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 1、赵树叶

儿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跟她发生过正面冲突,而这一次,冲突了,而且双方都非常强硬,没有任何妥协、退让的余地。赵树叶趁净肉清醒的时候动员他帮自己说话,站到自己这一边来。净肉居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说了一句话差点没把赵树叶气死:“上什么学关我屁事呢。”

赵树叶口气严厉的提醒他:“那可是你儿子,你这一辈子关心过他没有?”

净肉极为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赵树叶不敢再逼迫他表态,她最怕的就是他犯病。她也同样把他对儿子的冷漠、无所谓当作病的一种反应,谁能指望一个疯子像老母牛护犊子一样对自己的孩子关怀备至呢?所以赵树叶迄今为止,对于净肉跟儿子的反常关系,并没有过多的猜忌。

母子俩的根本分歧就在于高考的专业选择上。赵树叶自己,还有她周围的人,都认定她儿子学习好,能够考上一流的大学,最起码进入复旦大学没有什么问题。

其实她清楚,儿子的成绩并不稳定,初中考高中那会儿,儿子模拟中考的时候,成绩居然落到了班级倒数第十名,年段倒数第十五名,害得赵树叶被儿子的班主任当着所有学生家长的面臭损一通,因为儿子的成绩影响了班级的成绩,以至于影响了班主任的奖金。

“实在不行你就把你儿子领回去,或者转个学校,你们家不是挺有钱么?换个好一点的学校,省得我们班级跟着受影响。”

班主任老师的话深深刺痛了赵树叶,她忍不住在儿子的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开家长会,学生要作陪,跟自己的家长挤坐在同一张课桌后面。

开完家长会,碰到了校长,让赵树叶没有想到的是,校长居然对儿子很关注,校长告诉赵树叶,他儿子有特长,画画,最好不要报考普通高中,去直接读职业高中,那里有绘画专业。

“根据赵洪目前的成绩,他想在本校读高中,可能很困难。”

校长是一个带深度眼镜的瘦小男子,说话口气很温和,但是温和后面却是冷硬的石头。

赵树叶只能连连向班主任和校长赔礼道歉,就好像她做了天大的亏心事一样。回家以后,她痛哭了一场,既为在家长会上受到的羞辱,也为儿子可能的失败,如果考不上高中,现在她已经不指望儿子考重点高中了,难道真的让自己的儿子到那些三流的学校混事儿,勉强从高中出来,就跟自己一样去卖穷人肉吗?儿子身上寄托了她全部的希望,希望即将破灭,她不能不哭。

她极少哭,农村妇女的坚韧让她不论是生意难做的时候,还是吃苦受累的时候,甚至净肉犯病自残以后,都没有哭。也许泪水的蓄积量太大,她这一哭就泪如滂沱、惊天动地,净肉那会儿正好处于正常和不正常之间,看到她哭天抹泪,在一旁嘿嘿笑个不停。儿子却埋头画画,好像她哭不哭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这父子俩真是让她受够了,看到他们俩漠然处之的样子,那会儿她真恨不得一走了之,扔下这两个冷漠无情的家伙让他们吃风拉屁去。

哭够了,泪也流得差不多了,该干嘛还得干嘛,那时候她已经在城乡交接处租了农民的房子搞穷人肉加工,扩大了穷人肉的生产规模,穷人肉的原料也由过去单纯的猪下水、碎烂肉增加了后丘、腿肉、里脊等高档品种。她擦干眼泪,换上工作服,下楼骑了自行车去加工作坊下料。每天这个时候都是她下料的时间,穷人肉的配方牢牢掌握在她的手里,这是她和他们家一家三口的身家性命,配料方法绝对不能交给任何人。她走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净肉和儿子她去干嘛,而净肉和儿子也根本就没有问她去干嘛,那会儿,让她的感觉就是:不管她死她活,那父子俩都不会当回事儿。

正是六月份,处于亚热带的鹭门市已经进入了酷夏,骑在自行车上,骄阳似火,还没走到街上,汗水就已经湿透了她的后背,汗水从额头上渗进了眼睛,蜇得眼睛酸辣辣地痛,睁都睁不开,那一刻,她的心里涌上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大街上车水马龙,她有一阵真恨不得一头钻进车轱辘下面一了百了。

过后,她也就放弃了,不再像以往那样催逼儿子复习赶工,她明白,中考在七月份,仅仅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他儿子就是再埋头苦干,也不可能把分数追回来了。她也想通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也许那个人在垂危之中把祖传穷人肉秘方留给自己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自己和自己的儿子,今生今世就要靠穷人肉为生了。想想这也没什么,怎么着还不都是活一辈子?大不了就让儿子跟着自己做穷人肉,卖穷人肉。这样想,就有了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豁然达观。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中考分数下来的时候,儿子不但给了她一个惊喜,而且给他们那个傲慢的五中一个惊喜:全校那一届初中毕业生里,他竟然考了年段第十名,班级第三名,这一回是正数。这个分数,鹭门市的各个中学任随他挑,而且,各个中学对他这种高分孩子还有优惠,只要报了哪所中学,第一学年可以免学费。各个中学算盘都很精明,生源的质量,就是高考入学率的数字,也就是自己学校的招牌。

儿子报了全市最好的学校鹭门一中,按照鹭门市民的普遍说法,高中只要能进一中,就等于高考已经过关了。惊喜之余,她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掉眼镜的事情:花了将近两万块,给儿子买了一辆雅马哈125,之所以买这一辆摩托车作为奖励,仅仅是因为儿子在街上看到年轻人骑着摩托车招摇过市的时候,那份渴望、羡慕的眼神。

更让赵树叶感动的是,儿子很懂事,摩托车骑了不到一个月,就退货了,让她把车卖了。她当时很惊诧,儿子的回答让她感动极了:妈妈赚点钱不容易,我是中学生,骑摩托车上学根本就没必要,再说影响也不好。

纯朴的赵树叶当然想不到这背后会有什么别的原因,她把这理解为儿子懂事、孝顺。

儿子上了高中以后,读书成绩照旧处于不稳定状态,有的时候一下子插到了班级前几名,有的时候一下子又掉到了班级后几名。班主任对他也把握不了,有时候给赵树叶报喜:只要他能稳定住现在的水平,最低档次也能考进复旦。有的时候给她报忧:最近情况不好,赵洪要是不抓紧赶上去,只能上专科了。

现在,赵树叶对儿子的成绩已经不担忧了,不管平常成绩怎么样,她相信,关键时候儿子一定能够再创奇迹,现在,她心里给儿子设定的目标是清华北大。然而,儿子再次让他失望,他要报考艺术类院校,而且是学画画的艺术类。

“除了学画,我什么学校也不考。”

儿子的态度很决绝,赵树叶的态度也很坚定:“你必须给我考正经大学,什么画画,画画还用得着上大学吗?”话说出来了,赵树叶的心里却很虚,因为,不管考什么,还得儿子自己去考,万一他真固执己见,上了考场也肯定考不好。根据她对儿子脾气性格的了解,她估计如果违背了儿子的意愿,儿子肯定会破罐子破摔,到了那个时候,她儿子会做出什么事情,谁也不敢断定。

她开始寻找同盟军,去找猴精两口子商量,请他们帮助劝劝儿子,去报考她心目的“正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