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七开、姜鲁敏
三七开的儿子年龄介于净肉和猴精儿子之间,比净肉的儿子小一岁多,比猴精的儿子大将近两岁。此时他儿子已经读了高中,自然是在鹭门市最好的一中。论经济实力,他们两口子都是公务员,鹭门市公务员工资奇高,而且还有姜鲁敏她爸她妈的退休金在背后支撑,鹭门市离休干部的退休金也奇高。论人脉关系,姜鲁敏自己就是市教育局的干部,最近又升任教育局基础教育科科长,刚好管的就是这一块儿。所以,不论是凭经济实力还是凭人脉关系,他儿子如果读不上一中,全市就没有几家的孩子能读一中了。
三七开的儿子上了高中之后,就好像变种了,不再跟他妈直接对抗,不再跟三七开相互交流,却时时刻刻保持一种貌似高贵的沉默。他在家里,就跟没在家里一样,不管是吃饭还是读书写作业,包括出来进去的瞎出溜,都静悄悄地没话没声音没动静,不管三七开和姜鲁敏对他说什么,他都是面无表情的“嗯”一声,最多是:“知道了。”
这种状况令三七开非常担忧,他认为儿子可能心理上有了什么毛病,还正经八百地找过几个专家学者探讨过,人家告诉他,这是男孩青春期躁动的逆反表现,对父母有本能的疏离感,拘谨感,这是正常的,只要不影响学习,就别管他,过了这个年龄段,一切就会正常起来。听到那些医生专家这么说,三七开再仔细看看好像儿子也没有什么不正常,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什么也不影响,到了他外婆外公家里,倒也有说有笑,便放下了心,一心一意的要培养儿子上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他听说这所大学是团中央办的,目的就是为国家培养领导人,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将来能成为体制内的官员,倒不奢望非要当国家领导人,如果能当上当然更好,可是十三亿人中选那么几个领导十三亿人的人,比例太小,概率太低,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有,所以他只希望儿子能跟自己一样,当个处级以上干部,安安稳稳的吃一辈子纳税人就心满意足了。
根据他对儿子的观察,这一点儿子应该能够做到,话少,稳重,这都是当官的有利条件。论学习,虽然不是尖子,却也能保持个中上游,凭这个成绩,高考的时候家里家外再使使劲,跑跑关系,估计如愿以偿没有什么大问题。所以,在培养孩子这个关系到未来的大问题上,三七开比赵树叶和猴精两口子都轻松许多。
猴精和叶青兰虽然跟三七开属于老同事老朋友,然而毕竟不是一个阶层,没事也不好经常上门骚扰人家,有事了上门找人家就更不好意思,况且,儿子那么能作祸,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心里面上就更加忐忑。三七开看到猴精两口子提了礼品来拜访,倒觉得好笑,骂骂咧咧地不见外:“干你老的猴精,现在出息了,知道见领导要送礼了,有进步啊,有进步,这就叫与时俱进啊。”
三七开在官场上混的年头多了,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没有经过?对付猴精两口子这种土财主,那是手拿把掐。果然,三七开这么一说,猴精就自然多了,顺着他的口气开玩笑:“那是,时代在进步,每个人都应该跟着进步么,大局长今后缺什么了,尽管开口,别的没有,烤肉串管够。”其实,这个时候他早就已经不烤肉串了,当上了倒买倒卖装修建材的老板,利用当时大开发大建设人民群众换房子搞装修的热潮大发其财呢。
三七开当官已经成了精,他们两口子一来,还提着礼物,就知道肯定有事情要办,却也不主动提,泡了铁观音又泡他们俩,东拉西扯地瞎扯,就是不问他们有什么事儿。倒是姜鲁敏不落忍,觉得三七开为人太不实在,不管怎么说,猴精也是跟他在一个班组混过来的老人,老大不小的人了,两口子提着礼品来拜访,肯定有事情要帮忙。可是也不好主动张口问人家找他们有什么事儿,那样好像是在催人家有话快说,说完滚蛋。
猴精跟着三七开东拉西扯,聊一会昔日班组的趣事,叹一会昔日日子的艰难,又评价了一阵过去老同事老朋友们的今昔,少不了说到净肉,净肉那个神经病现在反而是他们那一伙人里活得最清闲自在的,该明白的时候就明白,不该明白的时候就犯病,不差吃不差穿,谁也弄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不知不觉话头就绕到了下一代身上,这个话题正中猴精下怀,连忙把儿子不好好读书,不光自己迷上了武侠,还把班里一大批同学培养成了武侠迷,结果班级总体成绩集体下降,彻底惹恼了老师,老师逼着他们给孩子转学的事情说了出来。
三七开两口子这才明白,他们是找姜鲁敏而不是找三七开的。三七开原来以为猴精有什么大事要麻烦他走门子跑关系,结果人家是找姜鲁敏的,心理上竟然有被猴精闪了一闪的感觉,顺势就把球踢给了姜鲁敏:“鲁敏啊,你说说现在的学校怎么能这么样?这不是压抑戕害孩子的自主性、创造性吗?看武侠小说怎么了?武侠小说也是文学作品,鹭门市要是能出个金庸、梁羽生还真就有文化了呢。我给你们说,现在的学校啊,应试教育简直是戕害人才,就知道分分分,不是培养人才,是培养分数呢……”
三七开也是个武侠迷,办公室里放了整套的正版精装金庸、古龙、梁羽生,都是秘书买回来公家报销的。武侠小说买了个全,却不敢拿回家看,既怕影响儿子,又怕姜鲁敏干涉,放在办公室里,没事的时候关上门偷偷看。听到猴精的儿子爱看武侠,顿时竟然有了点遇见知音的感觉:“没事,你就让他看,大不了孩子长大当作家去,总比你们两口子卖烤肉串强。”
猴精听他这么说,心里挺不高兴,暗道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呛风吊嗓子不怕闪了舌头,敢情你的儿子没有当武侠迷,敢情你的儿子没有让老师朝外校赶,要是你的儿子成了武侠迷,整天不干正事看武侠小说,看看你还说这种大风地里卖冰棍的风凉话不。心里这么想着,就用软话憋三七开:“是啊,要是真的能当个作家我们也算没白养活他,可是,作家那么好当啊?你读的武侠小说比他还多,到现在不还是没当成作家吗?”
