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有钱人、巧珍

有钱人安抚了他妈,保证在事情没有真正发作之前不告诉他爸爸猴精,这是他的心里话,他们母子俩都无法预知,猴精知道公司要垮,做出的反应他们是不是能够承受得了。送他妈下楼回家的路上,他妈的话题一直围绕着巧珍,归根结底就是一个意思,怎么样圆满处置他和巧珍的关系:“咱也别亏了人家,别让人家觉得我们,尤其是你,是个骗子。”

他明白,他妈的意思是,他肯定不会跟巧珍那样一个农村女孩儿结婚成家,但是要给人家补偿,他没有深问他妈这些话是她的决定,还是基于对他人品行事风格的判断。他自己的打算是,不管将来和巧珍怎么样,都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他爸他妈充其量只是参谋、顾问,没有权利替他作主。

巧珍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儿,他是从他妈的公司骗过来的,不是骗巧珍,是骗他妈。那天,他妈一连给他发了十二条信息,内容一样:“你妈我已经三十五天没有见到你了,告诉我,我是不是生过你这样一个儿子。”

他可以想象得到,他妈发这十二条信息时候的样儿,失落、无奈却又愤愤然。他自己也记不清到底有多久没有见到他妈了,并不是对他妈有什么意见,或者有什么怕见他妈的事儿,他就是忙,想不起来,顾不上。在他的潜意识里,父母很重要,但是却用不太着,就像扔在储藏间、阁楼上的祖传宝物,丢了不行,平常又想不起来。

他估计,八成他妈和她爸又因为那个蓝纱巾问题发生了龃龉,那个问题至今他稀里糊涂,他妈他爸自己好像也稀里糊涂。这个稀里糊涂的问题是他们家的老毛病,就像老寒腿,平常没什么影响,一旦天气变化,就会出来让你觉得疼。他决定晚上要回家看看了,却又收到了邀请,鹭门晚报的资深记者肖岳叫他晚上参加他们栏目举行的酒会,地址在阳光海岸红酒庄。

“今天晚上我们请到了鹭门小资女王,你有没有兴趣认识一下?”肖岳告诉他。

他当然有兴趣,小资这个词儿让他联想起从影视剧里看到的那种三十年代上海滩上,有事没事坐在咖啡馆里发愁的旗袍女性。他还是非常愿意就近观赏一个号称鹭门小资女王的小资到底会扭捏作态成什么样儿,更愿意尝试一下,凭自己的本事能不能把那个小资女王改造成富有民族主义理想的愤青,或者满足于大鱼大肉啤酒老白干的劳动人民。

为了给晚上的重要聚会腾出时间,他下午就跑到他妈的公司让他妈看看他还活着,而且活得还挺滋润,用这种方式聊尽儿子的责任义务。他妈上厕所去了,他知道,他妈只要蹲进厕所,没有半个小时出不来。以他的性格,根本不可能老老实实坐在他妈的大班台后边等他妈,于是出来遛弯,到楼下的建材超市视察。

从理论上说,他也是他妈这家公司的老板,他是三个董事之一,另两个董事一个是他爸一个是他妈,他这个董事纯属工商登记册上的名称,少了这个名称,凑不够三个人,这家公司就不能注册为有限责任公司。另两个董事又从来没有意见统一的时候,他爸爸成了有名无实的董事长,现在的主要业务就是在家里养花养鸟养鱼,到街边上找人下棋摸麻将牌。他妈成了掌握实权的总经理,把持着公司的一切。他则属于董事会里的逍遥派,谁也不会征求他对公司经营的意见和建议,他对公司的任何事情也没有兴趣,连董事的车马费都没人想着主动发给他,还得他每个月自己想着打电话找财务给他往卡里打。他妈公司里边的员工也没有谁认他这个董事,原因很简单,他从来不到公司来。

今天能够到他妈的公司来转转,关键的原因还是晚上要去看那个小资女王,不能回家看望两老,所以就到这儿来打发他妈的那十二条信息。超市里边顾客不多,可能跟房地产价格疯涨有关系,涨得太高就没人买了,没人买房就没人装修,建材自然就少了买主。几个男女促销员扎堆聊天,他东转西逛,人家也不搭理他,谁都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买建材的样儿,纯粹是闲得没事到这瞎逛。他越逛越不舒服,不是嫌人家不搭理他,而是开始心疼他老妈,她老妈五十多岁了,按道理已经到了没事到健身房操练操练,或者到公园跳大秧歌,到温泉泡澡的年龄段,可是还得每天辛辛苦苦呕心沥血操持这个公司,这个超市。而这些促销员拿着他妈的工钱加销售提成,却在这里逍遥自在的聊天打屁。心里不舒服,就想找茬,他不会用自己董事的身份压人,那不是他的风格,他要做一个无赖顾客。

“咳,有活人没有?这瓷砖多少钱一块啊?”

