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净肉

净肉现在处于病情相对稳定期,外人和他自己都觉得他还算正常。其实外人和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正常,因为谁也弄不清他正常应该是什么样儿。赵树叶观察他是不是正常的主要指标,就是看他是不是能够按照长期在精神病院养成的作息时间生活,如果他每天早上七点钟准时起床,七点半准时吃饭,吃过饭准时散步,八点钟准时回家坐在窗户前边冬天晒太阳,夏天吹空调,那么,他就基本上算正常。如果打乱了这个作息时间,那么,就不正常。

净肉当然没有自己正常还是不正常的概念,如果有了判断自己神经是否正常的概念,他也就不是精神病了。他也观察外界,主要观察对象就是赵树叶,还有赵树叶的儿子,在意识深层的定势里,家里那个孩子,就是赵树叶的孩子,不是他的孩子。他的思维没有逻辑链条,而是光芒四射状,就像文革宣传画中的红太阳。他的外界反应在脑海里形成的形象是碎片状,东一片西一片,没有前因也没有后果,相互之间没有什么联系,就像后现代派的绘画、先锋派的小说,正常人看不懂。他相对固定的主观意识还是活学活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抓革命促生产,反击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复辟阴谋,誓死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那一套。

最近他老跟着赵树叶到处跑,大多时候带着儿子,偶尔只有他和赵树叶。有的时候带着礼品,有的时候表面上什么也没带,他却知道,赵树叶的背包里装了不少钱。赵树叶在钱财的问题上从来不背他,因为知道他对钱财没有概念。赵树叶常常带着他去一座大大的院子,里边绿树成荫,芳草萋萋,鲜花繁茂,各种大楼隐映在花木丛中,还有很多年轻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可是因为院子太大,再多的人也不觉得噪杂,跟卖穷人肉的市场大不一样,这让他心情很爽。到了地方,赵树叶就告诉他,这里是国家最重要的地方,要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最信任他,因为他是学习毛著的积极分子,所以命令他在这里看守这座大楼,不见赵树叶和儿子出来,不能离开这里。

净肉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也是一个非常坚定的人,更是一个对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非常忠诚的人,赵树叶告诉他的这些话,在他听来都是神圣的使命,使命感让他精神振奋,心情庄重,他便按照赵树叶传达的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指示精神,坚定不移地坚守在大楼的楼道跟前,一步也不离开,一直到赵树叶和儿子下楼出来。

他还跟着赵树叶出过好几趟远门,坐飞机,坐火车,还坐过好几次长途汽车,带着儿子,背着提着大包小裹,还有赵树叶掖到裤腰里的钱。他不太爱坐飞机,太高了,从天上朝下面看不习惯,他老想走出机舱自己在云上飘一飘,如果不是赵树叶传达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指示,让他必须老老实实在座位上不能动弹,他肯定就已经从飞机的窗户里跳出去了。他也不太爱坐火车,人多,有的时候没有座位得站着,太累了,有的时候能买上可以睡觉的火车票,他就很高兴,上车就睡,在火车上睡觉让他觉得很新鲜,很有趣儿,所以他上了火车躺到铺上就不带动窝的,吃饭还得赵树叶或者儿子给他喂。他最爱坐汽车,上了汽车,一言不发,两眼呆呆地盯着车窗外飞速掠向后方的景致,那一幕幕飘过的景致,就像他小的时候看过的万花筒,让他欣喜、宁静。他喜欢坐在长途汽车上,享受那持续颤抖的速度,观望那一闪即逝的景物,这种状态跟他的精神状态非常合拍。

到了地方,大都是高楼大厦的外边,赵树叶照例给他传达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指示精神,这些指示内容都差不多,都是让他发挥无产阶级先锋队的模范带头作用,看管好国家财产,在赵树叶和她儿子没有出来之前,不能脱岗离开,不然就会造成国家财产和人民生命的重大损失。

他也会观察,观察别人的神色心情,有的时候甚至会有一种直觉,让他通过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觉看透别人的心思、心情、心事。比方说,有的时候,赵树叶从楼上带着儿子出来的时候,脸上喜洋洋地,儿子也喜洋洋地,他就知道,她腰里掖的钱肯定花出去了,可是买到了什么东西他却无法猜测到,因为钱虽然花出去了,赵树叶和儿子却两手空空,并没见到她们买了什么。有的时候,赵树叶带着儿子从楼里边出来,脸上僵僵地好像糊上了一层浆糊,他就能看得出来,赵树叶很沮丧,儿子很烦躁,每到这个时候,她们俩带上去的提包,包括赵树叶掖在腰里的钱,肯定原封不动地带了出来。

最近的一次是赵树叶带着她和儿子又坐了一趟长途汽车,下车以后坐了出租车,直接去了一个大宾馆,里边有冷气,有饭馆,他、赵树叶还有儿子住在一间大房里,房里有彩电、冰箱、厕所。晚上房间里来了一个胖子,跟赵树叶说话的时候,一个劲瞅他,赵树叶说他有病,是孩子他爸爸,不要紧。那个胖子就告诉赵树叶,事情已经办好了,鹭门大学艺术学院看中了他儿子,只要他儿子专业课能过关,参加全国统考能过关,鹭门大学艺术学院招收他儿子没问题。

赵树叶马上激动万分,从腰里掏出来一个信封递给了那个胖子,那个胖子推辞着,眼睛瞅着他,他却知道,他个胖子心里巴不得马上把信封揣进自己的口袋里。果然,那个胖子接了信封,手法熟练地把信封揣进了裤兜里。他知道,那个信封里装的是钱。他想,赵树叶给他钱,肯定是要从他那里买什么东西,可是到底要买什么东西呢?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胖子走了,赵树叶却跟儿子吵了起来,儿子不愿意报那个什么鹭门大学艺术学院,要报什么中国美院、四川美院,赵树叶主张哪个学校把握大,能要他就报哪个学校,两个人争吵不休,净肉听得心烦,就要出去,他觉得时间到了,该上夜班了。赵树叶拦住了他,告诉他今天不上夜班了,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让他好好休息,迎接明天的新任务、新战斗,他就躺到**睡了。赵树叶和儿子两个人还在争执不休,后来赵树叶不知道为什么哭了,哭得很伤心,哭了很长时间,因为一直到他睡着,赵树叶还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