超过了工商局局长,而且,下一步接替秘书长的职位应该没有太大的悬念。担任秘书长进市委常务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必然。第二件喜事是他儿子终于拿到了理想的青年政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虽然在报什么专业的问题上,儿子跟他有原则分歧,他希望儿子报马列主义思想政治专业或者社会工作专业,按照他的理解,这两个专业都是适合从政的。而他儿子坚持要报计算机教学与应用专业,两个人为此争执不下,儿子使出了杀手锏:如果专业不喜欢,宁可不报这所学校。关键时候,姜鲁敏投了儿子一票:“儿子本身对这所学校没兴趣,现在报这所学校完全是给你一个安慰,要是专业再不符合他的理想,我敢断定即便上了,也学不好。”
三七开一辈子听从姜鲁敏的,姜鲁敏和儿子站在一起,按照民主集中制的原则数票,人家也是多数,所以,他立刻放弃了自己的意见,在专业选择上给了儿子应有的自由。
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家里就忙成一团,姜鲁敏带着儿子到处告别,外婆、外公外加七大姑八大姨,还有小学老师、初中老师、高中老师……凡是能够想到的,希望人家知道的,就一定要去告别一下。尽管距离报到还有些日子,用不着急着告别,可是名义上是告别,事实上是报喜,是炫耀,所以姜鲁敏积极性极高,带着比她高了一个脑袋的儿子,整天到处跑着“告别”。
接下来又要为即将第一次远离父母孤身一人到遥远的北京上大学的儿子备办用品,从被褥到衣裤,从牙膏到手纸,姜鲁敏似乎恨不得让他儿子把鹭门市随身带着。儿子终于忍受不了了,强烈要求自己的事情自己办,强烈拒绝姜鲁敏强权政治式的关怀和关照。为此母子俩发生了激烈冲突,儿子话不多,可是每句话说出来三七开都暗暗点头。姜鲁敏话很多,每句话说出来三七开都明着点头,暗暗摇头。
这种家庭纠纷纯属茶壶里的风波,再晃**也掀不起大风浪,最终还是姜鲁敏以自己在家里的一贯权威强势,制服了儿子,儿子只好憋着气当顺民,他妈说怎么弄就怎么弄,索性彻底放弃了自己的权利。三七开看着兴高采烈的姜鲁敏,押解着满脸厌倦和无奈的儿子四处乱跑,觉得挺搞笑,既不去干预,也不去参与。这种事情姜鲁敏从来也不指望他,姜鲁敏的观念中,男人最重要的是把外边的事情做好,外边的事情就是男人的事业,具体到三七开身上,就是要三七开把官当好,步步高升。
儿子要去报到了,按照姜鲁敏的计划,她和三七开都要亲自去送儿子,这是儿子第一次离家开始独立生活,一般父母只要有条件,都会亲自去送送孩子。这也是父母养育他成人的标志性路程,是父母培养孩子成功的荣耀之旅,要想让姜鲁敏放弃这趟旅行,三七开根本就不抱那个希望。儿子的态度却非常坚定,谁也不准去送他,如果谁去送他,他就不去报到。姜鲁敏坚决要去送,哪怕三七开不去她也要去,并且擅自定了三个人去北京的机票,还擅自给鹭门市驻京办挂了电话,用三七开的名义,让人家到时候派车到机场接他们。
三七开和姜鲁敏都没有想到,儿子知道了这一切,反应居然那么强烈,他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纸条的标题是“最后通牒”,扬言如果三七开和姜鲁敏执意要去送他,而且还耍特权让公家派车接他,他就不去报到。然后,儿子毅然决然地离家出走了。
姜鲁敏这才着急了,到处找儿子,儿子的同学家,老师家,各家宾馆旅店,能想到的,能去找的,都找了,哪都没有。如果不是怕把事情公开太丢人,姜鲁敏真能跑到报社、电视台发布寻人启事。眼看着报到日期日益临近,三七开也急了,儿子的秉性他了解,虽然平时跟他们没什么话,却从来不跟他们正面冲突顶撞,表面上看倒也是个听话的孩子,事实上性格却非常执拗,如果真的碰上了较真的茬口,还真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劲儿。如果不马上找到儿子,寻找一个可以让双方妥协、和解的方案,儿子完全可能干脆就不去报到,让他们两口子的半生心血付诸东流。
现在的难题是,即便想退让、妥协,也找不到人。三七开真的快要愁死了,他从结婚以来,几乎从来没有对姜鲁敏发过脾气,这一次也忍不住发了火:“你真是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等着,要是孩子真的不去报到,你等着……”
姜鲁敏也是又委屈又生气,听到他这么说,把正在给儿子收拾的旅行包摔到地上:“你说说,我等着干嘛?你要干吗?”
三七开倒还真的说不出如果儿子真的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他将会干嘛,气急之下,拂袖而去,把门摔得哐当当乱响。门里边,传出了姜鲁敏气急败坏的哭声。
三七开出了门,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茫然、无奈,想来想去还是去找猴精算了。这种时候,最需要找个能说心里话的人倾诉倾诉,排遣排遣。这种纯属私人性质的心理需求,在官场同僚那里得不到满足,也不适合和同僚们共享。最合适的共享对象莫过于昔日没有旧怨、近日没有纠葛,有来有往却没有利害关系的老朋友。别看他在官场上春风得意,竖起五根手指头排查一下,符合这个标准的人,还没有一个巴掌上的手指头多。
其中,最合适在这种时候倾诉这种家庭风波的人选,自然就是猴精。于是,三七开拦了一辆出租车,朝猴精家驶去。到了猴精家楼下,三七开正要进楼道,一叶轻薄的薄纱就像一缕薄云无声无息地飘落到他的头上。三七开把蒙到脑袋上的东西摘下来一看,不由大吃一惊,这不是多年前蓝纱巾每天上班的时候围在脖子上的那条跟天空的蔚蓝色一模一样的纱巾吗?那一刻,他的脑子居然有了晕眩的感觉,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眼前这条蓝纱巾不过就是梦中的道具而已。然而,这条纱巾细滑的手感,温润的轻薄,都告诉他,这并不是梦,蓝纱巾确确实实从天而降,而且飘落到了他的头上。
三七开一霎那间,有点魂飞魄散的惑乱,片刻之后,理智就像涨潮的海水,慢慢重新漫回了他的大脑,他仔细看了看手中这方蓝纱巾,果然不是蓝纱巾昔日在脖子上围的那条。这条蓝纱巾非常新,还能看到上面的折痕,而且款式也并不完全一样,这条蓝纱巾的边缘有精致细密的花边,蓝纱巾那个年代围的纱巾,不可能有这么细密精致的花边。这个时候,他听到楼上有隐隐约约的吵闹声,三七开若有所思,猴精的家,就在楼上,难道这条蓝纱巾跟猴精有什么干系吗?
他把蓝纱巾细心地折好,揣进衣兜,按响了猴精家的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