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浪子
从穷人肉的居所兼画室出来,外面已经黑了,街上是照例的繁华和噪杂。五光十色斑驳陆离的夜景灯和河水一样川流不息的汽车车灯让整座城市轻浮、骚情,引发出人内心里的不安和烦躁。无处不在的建筑工地营造出来各种噪音,更是让人觉得好像整天生活在工艺落后的手工作坊里,四处都是刺耳的动静,却谁也弄不清楚这动静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浪子很不喜欢现如今的鹭门,他更喜欢昔日那小家碧玉一样温馨、恬静的鹭门。现在的鹭门仿佛一个浓妆艳抹搔首弄姿巴不得满大街的人都注目于她的风尘女郎。现在没有鹭门了,他生活的这座城市,既可以看作上海的一个繁华区,也可以看作香港的一个商业街,还可以当作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任何一座城市的杂交、微缩模型。
他小心翼翼地驾驶着汽车,在车河中漫游,副驾驶座上放着穷人肉的素描本,里边画满了九零后街舞者生猛海鲜般的舞姿,那些孩子仿佛钻进了他的车里,钻进了他的脑子,一幅幅素描能够造成这种感觉让他吃惊。那些有如敦煌飞天造型一样美妙生动,用钢笔画线勾勒出来的形象,使他在离开了穷人肉的画室后,脑子里却还在想着穷人肉的事情。他内心由衷承认,穷人肉的艺术感悟力和对生活常态下艺术价值的敏感捕捉确实极为罕见,凭他的感觉,穷人肉的功成名就如果命运不作梗,仅仅是个时间问题。他并不知道,穷人肉画室里那幅小蝌蚪的肖像,还有奥巴尔企图在画展现场高价收购未果的过程,已经令他在鹭门画界有了超越他那个年龄和资历的名头。
浪子有些愧疚,怀疑自己就是命运之手操纵之下与才华横溢的穷人肉作梗的工具。奥巴尔气恼穷人肉一直迟迟不来上班的时候,他没有告诉奥巴尔穷人肉受伤住院,因而没能如约上班的情况。跟奥巴尔对话的时候,黄芩芩也在场,见他没有提及穷人肉受伤的事情,黄芩芩也没吭声,过后他回忆起那一幕,不由怦然心动,脑子里迸出了四个字:心有灵犀。然而,这四个字并没有什么实用意义,因为,迄今为止,他对黄芩芩并没有想法。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潜意识里就是不想让穷人肉进入他们的公司跟他成为同事,穷人肉是搞艺术创作的,他是搞行政管理的,绝对不会形成竞争关系,然而,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担忧什么。也许,他的隐忧正在于穷人肉那过于敏锐的感觉,他实在不敢说那种超敏感状态,对他和穷人肉自己会带来什么,未知的可能,总会让人却步不前。还有的就是穷人肉那时不时冒上来的傻劲儿,冲口而出不加思索的话,比方说当众宣布他让警察抓了,那种事情真的让他太汗了,他对穷人肉这个人实在是没有把握。
手机响了,田姐又打电话叫他,声音娇嗔绵软,似乎她不是年近五十的徐娘,而是风华正茂的少女,这让他有点腻歪,他在去还是不去的选择中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强迫自己骗她,说晚上老板约定谈事,婉言拒绝了田姐。可以从田姐挂断电话前的话音里听得出来,她非常失望,这又让他感觉愧疚,他相信,田姐对他是真心真意的,他却不能不对她撒谎,拒绝她的求爱申请。苦笑浮上了他的嘴角,他自己也明白这种年龄差距等同于母子的性关系是畸形的,不管仅仅是肉欲的满足还是真诚的情感投入,反映的都是性心理趋向的错位,是与世俗社会的戒律、规范和伦理价值格格不入的异行邪念,也是与自然规律相悖的人伦逆反。
尤其是,公安局从他的电脑硬盘中掌握了他的所有隐私之后,那个多事的张政委不管是出于善意还是恶念,将他的行为告诉了他爸爸,这让他颜面扫地,羞愧难当,自从那天跟他爸爸一起吃过晚餐以后,他再没有回过家,也再没有跟父母见过面,他甚至产生了离开鹭门,到外地谋生发展的想法。他承认,面对他的父亲,他感到了愧疚……
又是愧疚,他苦笑叹息,现在,他的基本心理状态似乎就是两个字:愧疚,到底应不应该愧疚?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应该愧疚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这个社会,或许有些事情值得愧疚,有些事情并不值得愧疚,然而,愧疚不由他选择,那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欠了别人一大笔钱,却又没法还给人家,甚至连说声感谢都没有机会,那种滋味他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人品尝过,但是迄今为止,他没有听到过一个人当众宣称自己对什么事情产生了愧疚。
手机响了,他一手掌控着方向盘,一手拿起手机看看来电显示,电话是他爸爸来的,他接听了,他爸爸问他最近在忙什么,怎么一直没有回家。他说最近很忙,公司正在策划整合一个新的动漫项目。他爸爸问他这阵在干什么,在什么地方,他说这阵他刚刚和一个客户谈完业务,正在开车回宿舍的路上。他爸爸和所有听到儿女正在开车的家长反应没有什么不同,连忙说你有时间回家一趟,我找你有事,电话上不方便说。你开车我就不多说了,注意安全,开慢点。他答应着,刚刚挂了电话,车就被旁边挤过来的一台本田雅阁给蹭了。
他连忙踩刹车,他的车停下了,蹭他的车却一溜烟跑了。他起步追赶,车河里他们俩开始上演好莱坞导演最喜欢的场景:汽车追逐。
红灯阻截了那台蹭了他车的车,他的车跟那台车中间隔了五六辆车,他索性下车,跑到前边一把拉开了那台车的车门,不由分说就要拽驾驶员下来,照面了,他愣了,驾驶员是有钱人。
“你干吗?疯了?”
有钱人急慌慌地说:“我有急事,算哥们路上跟你打了个招呼,你去找……”红灯转绿了,有钱人拉上车门,一溜烟的跑了。
他只好回到自己的车跟前,借着路灯看了看,车子左侧划了深深的一道伤痕,个别地方铁皮都烂了,估计有钱人的车肯定也伤得不轻,无奈,他只好拨打电话找保险公司到现场勘验定损,后边堵了一串车,司机纷纷鸣喇叭抗议,纷纷变道绕行,汽车拥堵成团,马路成了遇到天敌的蚂蚁窝。一辆警用摩托亮着警灯拉响警笛,表演杂技般从车辆的缝隙中左闪右避不畏艰险地冲到了他的面前,警察下来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命令他:“请出示你的驾照和行驶证。”
他心里暗暗诅咒有钱人赶紧投胎算了,无奈地从车里找到两证交给了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