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有钱人
有钱人并不是有意擦碰浪子,他带着巧珍游车河,蓦然看见了浪子的车,便追逐上去,想看看车里是不是拉了女人。他一直对浪子的私生活存着一丝好奇,他很难相信,给浪子推荐了那么多美女,就没有能打动他心的,除非他有病。
车子靠近了,却接到了他妈妈的电话,他妈妈告诉他,公司确实无法维持了,他不愿意听他妈妈的倾诉,连忙用老办法支应他妈,说他正在开车,有什么事情过后再说。他妈却一反常态,并没有挂电话,而是坚持要把话说完,告诉他因为市场竞争太厉害,现在做装修建材的商家实在太多,本来生意就已经很难做,货物大量积压,资金全都压到了货上,最近又从外地进了一批名牌地砖,结果全都是假冒伪劣产品,被工商局查封销毁,不但经济受到重大损失,声誉也受到严重伤害,一个多月了基本上没有顾客,资金实在无法周转,只好关门贱价盘货,大概算算,连本钱都收不回来。
他反问他妈,会不会没饭吃,没地方住,她妈说那倒不至于,他站着说话腰不疼地反诘他妈:“那你有什么可愁的?不就赔两个钱么,做生意就有赚有赔,正常,别太当回事儿,就当炒股割肉了。”
他妈长叹一声说不为别的事情愁,就为怎么样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爸爸愁,他这才明白他妈那么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怎么会为这桩赔了本的生意宁可冒他出车祸的风险,喋喋不休。他也这才想到,如果他爸爸知道了,会发生什么事情。想到了这些,也就算明白了他妈的苦恼和担心,连忙问他妈在什么地方,他妈说还在公司,听到他妈都这个点了,还守在公司备受精神折磨,有钱人总算良心发现,总算对她妈有了同情,让他妈在公司等着,他马上过去,共同会商如何把生意做垮的噩耗传递给他爸爸。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车擦上了他一直追逐跟踪的浪子,他知道,只要停下来跟浪子联络上,一时半会就别想脱身,便来了个肇事逃逸,他算准了,如果警察追查到他头上,他就说是好朋友闹着玩。他断定,浪子还没残忍到敢否认他是朋友的份上。没想到浪子也是个不屈不挠的主儿,硬是一路追赶到红灯前面追上了他,这下他就更放心了,浪子知道是他蹭了他的车,最大的可能就是心里骂他一通,绝对不会告发他肇事逃逸。
打发了浪子,他顾不上查看车到底受了多大伤害,一路狂飙,奔到了他们家开的建材公司。整幢楼黑沉沉地,只有少数几个窗户亮着灯,他查核了一番,他妈的窗户灯还亮着,就招呼巧珍下车跟他上楼,巧珍有点怯场,跟他商量:“我不上去行不行?”
他斩钉截铁:“不行,现在正是同甘苦共患难的关键时刻,我们一定要共进共退。”
巧珍听他这么说,马上从车里钻了出来,跟在他后面上楼去了。
他妈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痛苦,见到他忍不住眼泪就开始哗哗往下流,好像硬堵了许久的堤坝溃穴了,他就是那只刨开堤坝的肇祸土拨鼠。
巧珍善良,本来没她什么事儿,见到昔日的总经理痛哭流涕,也跟着哭了起来。
有钱人呵呵哂笑:“你们这是干嘛?清明节到了?”
他妈妈又破涕为笑,拍拍打打地骂他:“坏东西,没心没肺。”
他抽出几张面巾纸递给他妈和巧珍:“行了,擦干净,美美容,你们女人啊,碰到点事就知道哭,有什么啊,不就把买卖关了吗?让我说更好,省得你整天守在这儿把我老爸一个人扔家里,我爸再这么闲置着,不生锈就得出轨,赶紧回家管理那个老男人最重要。”
他妈又笑了,又拍打他:“你爸缺点毛病再多,生锈可能,出轨不会。”
他爸爸的反应让他们母子加上巧珍差点把眼珠掉在地上,回到家里,他爸爸应声开门,一看到巧珍,目瞪口呆,活像半夜见鬼。有钱人以为他爸爸因为不认识巧珍,自己也从来没有把女孩子带回家过,今天回家又没有事先通报,所以才会做出这么夸张的惊诧状,连忙介绍:“这是巧珍,我的女朋友。”
他爸爸把巧珍朝家里让,热情恭敬的态度让有钱人都觉得有点过。坐定之后,他爸爸亲自动手,咖啡乌龙茶一齐上阵,冲泡好了才请教巧珍喝什么,倒把巧珍闹了个手足无措。有钱人心里装着困扰他妈妈的烦心事儿,所以对他爸爸的异常表现并没有太在意,瞅着他爸爸情绪好,暗暗宽慰,今天把巧珍拽来就对了,然后就开始字斟句酌的给他爸爸这个挂名董事长通报公司的恶运:“爸,给你说件事儿。”
他爸爸眼睛一直盯着巧珍,如果这人不是他亲爸爸,他还有他妈妈包括巧珍都会怀疑他爸爸的眼神带着色迷迷的意思。
他爸的注意力仍然在巧珍身上,漫不经心地回应:“嗯,怎么了?”
