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纪 1、穷人肉

穷人肉正在满大街找他爸爸,这是她妈妈交给他的任务,也是他必须履行的责任和义务,因为,他爸爸是鹭门市著名的精神病净肉。从小,知道了他爸爸是精神病以后,他最常听见的称呼就是小精神病,那种称呼给了他无尽的羞辱和愤恨。长大以后,他明白了,患了精神病并不是可耻的事情,没有什么可丢人的,甚至,他常常猜测,也许他爸爸的世界才是正常的世界,现在这个自认为正常的世界才是真正的精神病世界。他不再因为有一个神经病的爸爸而感到羞耻,他感到羞耻的是,净肉只要一犯病,一见到他就把他叫小杂种。小的时候,净肉这么叫他他还不太当回事儿,因为周围小朋友的父亲,也会经常把自己的孩子亲昵地称之为狗小子、狗崽子等等,可是谁都能听得出来,那是父亲对儿子多多少少有点粗糙的亲昵。而他爸爸净肉,叫他小杂种的时候,那口吻,那眼神,都告诉他,那绝对不是亲昵的粗口,净肉的眼神、口吻都包含着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怨毒。

今天下午,他和小蝌蚪到MP公司报到的时候,万万想不到净肉会在那座全市最著名的商用大厦前面表演。那一刻,他的脑子就像爆炸了,几乎失去了思维能力,本能的反应就是一跑了之。如果没有小蝌蚪在跟前,他就会像以往一样,软硬兼施把净肉弄回家里重新置于母亲的监护之下。可是,他怎么能让小蝌蚪知道,他有那样一个神经病的父亲呢?如果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又怎么能放任自己的父亲在大街上疯张蹈式地胡闹,自己却心安理得的带着女朋友在装修豪华的大厦里当白领呢?

他离开小蝌蚪之后,坐着出租车瞎转悠,司机问他到哪,他想不出来应该到哪,司机只好拉着他乱转。车窗外,汽车组成的洪流,行人组成的潮水,还有不停震响的汽车喇叭、路旁商家播放的音响,让他感到自己深陷在旋风烈火之中难以逃脱,坐在车里,他觉得自己马上就会窒息而亡。司机看出了他的异样,连忙停车:“你还是下车吧,不方便车费就算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票子,扔给了司机,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张票子的面额是多少。街上的哄闹令他心烦意乱,他躲进了路旁的一家书店想清静片刻,然而,书店里现在也是什么都卖,为了推销音像制品,书店里的音响声音甚至比别处更大。他觉得自己活像一只被人追打无处躲藏的过街老鼠,这个感觉很不好,最终他还是拦住了一辆出租,让出租车把他送回了家里。

家里倒是很清静,小区的树丛和双层玻璃窗遮挡了外面的噪音,可是他还是觉得心里躁得慌,他意识到,并不是外界的哄闹令他烦躁,而是他自己内心的噪杂难以平息。母亲不在家,不知道是出门办什么事情,还是去寻找净肉了。经过长期不间断的治疗,净肉的精神状态好多了,大部分时间能够保持正常人应该有的清醒,然而,谁也不清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他受到了什么刺激,就会犯病。犯了病,如果家里人盯住不让他出门,他就在家里就发呆静坐背诵毛主席著作。如果家里人稍不留神他就会自己跑出来,满大街给人家背诵毛主席著作,有时候还会跑到公交车站、火车站给人家宣讲毛泽东思想和怎么样坚持把**进行到底。

他很少回家,根本原因就是不愿意见到净肉,所有人都告诉他净肉是他爸爸,可是他从懂事时起,就不再拿净肉当爸爸,好像净肉也非常愿意他不拿自己当爸爸。在他的记忆里,似乎他刚刚具备了独立行动的能力,就经常要到处奔忙去找净肉,不是为了净肉,而是不愿意眼看着他妈一个人满大街跑着四处打问谁看见一个会背诵毛主席著作的神经病。

