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 1、 赵树叶、净肉
鹭门市天亮得早,黑得早,不管什么季节,自然时差都要比内地提前两个小时左右。每天凌晨四点来钟天光未透,赵树叶就蹬着三轮车急匆匆朝郊区赶,她到那里当然不会是为了晨练,而是要去上货。从郊区屠宰场收购猪下水、猪尾巴以及一切可以变成“穷人肉”的原料,新鲜还便宜。
天刚刚放亮,她就得急匆匆地返回,身后的三轮车上,几个箩筐里盛着臭烘烘腥号号的猪下水、猪尾巴、零碎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基本上天天如此。她每天都要去上货,作这种肉食品生意,不能像做别的生意那样一次买足了积在手里慢慢卖,肉食品生意进的原料必须新鲜,这是起码的要求。世界的变化如此之快,让赵树叶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她常常会感到晕头转向,茫然失措。好在她也无暇去理解身边的世界,她的全部身心都放在穷人肉这摊生意上了。这摊生意如今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根基,她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这摊生意,她,还有儿子和净肉,会落个什么下场。
回到家里,天边刚刚亮出鱼肚白,净肉和儿子还在酣睡,她就开始拾掇那些下水、杂碎肉,最终要让它们变成味道鲜美色形俱佳的“穷人肉”。这是一个非常劳累、麻烦的过程,猪下水需要仔细的清理漂洗,尤其是猪大肠,按照穷人肉配方上的说明,需要整个反转过来用碱水浸泡,然后用大量的清水漂洗,既是去味,也是消毒。弄干净了之后,才能开始白汤煮沸,漂去飘浮在汤面上的浮泡和杂沫,最后才下料慢火炖煮,一直要炖煮到汤料只剩下一半的时候,才能出锅。她的穷人肉卖得很好,生意红红火火,每天早早地就能把锅里炖煮的猪下水以及一切能够用穷人肉配方炖熟的肉类卖个一干二净。而且“穷人肉”三个字已经成了她们家的招牌买卖,在市场上,提起“穷人肉”三个字,老饕们都会想起她的炖锅和锅里颜色红亮香味扑鼻的猪大肠、心、肝、肺还有猪尾巴、猪耳朵猪排骨。前不久,她正式到工商局注册了“穷人肉”商标,在摊位前面也正式亮出了“穷人肉”的招牌。
制作穷人肉是一个非常繁琐的程序,她从来不敢偷工减料,因为穷人肉配方后面有一句话:凡偷工减料者,其肉不得售卖,亦不得自食,售卖必遭天谴,自食难保平安。这原是配方研究者的一片好意善心,担心有人利用这个配方偷工减料做工不精不细,造成食物中毒或者味道退化。赵树叶严格按照配方要求调制,自然就非常辛苦、麻烦。
每天赵树叶最紧张辛苦的这个时段,净肉还按照在精神病院里养成的习惯睡觉,她不敢叫醒他帮忙,她担心如果破坏了他的生活习惯会刺激他犯病。到了下午,她要出摊了,就得带上净肉,她不敢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怕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突然犯病,再用别的什么器具把自己另外的什么零件给毁了,甚或一把火把家给烧了。
净肉一参加工作就为之献身的那座代号八十六号信箱的军工厂,改革开放之初就闹腾军转民,转又转不好,一会生产涂料,一会生产化肥,一会又生产油漆,甚至还生产过安全门、安全拴、安全套,似乎他们认定了军转民企业就应该继续为人民生产安全。军工企业严把质量保证工期不计成本成了习惯,市场经济了,他们仍然不会盘算成本,一味追求高质量,结果生产出来的什么东西都没人买,质量过剩价格太高,好容易弄出来一点适应市场需要的产品,生命周期过不了一年,肯定会被别的厂家兜底假冒低价倾销给搞死。工厂用是不是的话说:不干是等死,干就是找死。工厂光赔不赚,就像一个患了重病却又总也不死的病号,久病床前无孝子,政府索性伙着上面推行的新政策搞破产转让重组变卖那一套把这座工厂给处理了。这家当年在鹭门市小有名气的国有企业,成了历史的记忆。