跑过来一个小巧玲珑却又凸凹有致的姑娘,穿着一条蓝花长裙,梳着当今世界已经难得见到的两条小辫子,脸蛋红扑扑的,一看就是刚刚招聘进来的农村姑娘。

“先生,对不起,您问的是哪一种?”说话倒还挺清楚,鹭门农村人说普通话,硬邦邦像生地瓜,这位姑娘说的也是明显的鹭门普通话,可是她的地瓜腔是熟地瓜,绵绵地,甜甜地。

“嗯,就这种,”有钱人指着一种高档乳黄色瓷砖:“多少钱?”

她凑到标签跟前看了看回答:“规格是六十乘六十的,每平方米价格是六百五十元。”

有钱人哭笑不得:“我也识字,我问的是能打几折,打完折以后多少钱。”

“先生您稍等,我过去问一下。”说着,她跑了。

问好了,她跑回来答复他:“我请示过领导了,最低可以打七折,这已经是出厂价了,现在经济萧条,生意不好做,卖场也就是想资金回笼快一些,不赚钱也得赶紧出货,先生你要多少?”

最让有钱人好笑的是,她说这段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看有钱人,而是看着正前方的虚空,而且眼珠直直地,一看就是在努力圆满背诵别人讲给她的话。

有钱人故意逗她:“打三折行不行?打三折我买三千平米。”

她紧张了,鼻尖上冒出了汗珠,两个脸蛋红成了富士大苹果,这是一笔大业务,任何一个促销员遇上了这样的大业务,都会激动:“先生您稍等,我再请示一下领导。”她又跑了。

片刻她回来了,脸上的沮丧和无奈让有钱人都有些不忍再逗她了:“先生实在对不起,只能最多打六折。”

“那好,我也让一步,四折。”

她又有了希望,又跑回去请示,回来更加沮丧了,脸上还带了一丝惶惑:“先生,对不起,还是六折,你真的要买那么多吗?我们领导说你是逗我玩呢。”

有钱人真有点不好意思了,拿这么纯朴的一个姑娘逗乐子,很不厚道,连忙说那就算了,谢谢你了。说完,转身上楼要去找他妈,那个姑娘却拦住了他:“对不起先生,那边不好走,是上楼的,你是要出去吧?我给你领路。”

当时有钱人完全可以说谢谢了,我就是要上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清澈的眼神,真诚的态度,淳朴的面容,让有钱人无论如何不忍心拂了她的善意,只好跟着她绕过重重货架,从正门出来,然后又绕了一个大圈子从侧门上楼去了公司。

那天晚上,他赶去参加那场小资味道颇浓的聚会,见到了不少举着红酒到处晃悠的小资,经肖岳介绍,他有幸认识了那位鹭门市的小资女王。女王打扮得表面上看很随意,可是他却知道,从她的头饰到她的衣服,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精心设计的。

她身上穿的那一套休闲服是女性品牌贝佳斯,这符合小资的着装标准:喜欢穿休闲服,而且是品牌服装,但是不选大众名牌,他们选择的是一流品牌的二线产品,既要跃升于大众之上,又俨然与暴富分子划清界限,贝佳斯正是一流品牌的二线产品。

她没有跟其他人一样端着一杯红酒,翘起兰花指供人瞻仰,她喝的是一杯白水:“谢谢了,我不喝这种品牌的红酒,我只喝法国冰红。”

聊了几句,有钱人实在无法对她产生兴趣,尤其是她在中国话里时不时加进去的不着调的英语,让人觉得听她说话就如吃一盘加了醋和酱油还有蒜泥的意大利面条,那味道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他想找个借口脱逃:“您不能光喝白开水啊,那边有卡西莫多咖啡,现磨现煮的,我去给你端一杯。”

“谢谢了,咖啡我只喝蓝山。”说完,她好像还乜斜了他一眼,就像精致的瓷器把光反射到粗糙的地板上,他就是那块粗糙的地板。

他用手捧着酒杯,她用下颌朝他捧着酒杯的手示意,微笑着提示他:“用高脚杯喝红酒,应该握住高脚杯的腿。”

她的微笑掺杂着一丝讥嘲,他马上夸张地换了拿酒杯的姿势,食指和拇指捏住高脚杯的腿子,呷了一口红酒,然后大惊小怪地赞叹:“果然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小资女王困惑:“怎么不一样了?”