“可能经营上有困难,干不下去了。”
他爸爸总算把眼睛从巧珍身上收了回来:“怎么了?你妈不是干得挺好吗?怎么回事?”后面这个“怎么回事”是问他妈的。
他妈只好解释:“现在搞装修建材的特别多,市场竞争特别激烈,进货价格也特别高,”一连说了三个“特别”,强调了经营环境的困难之后,他妈顿了又顿,不知道是为了强调方才的话,还是在选择表达方式,然后才接着往下说:“前段时间,经朋友介绍我从外地进了一批名牌地砖,批量还挺大的,结果上当了,全都是假冒伪劣产品……”
“砸手里了还是被查处了?”
“工商局查处了,没收销毁不说,还要罚款。本来资金就都压到货上了,现在就更没办法了,我想与其拖着干赔,还不如……”
他爸爸倒是非常果断:“关掉算了,现在还做什么装修建材生意,要不是你在那当总经理当得上瘾,依着我早就关门大吉了。”
他妈不高兴了:“你说得轻巧,就这么关了,连本都收不回来。”
他爸反问:“不关,继续赔,就能收回本钱了?算了,关了就关了,饿不死人。”
这个公司当初是他爸爸一手创办的,那个时候有钱人还在上高中,在他的记忆里,他爸爸经常亲自蹬着三轮车进货送货,脸和**的上身被大太阳晒得跟非洲难民一样黑。有的时候他爸爸跑到外地联系货源推销货物,一连几个月见不到他爸爸的影子更是经常的事情。经过十几年的奋斗,公司才有了今天的规模,在鹭门市装修建材界虽然够不上龙头老大,起码在二级经销商里也是响当当的角色。现在,一夜之间公司就要倒闭关门,在他和他妈的想像当中,他爸爸虽然现在已经退居二线,可是这个公司毕竟是他爸爸的心血和汗水凝结成的半生成果,他爸爸听到这个消息,后果不堪设想。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爸爸居然如此冷静、淡定。
反倒是他妈妈不忍了,愧疚之情油然而生:“猴精啊,”他妈妈自从因为那条蓝纱巾跟他爸爸发生了世纪大战之后,就不再叫他爸爸的正名昵称明聪,他爸爸的全称叫庄明聪,而是跟他爸爸的同事开始叫他的绰号“猴精”。
“猴精啊,都怪我,我没本事,你别这样憋着,会闷坏的,你骂我打我都行,就是别这样憋着闷着……”
他爸爸对她妈这番话的反应让有钱人非常敬佩:“谁憋着闷着了?都这把子岁数了,还看不透世事,历来势比人强,现在这市场情况,别说你了,就是我亲自上马,这个结果也不过是迟迟早早的事情。没关系,眼下还饿不着,没钱了大不了再上街烤肉串去。”
有钱人连忙出面大义凌然:“老爸老妈,别说我们家没到那个份上,就是到了那个份上,烤肉串也轮不到你们,你们俩上大街烤肉串,还让不让我在鹭门这块地面上混了?”
“怎么了?烤肉串丢你人了?当初我和你妈还就是靠烤肉串掘到的第一桶金,回想起来啊,反倒是那个时候高兴快乐,整天啥也不想,就想着多卖出几串肉去,晚上生意好点,能高兴一整天。”他爸的眼神里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柔情,人就是这样儿,当年觉得很辛苦的事情,过了几年回想起来可能就会觉得很快乐,当年觉得很快乐的事,过了几年回想起来也可能会觉得并不值得快乐,甚至还往往会勾起遗憾、内疚、后悔等等并不好受的情感反刍。
有钱人振振有词地宣示:“爸,你别把人看扁了,我从来没有觉得你跟我妈当年在街边上烤肉串有什么丢人的,我的意思是,即便真的需要上街烤肉串,也得是我去烤,最多再加上巧珍,巧珍,我上街烤肉串你愿不愿意帮我?”
巧珍深深点头:“愿意,愿意,我会烤。”
他爸爸哈哈大笑:“好好好,这才叫子承父业。”
他妈妈不忍心:“这不等于走回头路了么?老的辛辛苦苦上蹿下跳半辈子,临了小的还得上街烤肉串,我们家是不是命里注定就只能烤肉串啊?”
有钱人做出雄心勃发的样子安慰他妈:“老妈,你不懂,历史表面上看来有时候会有相似之处,但是绝对不会简单重复,历史都是螺旋式发展,回旋式上升的。同样都是烤肉串,我绝对不会像你跟我爸那样挑着担子跑大街上吆喝,无论是工艺还是经营方式,肯定都会比你们先进得多,你见过烧烤店没有?我起码要闹个烧烤店,你跟我爸的任务就是坐在柜台上数钱。”
他爸爸则已经放弃了这个话题,专心跟巧珍聊了起来,问人家是什么地方人,家里还有什么人,现在在干什么等等,好像警察审查犯罪嫌疑人。有钱人也不打搅他爸爸考察巧珍,给他妈使了个眼色,他妈点点头,满脸都是欣然、安慰。他们娘俩都明白,他爸爸这一关过了,他爸爸自己也过了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