工厂工人出路好的重新找到单位,被新主人接收,命运不好的只能下岗,有的工龄买断,干了半辈子拿上几万块钱滚蛋回家,生死由命,祸福在天。像净肉这种半残废更是首当其冲,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按照上面的政策给了三万来块钱,就算工龄买断了,活也罢死也罢,与国家政府无关。
在这种情况下,精神病院也开始卸载净肉,医生说他的病情已经稳定,只要不发病就算治好了,应该回家过正常人的日子。其实根本原因还是因为工厂没了,公费医疗作废了,没人支付医药费,医院也就不愿意再收留他。在精神病院混了几年的净肉回家以后,倒好像真的好了,老老实实在家里过日子,每天定点起床,定点洗脸,定点吃饭,什么都定点,好像还生活在精神病院,把精神病院养成的一切好的和不好的习惯都带了回来。
赵树叶虽然是农村妇女,但是并不比城里妇女傻,却比城里妇女能吃苦,所以那些跟她一起摆摊的城里人生意反而做不过她。整个上午赵树叶都要在家里制作穷人肉,吃过中饭,就要蹬着三轮车出摊,出摊的时候就得带着净肉。净肉不犯病的时候还能帮点忙,给她打打下手,路上帮她推车,摆摊卖肉的时候帮她给买肉的人装塑料袋。
有时候他也会发愣,呆呆地坐在摊边,目光呆滞地死盯着一个焦点一动不动,活象一尊弥勒佛。他现在很胖,因为能够天天晒太阳,皮肤已经不再惨白,胖嘟嘟的脸没表情的时候看着也笑意盎然,坐在那里肚皮活象一面大鼓,如果再拿一把大芭蕉扇,活脱脱地一尊弥勒佛像。过往的行人都喜欢看他,觉得他长得很喜态、很富态。为了避免他闲着没事瞎想勾起什么心病,出摊的时候,赵树叶就给他带上毛选四卷,他在没活等顾客的时候,就会阅读毛主席著作,仍然采用背诵的方式,一句一句、一篇一篇地背。
出院以后他受过两次刺激,犯过两次病。一次是学生上街游行,打着各种旗帜标语抗议外国冒犯了中国,让他看见了,他跟着学生队伍就跑,口号喊得比学生还响亮豪迈。赵树叶忙着照看生意不敢离开摊位,见他跟着学生队伍跑了,估计有学生看着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就没跟着去。过了不久,净肉让学生押解回来了,原来,人家学生喊的口号跟他喊的口号完全是两回事,人家喊中华崛起,他喊毛主席万岁,人家喊爱我中华,中国万岁,他喊坚决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万岁。学生们发现爱国示威队伍中混进了神经病,啼笑皆非,有知道他是从市场混进来的,就又把他遣送回市场,交给了赵树叶。
他却意犹未尽,就那么站在赵树叶的摊位跟前,向市场的顾客和摊贩们讲演起来,大讲**的必要性和必然性,而且极善引经据典,毛主席语录信手拈来,振振有词,颇有逻辑感和鼓动性。他的讲演轰动了整个市场,顾客和摊贩都扔下了正在买的和正在卖的生意,围拢过来看热闹,起哄赞好拍着巴掌鼓励他。净肉兴奋极了,以为人家真的在支持他、响应他,越讲越来劲,还唱起了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是他最拿手的,还有什么《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毛主席的著作象太阳》、《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唱个没完没了。
他在那边疯疯癫癫地表演,赵树叶羞得了不得,却又不能离开摊位阻止他,市场上的人都跑过来围观看热闹,捎带着她的生意反倒好得了不得,称肉收钱忙得不可开交,本来备了到晚上还要继续卖的货,晚饭时间还没到就全卖光了。再后来,赵树叶也就习惯了,净肉爱表演就表演,爱讲演就讲演,反正拿他也没办法,只要不单独跑远离开她的视野就任由他。下意识地赵树叶感到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反而给她的生意招顾客。再后来,顾客和摊贩们也习惯了,市场里甚至有了传言,说那是他们两口子设计好了招揽生意的手段,于是乎,净肉犯了毛病再怎么讲演造声势,也没人搭理了。