三七开知道猴精嫌他说话太轻飘,连忙改口:“不过正在上学的时候,还是应该把功课抓紧,你们俩别着急,这个问题让我们家姜鲁敏解决。”
姜鲁敏比三七开稳重,跟猴精两口气也没有三七开那么熟,不好拿人家孩子的问题当笑话说,见三七开把话题让给了她,便认真帮猴精两口子分析面临的局势:“孩子爱看课外读物本身不是什么缺点毛病,关键是不能影响功课,不管是应试教育还是素质教育,学好功课都是基础。从这个角度来说,也不能怪他们老师,当老师的哪一个不希望自己教出来的学生成为人才呢?当然,老师的做法也不对,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让人家孩子转学呢?”
叶青兰耐不住性子,她最着急的并不是孩子该不该看武侠小说的问题,这个问题她自信还有办法治住他。现在最着急上火的是人家老师不要她儿子了,学校眼见着就要把他儿子扫地出门:“姜科长,现在的老师在学生家长面前就是爷爷,人家说啥就是啥,我承认我那个儿子不争气,可是眼看着就要中考了,这个时候逼着我们转学,那不是坑人么?”
姜鲁敏连忙给她吃定心丸:“你放心,他们做不到,只要你不同意转学,他们没有道理逼你们把孩子转走。我们国家实行的是九年义务制教育,孩子还在义务教育阶段,接受教育是孩子的权利,是受国家法律保护的,任何人没有权利剥夺孩子接受教育的权利。”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叶青兰急着追问。
姜鲁敏说:“我直接找他们不太好,弄不好反而起反作用,让他们觉得你们家长跑到市教育局告状了。这样,你们就给他们老师说,儿子影响了学校的成绩,你们也很不好意思,你们到教育局找了,想让教育局帮忙给你儿子介绍个学校转过去,教育局不但不让转,还说你们学校这种做法是违法的。”
猴精觉得这个办法跟他儿子硬把武侠小说说成历史书一样不靠谱:“这样成吗?人家能听我们的?”
姜鲁敏胸有成竹:“保险成,你们可以告诉他们,就说这是教育局基础教育科的姜科长说的,有什么问题让他们来找我。”
有姜鲁敏这位教育局主管基础教育的科长顶着,猴精两口子长长舒了一口气,猴精感叹:“我们当工人的时候那句话真说对了。”
三七开已经换了一泡茶叶,边给他们冲新茶边问:“哪句话?”
猴精回答:“只有认识人,才能走后门。”
这个时候猴精提起了那个年代,让三七开和姜鲁敏还有叶青兰蓦然有了怀旧之情,虽然大家都没说什么,可是都觉得亲近了许多,都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那个年代,好也罢,不好也罢,都属于他们。
三七开感慨:“时代不同了,现在光认识人还不行,还得请客送礼才能走后门。”
猴精老脸微红,他来的时候就提了水果、明前铁观音。水果一般化,铁观音可是清明前的春茶,在市场上卖一斤要七八百块钱。这点东西看着不起眼,还真费了猴精点心思。三七开这种关系,直截了当送钱既是作贱对方,也是作贱自己,送少了送多了都得把脸蒙上,不然相互都不好意思见对方。送别的东西,人家现在是工商局的局长,堂堂正处级干部,家里肯定啥也不缺,没法送。只有这明前铁观音,既不招摇,也不寒酸,既符合俩人过去的交情,也符合现今俩人的社会地位。
姜鲁敏懂事,不动声色掏出来两瓶酒,金门高粱,那会儿金门高粱还不能正常进口,只有两个渠道:走私、馈赠。他们家的酒肯定是正品,谁也不敢玩工商局长,给工商局长家里送假酒。这两瓶酒如果放在免税商场里,一瓶标价五百多。
“猴精,走的时候把这两瓶酒带上。”姜鲁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猴精还正在跟叶青兰可怜巴巴地搞第二职业,每天晚上偷偷摸摸卖烤肉串,从那个时候起,她就跟着三七开把他叫猴精。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家和猴精家都出息了许多,一家是政府官员,一家是不著名民营企业家,身份也都由单身青年升格成了父母,相互间却仍然直通通地喊“三七开”、“猴精”,改不过来。
猴精知道她这是还礼,可是,这酒就跟他提来的明前铁观音一样,都是不好拒绝的、合情合理的馈赠,也就不客气,吩咐叶青兰:“姜科长送的礼,我们收了,回头把三七开局长叫上,我们哥俩好好喝一场,好好怀怀旧。”
从三七开家里出来,儿子的事情有底了,两个人心情好了许多,叶青兰还哼哼唱唱地,倒好像不是儿子作了祸夫妻俩半夜三更跑出来求人,而是儿子考了高分进了重点高中。到家了,两个人刚刚从过道转角拐进来,蓦地看到家门口黑黢黢蹲了一个人,把叶青兰吓得尖叫一声就往猴精身后躲。
猴精挺身到前边一看,女的,已经睡着了。猴精扒拉醒了她:“干嘛呢?蹲这干嘛?”
女人抬起头,揉揉惺忪的双眼:“你们俩死到哪去了?怎么才回来?”
猴精两口子愣了:“怎么是你?”
守在他们家门口等他们的是赵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