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赵树叶
从第一天到鹭门大学艺术学院拜见那个美术老师开始,赵树叶就明白了,请专业课老师给孩子看画,绝对不是请雷锋做好事助人为乐,那是要花钱的。短短一个小时,也没见老师说什么,就是对儿子的画说了一些赵树叶听不懂的话,就要五百块。多亏事先那个方老师就告诉了她,请老师看画指点,不是白看白指点,那是要花钱的,一个课时根据老师的名气和马力各有不同,像他引见的那位老师,正常情况下一个课时是八百块,因为是熟人引荐的,五百块就行了。不然,赵树叶真的把老师当成了雷锋,那就闹了大笑话,也就断送了儿子在鹭门大学艺术学院学画画的前程。
还有一个为难的事情,现在,她要集中精力帮儿子跑高考的事儿,净肉就是个麻烦,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净肉。把净肉一个人扔在家里那是绝对不敢做的实验,风险太大。带在身边,也有困难,她现在要接触的都是有文化有知识的斯文人,随身带着一个神经病,一个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可能发作的疯子到那些大学老师家里,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人家也不会让她那么干。好在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炼,实践出真知,赵树叶也掌握了净肉的命门:他最听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的话。那一次,净肉赖在街上死活不回家,她怎么拉怎么拽都没有用,别说净肉犯病,就是没犯病,她一个女人也拉不动那样一个壮汉。净肉说他要给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做晚汇报,一定要做完晚汇报才能回家。周围陆陆续续过来一些路人围观,净肉更加兴奋,举着他一向随身携带的毛主席语录开始作业:“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林副主席,敬爱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围观的人看耍猴一样哈哈大笑,鼓掌起哄。
她现在已经习惯这种场面,已经没了对净肉瞎胡闹的羞辱感,对起哄的路人也不再气恼。但是,她急着要回家给儿子做晚饭,又不敢把净肉这样一个病人扔到大街上供人观赏。又气又急之下,她大声朝净肉吼:“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让你回家吃饭,听懂了没有?”
这只是一时的气话,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然而,她吼出这句话以后,奇迹发生了,净肉居然中断了晚汇报,把小红书揣进了衣兜,老老实实跟着她回家了。再以后,她如果要管理净肉,就声言是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指示,净肉就会非常服从,屡试不爽。后来她估计,只要说是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指示,就是让他从马路上的立交桥上跳下去摔死、让立交桥下面飞驰的汽车撞死压烂,他也会毫不犹豫,坚定不移地执行。
于是赵树叶就试着带他到大学校园里边以后,自己和儿子登门拜访老师之前,用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名义,派他守在那儿,不准动弹,试验结果非常满意,净肉从来没有违背过赵树叶伪造的“指示精神”,她和儿子上楼拜访老师的时候,净肉站在什么地方,一直到她们从老师家里出来,净肉一定会连半米都不挪动,老老实实态度坚定地站在原地等他们。
刚开始赵树叶很是不忍,觉得自己这样对待一个病人,真有点缺德。可是不缺德又没有办法,时间一长,经历得多了,也就成了习惯,逐渐赵树叶到哪都可以带着净肉一起前往了,而且净肉还能帮她们扛东西、背行李,有什么不对劲了,拿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镇压他,他马上就会变得服服帖帖言听计从。
期间,她带着净肉和儿子,跑了北京、跑了四川、跑了上海,凡是著名的美术学院她都跑过了,这都是三七开联络的那个省高招办的胖子指点的。三七开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认识了这个胖子,胖子是省高招办的干部,专管每年每届的高考录取工作,对高考那一套里里外外熟得就像清点自家厨房里的剩菜剩饭。他告诉赵树叶,考艺术类学校,最关键的就是专业认可问题。专业老师不认可,你高考分数再高也没用。所以,对那些你有报考意愿的大学专业科老师,必须事先接触、沟通、联络,不为别的,起码要做到,你的孩子名单去了,人家有印象,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退货。