第二次刺激是猴精造成的。猴精的生意比赵树叶干得大,却没有赵树叶的利润高,他现在开了很多连锁摊位,收加盟管理费,自家的摊位做成了大棚子,虽然主要还是作夜宵生意,白天上班时间很少有人蹲在他的摊位前面吃烧烤,可是大棚却是他的,不管他在不在别人都不能占领。白天有时候他没事了就跑到市场上来转悠,捎带着考察一下他的那些连锁摊位经营状况。有事没事他就跑过来跟净肉聊天,净肉没犯病的时候一切正常,跟他倒也能聊,那天猴精带来一个噩耗,老领导是不是患了白血病,已经快不行了,问净肉能不能跟他一起去看看。
净肉跟是不是的感情很深厚,他属于是不是一手培养起来的优秀工人。净肉一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就有些不对劲,从赵树叶的锅里捞了几块穷人肉,让猴精帮着塞进塑料袋,起身就走,跟着猴精去看望老领导是不是。
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到了弥留之际,那种病如果还有救,医生为了防止感染,一般不会让外人探视,白血病的杀伤力就在于病人丧失免疫力,经受不起任何的病菌病毒感染。他们去了,医生没有阻拦,就让他们那样进去了,说明是不是已经没救了。
看到净肉和猴精,是不是流泪了,抓着净肉跟猴精的手骂人,骂改革,骂政府,骂一切对他们那个厂的衰败有直接、间接责任的人和部门。是不是那时候很惨,名义上办了退休,可是工厂没了,没地方领退休金,病了也没地方报销药费,人家都说他的病根本原因就是八十六号信箱的原料和产品致癌,他自己说他的病就是让改革逼出来的。
猴精握着是不是干如枯枝的手,抓紧时间坦白交待了他那一次使坏把是不是困在吊斗上的罪行。是不是对这件事情倒很宽容,气喘吁吁地安慰猴精:年轻人么是不是?恶作剧么是不是?没关系,反正也没死人。刚刚说完“没死人”三个字,是不是就抽搐着开始翻白眼,猴精吓坏了,连忙叫医生护士,医生护士跑过来,翻开是不是的眼皮看了看,就用白床单把他连头带脸蒙上了。
猴精也哭了,这是他有生以来难得的几次哭泣之一。净肉却没有哭,傻愣愣地站在那儿,两只眼睛空落落地,好像他的魂也跟着是不是走了。猴精跟他相交多年,一看他那副样子就知道情况不好,连蒙带唬地把他弄了回来。从是不是那里回来,净肉就开始犯病,这一次犯病挺厉害,而且表现形式有了新的发展,那就是不但歌颂**,而且开始骂人,骂改革,骂政府,骂所有对他们那座工厂的倒闭负有直接、间接责任的人和单位,口径完全和是不是一致。
猴精对三七开说起净肉的时候,猜测他让是不是阴魂附体了,三七开嘴上骂他胡扯八道,心里却觉得发瘮,加上他是政府官员,如果跟一个经常谩骂政府、谩骂改革开放的疯子来往,从哪一方面来说,对他都没有好处,所以从那以后就再也不跟净肉照面了。
赵树叶在市场上经营她的穷人肉,收入颇丰,渐渐跟附近的摊贩也熟悉了,有时候聊起净肉的病情,大家纷纷帮她找偏方,出主意,有的说吃三百条蚯蚓就能把病治好。有的说把蚂蟥、蟑螂剁碎了再用清明节那天的雨水煮成糨糊长期服用,能够彻底刨根。还有的说每个月月仔上来时候,到坟地里去抓黄鼠狼子,然后用黄鼠狼的血混到黄酒里连喝一个月就能根治。更有人让她找胎盘用处女的月经血浸泡之后,每晚敷在净肉的鼻子上让他嗅,长期坚持就能治好他的精神病而且永远不犯。
赵树叶有理智,有分析判断能力,用她的智商稍微做个鉴定,就知道这些偏方先不说到底有没有疗效,光是整治那些原料就不是她能够胜任的,绝大多数都包含了瞎蒙搞笑的成分,所以也就听听而已,并不当回事儿。好在她现在已经适应了净肉的生存状态,好在净肉虽然不时犯病,却从来没有暴力倾向,按照摊贩黄水火的说法,净肉属于雅癫,文疯子。真正让她担心的是,净肉的精神病会不会遗传,这也是黄水火说的,精神病会遗传。这句话让赵树叶一连几天夜不能寐,她还专门跑到精神病院咨询过,医生说有可能遗传,也有可能不遗传,每个个体都不同。