“我说刚才怎么喝着像加了红糖的醋,原来我拿错地方了,一捏着杯腿喝,嗯,味道好极了,原来捏着杯子腿喝杯里的才是红酒,不捏着杯子腿就是红糖醋啊。”

小资女王让他说愣了,盯着他眨巴眼睛,还没等她明白过来,有钱人哈哈大笑,声震屋宇,然后转身走了。

有钱人才躲开了那个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小资女王,躲到一边痛痛快快喝了一杯红酒,又斟了一杯卡西莫多,加足了伴侣和砂糖,然后坐在角落里看戏一样看着那些参加这次酒会的小资和小知们品尝红酒,议论他们兴趣盎然旁人却味同嚼蜡的话题。 他忽然觉得这个场面非常无聊,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了巧珍的身影。

巧珍跟这些人比较,这些人就如超市里边用塑料袋包装完美的食品,光鲜周正还配着天花乱坠的说明,却非常可能是用农药和化肥培养起来的致癌物质。而巧珍就如农民菜摊上摆放着的青白菜,上面可能还会有虫眼儿,但是却纯天然,品质绝对优异。他产生了马上见到巧珍的冲动,跟肖岳简单话别,离开了那个酒会。到了外边,他才想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女孩子住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

他原本打算第二天再到他妈的公司找那个女孩子,可是因为别的事情耽搁,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第二次见面是一起车祸,认真说起来也算不上车祸。傍晚,他开车经过小商品市场,那里经过政府批准,可以无照经营,凡是各种小商品都允许摆摊设点售卖。街两边塞满了摊位,道路非常狭窄,所以他的车速也非常缓慢。一个女孩儿提着一件样品体恤衫吆喝着冲上了路面,她背朝向汽车,市场声音太嘈杂了,她没有听到汽车的声音,在他踩刹车的同时,保险杠也把那个女孩子撞倒了。

他吓坏了,腿软得都撑不住身子,强挣着下车查看女孩的情况,让他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女孩儿扭头看了看汽车,爬起来便跑。他连忙追上去,拉住女孩儿问:“对不起,我不小心撞了你,你没事吧?”

女孩儿回过头来,两个人都愣了,女孩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女孩儿就是她妈妈公司里那个见过一面却让他难以忘怀的女孩子,那一刹那间,他因撞了人的胆怯恐惧阴消云散,代之以一个非常荒唐的念头:缘分啊,这就是缘分。

原来,巧珍白天在她妈妈的公司上班打工,晚上跑到这边帮人推销体恤衫赚钱。两个人相识相知以后,他问巧珍,那天他撞了她,她为什么爬起来就跑,巧珍赧颜回答:“你的车那么高级,我怕你讹我让我赔。”

第二天,他就跑到他妈公司,以开公司搞业务为名,点着名要他妈把巧珍借给他,而且工资由她妈代付,理由是那个女孩子聪明,却又厚道实在。

现如今他们已经同居一年多了,巧珍从来没有提及过婚事,他也装糊涂,不是不想跟巧珍结婚,而是他摸不清楚巧珍跟他在一起,到底是为情还是为利。

他妈的公司遇到财务困难,跑到他跟前哭诉一阵,他也陪着紧张难过了一阵,他妈走了之后,他却又有些高兴,连忙把他妈妈公司快要破产的消息告诉了巧珍:“完了,巧珍,我们的好日子到头了,老妈公司快破产了,我们家马上就要成穷人了,我家每一个人都成了穷人肉。”

巧珍当时的反应让他基本满意:“是吗?那么大的公司怎么能说垮就垮呢?”

“前苏联大不大?还不是说垮就垮了。”

巧珍没替他们家那个即将垮台的公司操心,替他爸他妈操心:“遇上这么大的事情,你爸你妈一定很难受,劝劝他们,想开一点,钱财那东西,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有钱人呵呵笑:“我看你说的就挺好,干脆我把那两个长辈留给你,你就当他们的心理抚慰师算了。”

巧珍说:“让你赶紧给我找工作,你就拖着不在乎,不说我们,起码不能让你爸你妈忍饥挨饿啊。”

有钱人说:“这件事倒不需要我们操心,我估摸着,他们俩省吃俭用点,这辈子够花了,本来想着下辈子也能罩住,现在看得靠我们自己赚了。”

手机响了,有钱人拿起手机看看来电显示:“浪子的,这个时候他找我干吗?”

浪子说他正在吃饭,叫有钱人也过来。

有钱人说你们吃饱了才想起我,是不是要我过去帮你们买单?

浪子说单已经买过了,剩下的节目是喝咖啡聊天,有美女俊男等他,保证不让他买单。

有钱人犹豫了,巧珍不愿意让他去:“这么晚了,你们家又有事儿,算了吧。”

有钱人想了想对浪子说你的美女我都见识过,应该叫霉女,发霉的霉,我要去就给你们带个真正的美女,去了怕你们害羞不好意思见人了。

对方传来了女人的笑骂声:有钱人,你才发霉了,你们一家都发霉了。

有钱人苦笑,他听出来了,那是小蝌蚪,暗暗诧异,小蝌蚪在他的概念里,不是那种会跟浪子混在一起的女孩儿,也不是那种能说出这种泼辣话的女孩儿,听那动静可能喝高了,女孩子喝高了千万别招惹,惹不起,连忙把身段往矮放:你还真说对了,我们家不但发霉了,还倒霉了,好吧,你等着,我马上过去。

放下电话,有钱人对巧珍不容置疑地下达了命令:“打扮一下,镇压他们去。”

有钱人决心今天晚上要隆重推出巧珍,让农村美女巧珍的朴实跟城里美女的时尚PK一把,他们把这叫真实选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