也不知道三七开对这个胖子用了什么招数,胖子对赵树叶的事情非常尽心,利用自己的人脉资源,先后给国内几所著名美术学院的老师都写了推荐信,让赵树叶拿着这些推荐信去一一拜访:“我这信仅仅是个路条,你千万别忘了自己也要打点,给你明说吧,著名大学的专业课老师,见一面按照课时算,少了一千块你干脆别去。一般的至少也要六七八百块,这都是正当的收入,跟行贿受贿完全是不同的概念,人家老师的时间也是金钱啊。”
其实,这一套赵树叶早就已经心知肚明了,从鹭门大学那个美术老师那里她就已经有了经验。她按照胖子的指点,拿着胖子亲笔路条,先后到北京、四川、上海那些名牌美术学院拜访专业课老师,理由是请这些学校的老师看看儿子的画,给儿子指点指点,实际上的目的是事先跟这些握有招生大权的老师挂钩、联络,省得老师没印象,到时候自家的儿子被别人家的孩子顶了。
赵树叶这时候已经很专业了,接受召见的时候,也不多说,信封直接往老师的桌上一放,有两次老师桌上的信封扔了一堆,赵树叶都有些担心自己的信封白扔,因为老师根本不看他们扔的信封。过后她又去了一次,想落实一下老师是不是真的记住了她扔过信封,结果让她佩服极了,老师表面上对她扔的信封不屑一顾,管自专心给儿子点评他画作的优劣长短,可是等她再次去的时候,老师清清楚楚她扔的信封里有多少钱:“你这个家长啊,干嘛给那么多?太多了,不好意思,我给你退五百。”那个老师很有良心,因为据说他名气大,赵树叶装信封的时候,犹豫片刻,多装了五百块,结果人家就要给她退还多装的五百。
赵树叶哪敢让老师退钱,连忙推辞,老师说那就让你儿子再来一趟,我再给他说说专业考试的一些问题,再来的时候可别再扔信封了,再扔信封我就生气了。赵树叶知道行情,这种大名远扬的老师,给钱还不一定能见得上,如果没有省高招办胖子的路条,凭她们娘俩的本事,这辈子也想别见得上这位老师。听到人家还要再见他儿子一面,而且是免费指导,赵树叶激动坏了,儿子也高兴坏了,好像肯定就能读上这所国内著名的美术学院了。赵树叶不是死脑筋,没听老师的客气话,第二次带着儿子去,还是给老师封了一个信封。老师这一次没有假装没看见,当场拿过信封,塞还给了赵树叶。赵树叶感动极了,猛然间心里头就蹦出来一句从电视剧里听到的话:盗亦有道。
这句话她之所以记得比较清楚,是因为当时电视剧里一个强盗抢劫了一个女人,可是当他听说那个女人的钱是用来埋葬父亲的卖身钱时,就又把钱还给了那个女人,当时还说了这么一句话。看电视的时候,她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问儿子,儿子告诉她,这句话的意思是强盗也有做强盗的规矩和道义。因为有了儿子的解释,这句本来跟她一个卖肉的农村妇女没有任何意义的话,却让她记住了。
这个时候赵树叶才明白,报考艺术类学院远比普通高考更加复杂。普通高考只考一次,只报一次志愿,艺术专业类考试却是两次,报两次志愿。先考专业课,然后再参加普通高考,最终两门分数加起来,才能猜分,行话叫估分,赵树叶不认可那种称呼,就叫猜分。然后根据猜的分数再报一次志愿。
她儿子的志向高远,填报志愿的时候填了中央美院、四川美院、鲁迅美院等等一批国内一流的美术学院,就是不填鹭门本地的鹭门大学艺术学院。而省高招办的胖子却告诉赵树叶,既然要报考美术类的学院,就不能挑肥拣瘦,不但要尽量把志愿填满,还要填上最后一项:服从调剂。也就是说,如果她儿子填报的志愿都未能如愿,而高考成绩又过了分数线,就要服从高招办的调剂:“有我在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尽量帮忙的,高考程序很严格,可是调剂的时候我们就有权了,所以你这一项一定要填。”
最终她也没能说服儿子填上鹭门大学艺术学院,儿子的执拗让她伤心,半年多来,为了儿子考上美术学院,她熬心劳神费力气,拖着儿子,携着神经病的净肉,东奔西忙,生意都扔下了,期间经历的心灵磨难、身体劳损,她儿子应该亲身亲历,应该能够理解、明白当妈的苦心,现在九十九拜都拜过了,到了最后一咔嚓的关键时刻,儿子却还幼稚地认为凭自己的分数和专业素质,一定会考上国内著名的美术学院,因而拒绝相对比较有把握的鹭门大学艺术学院,这让她气恼、伤心。万一自家的能耐不够,虽然跑到了,钱也花到了,可是没能录取,鹭门大学这边又没填报志愿,结果不就是鸡飞蛋打两头空吗?赵树叶没有多少文化,可是很聪明练达,她跑的过程看到的一切让她暗暗心惊,就说老师家里那桌上堆积如山的信封,哪一封里边不是实实在在的人民币?哪一封背后没有关系支撑着?她对自家的能量深有自知之明,她知道,凭她们家的马力和关系,想挤进那些国内著名的美术院校,概率极低。
那天晚上她哭了半宿,第二天早上起来,儿子嘟囔着嘴服输了,告诉她,他的志愿填鹭门大学艺术学院,同时也愿意服从调剂。赵树叶抱着儿子又哭了,净肉在一旁傻乎乎地看着她们娘俩直咧嘴,然后提醒她们:“该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