这件事情简直成了赵树叶的心病,她担心儿子有朝一日也跟净肉一样疯疯癫癫的满大街跑。儿子跟他爸一样话少,可是学习成绩还过得去,虽然不是优等生,倒也不至于落个倒数第几,顺顺利利的由小学考上了初中,虽然不是什么好学校,可是总算没有因为成绩不好或者家里没钱而辍学。孩子还有一项特长:画画。写作业背课文他都需要外力压迫。唯有画画,不用威胁利诱,只要没事,趴在小桌上画一整天也不疲不累。可惜赵树叶的观念很原始,她认为只有读书写字才是正经事,画画就是玩儿,所以也没有太在意,抱持不鼓励、不反对、不干预的三不主义,只要他能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呆着不作祸就比什么都强,因为她要一心一意把穷人肉的生意做好,净肉那个国有职工显然是指望不上了,今后家里的一切都要靠这个买卖。
对赵树叶来说,这个世道呈现给她的倒也不全都是冷脸,命运的面孔也有对她绽开笑容的时候。净肉一犯毛病就在大马路上骂政府、骂改革,政府却改革了户籍政策,放宽了落户条件,凡是嫁给鹭门男性市民的妇女,不论原来是城市户口还是农村户口,在鹭门市居住满五年以上,有固定住所,就可以落户口。这样一来,不但赵树叶的户口落进了鹭门市,连带儿子的户口也一并落进了鹭门市,只要你不挑学校,儿子上学就不用再花那笔借读赞助费了。
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儿,像赵树叶这种人,能落到她头上的好事太少了,所以有了好事儿往往反而忐忑不安,怕好事儿后边紧跟着坏事儿,自己和儿子都落上了鹭门户口,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人,这让赵树叶高兴了好几天,可是冷静下来又有点害怕,担心这种福气自己没命承受,更害怕冥冥中可能出现的祸端降临到儿子头上。所以,那几天她有意少上货,早收摊,然后到儿子学校接儿子。
儿子上中学以后坚决拒绝她到学校接送自己,所以赵树叶即使去接孩子,也不露面,悄悄躲在一旁等着孩子从学校出来,然后一路尾随着陪孩子过马路、穿街巷,回到她们的家中。那天她去接孩子的时候,儿子放学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却被一帮男男女女的同学纠缠着,儿子抡起书包摔打着脱身出来,而那帮男男女女学生就缀在后面喊:“小疯子,精神病,小疯子,精神病……”还有的喊:“猪下水,穷人肉,猪下水,穷人肉……”
看到儿子挨欺负,受凌辱,赵树叶冲动之下冲到那帮学生跟前破口大骂,那帮学生看到家长出面了,一哄而散,嘻嘻哈哈地跑了。赵树叶再返回头找儿子,儿子却早已不知去向。赵树叶很担心,连忙叫了一台出租车往家里赶,平日,打死她她也想不起来坐出租,在她的概念里,出租车都是有钱有身份的人才能坐的,尽管她现在已经相当有钱,可是当惯了穷人的思维定势和主观意识还是让她不舍得把钱交给出租车司机。
回到家里,看见儿子平静地坐在小桌前写作业,她才松了一口气,随即一缕哀伤、痛苦涌上心头,她这才知道,因了净肉的神经病,因了她的穷人肉那种买猪下水的生意,儿子在外边,在同学面前,不知道遭了多少欺辱受了多少委屈。
“儿子,那些同学怎么那么坏?他们经常那样吗?”
儿子摇摇头:“也没经常,偶然而已。”
她为儿子担心:“他们欺负你,不行我们就换个学校?”
儿子写完作业了,开始画画,画的是一个古代武士,手里拿的不是刀剑,却是一株梅花:“不用,谁稀罕搭理那些俗人。”
那天晚饭,赵树叶做了儿子最爱吃的蒜茸荷兰豆,还有爆炒茼蒿,儿子从小就靠穷人肉养着,不管是吃,还是嗅,对肉都已经腻歪,爱吃素菜。
过后,赵树叶惴惴不安,尽管孩子对他面临的一切似乎可以淡然处之,可是她不能。她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别人嘲笑、欺辱的对象。况且,市场上的黄金火又告诉她说,神经病极可能是遗传的,要是受了外界刺激说不准就会发作。听到黄水火这么说,她又开始担心儿子长期受那些同学刺激,精神出现问题。这些事情憋在心里很不好受,又不能和净肉商量,她就去找猴精两口子倾诉,明知道他们俩也不是能够解救自己和儿子的福星,起码说说自己心里能轻松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