想到妈妈,想到妈妈此刻可能正在满大街向人打听净肉的下落,他又从家里跑了出来,坐车奔向SOGEIE大厦,刚才他就在那里看到了正在向人们宣传**就是好的净肉。然而,那里已经没了净肉的影子,向周围的人打听了一阵,没有谁知道那个能够熟练背诵毛主席著作的神经病跑到哪去了。他挂通了母亲的手机,问她净肉是不是已经找到了,是不是已经回家了,他母亲告诉他,她到医院看病:“是老毛病,还是腿疼,没别的事儿,你别管了,我一会拿完药就去找他。”

他怎么能不管,怎么能母亲拖着疼痛的病腿到处去找一个疯子呢?他让他妈妈拿上药直接回家,他去找:“刚才我在SOGEIE大厦这边看到他了,一转眼又不知道跑哪去了,估计走不远,我找到他就送回家去,你别着急。”

他一直找到天黑,晚饭都没有顾得上吃,却没有找到净肉。他又给110打电话,询问有没有人报案有中年男性神经病人在街上宣传毛泽东思想,110反问他:“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外号叫净肉的神经病?今天没有关于他的报案。”110的回答让他苦笑,鹭门市不大,却也有近百万常住人口,连110都知道净肉这个神经病,说他爸爸属于著名神经病一点也不夸张。他又给110安排了任务,只要有人报案街上有中老年男性精神病宣传毛泽东思想和**,就是那个叫净肉的踪迹,请马上给他来电话,给110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他就继续找。

净肉平常去的那些地方他都找过了,火车站,轮渡广场,市政府门外的广场,哪里都没有。他母亲又来电话,提醒他到净肉过去工作的八十六号信箱去找找,他这才想起来,有一两次,净肉曾经跑回八十六号信箱找他的同事,可是同事们早都已经被破产倒闭给弄得树倒猢狲散,工厂里的机器设备都被不知道什么人变买了,他就一个人对着荒废的厂房背诵毛主席诗词:“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茫茫,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当时听着他爸爸的朗诵,看着空旷荒寂的破厂房,他大为惊讶,诗句表达的情愫和眼前这寂寥的荒芜景象简直太合拍了,让他这八零后竟然也在他爸爸洪亮苍凉的朗诵声中,共鸣出了一腔惆怅和悲悯。

净肉过去上班的代号八十六号信箱的工厂早就已经废弃,现在市里正在跟军方协商,希望能收回那片土地的所有权,把那座废弃的厂房改造成艺术中心。穷人肉还没有进入厂房,穷人肉就从外边听到了净肉雄壮的歌声。净肉一个人站在空****的废旧厂房里,放声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声音洪亮,音准很好,显然那是一首融化到了他的血液里、铭记在脑海里、如今仍然能够表现在行动上的歌曲。空****的厂房里有回音,音响效果居然不错。

他爸爸左手残废,端在胸前,右手挥动击打着节拍,指挥着他想象中的工友们跟他齐唱,那架势,那身影,像极了中国历史上的某位伟人,他竟然被他爸爸感动了,站在那里痴痴地看着这位鹭门市著名的精神病患者,蓦然冒出了给净肉画一幅肖像的冲动。可惜,这个冲动很快就被他爸爸给破灭了:“赵洪同志,你迟到了,要主动写一份检查。”

他从臆想中回到了现实,没想到他爸爸在这种状态下还能认识他,说明他这次病犯得不严重,便过去拽净肉回家,净肉挣扎着不回,好在可能情绪正好,没有称他为小杂种。穷人肉只好使出了多年以来积累下来的屡试不爽的杀手锏:“你赶紧跟我走吧,毛主席和无产阶级司令部让你宣讲活学活用呢。”

净肉听到这句话,马上兴奋起来,整理了一下整洁的中山装,立马跟着他回了家。回到家已经是午夜时分了,帮着他妈给净肉服下了镇静剂以后,净肉老实多了,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等着睡眠来临,他才脱身回到自己租住的公寓,躺下睡觉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