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赵树叶、猴精、三七开

赵树叶离开了那个装着新鲜肉的塑料袋,心情烦乱地回家,她不知道这件事情背后隐含的是福是祸。刚刚离开夜市小街,背后就有人追了上来:“大姐,大姐,你等等我。”

赵树叶停下,回过身,刚才扔肉的小伙提着那个塑料袋气喘吁吁:“大姐,你怎么不捡了?给你。”说着把塑料袋递给了她。

赵树叶没敢接那个塑料袋:“我不要,你要干什么?”

小伙子苦了一张脸说:“大姐啊,你就别为难我了,让你拿你就拿着吧,不然我回去没法向老板交代。”

赵树叶愣了:“老板?是你们老板让你把肉扔到地上让我捡的?”

小伙子连忙否认:“不是,是,也不是……”

赵树叶让他是也不是地给弄得越发糊涂了,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这包肉她都不能要,不明不白谁会好心好意天天放上肉等着她去捡呢?赵树叶的本能反应就是扭身就走,躲开这是非之肉。

小伙子追上来纠缠:“大姐,你就拿上吧,都是好肉,老板亲自挑的,你不拿上,我还得带回去,老板肯定要骂我没用,这么点事都办不好,你就忍心看着我挨骂啊?”

赵树叶只好站下:“那好,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小伙子东瞅西看了一番,确定附近没有人,这才悄声说:“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老板每天挑了肉,又给弄成这种碎块样子,然后让等你,看你到夜市上来了,就拎着肉到你前面把肉放下,等你捡,还不准我露面,你要是不捡,就再原封把肉带回去,不能浪费。”

赵树叶说:“那还不好办,你今天就带回去,告诉你们老板说我没来不就成了?”

小伙子无奈地说:“今天不行,今天老板看见你来了,你看看,专门挑的好肉,纯里脊肉,要是我说你没来,老板就知道我骗他,骂我一顿不说,弄不好还得炒我鱿鱼。”

赵树叶打定了主意:“那好,你带我去见你们老板。”

小伙子吓坏了:“不成不成,那可不成,老板专门吩咐了,不让你知道他。”

赵树叶也有了办法,接过了肉:“好吧,我不让你为难,你告诉你们老板,今后别让他再费心了,我谢谢他的好意,今后我也不来了。”

小伙子能交差了,也就不管她今后还来不来,连连答应着,扭头就走,赵树叶连忙缀在他的后边,一路跟踪着他,返回了夜市。小伙子让赵树叶的执拗折腾得不轻,浑身都是轻松,只顾着回去交差,根本就没注意到赵树叶就在后边缀着他,一路把赵树叶引到了猴精的面前。

猴精见到赵树叶,有点尴尬,赵树叶看到猴精,恍然大悟,却又很生气:“猴精,你这是干嘛?施舍呢?”

猴精忙不迭地给赵树叶递烤肉串:“嫂子,别生气,先吃点肉串,新鲜烤的。”

赵树叶没接他的肉串,把手里的塑料袋扔还给他:“猴精,你这么做真不该,这不是欺负人吗?”

话说得重了,猴精也不敢再嬉皮笑脸,连忙解释:“嫂子,你这么说就冤枉我了,我就是想帮帮你,又不想让你不好意思。”

赵树叶说:“有你这么帮人吗?把肉扔到地上在旁边看着人家捡,你这不是帮人,是捉弄人,耍笑人。”

猴精表白:“嫂子,我要但凡有一点捉弄你、耍笑你的意思,让我出门被汽车撞死,不,别撞死,撞死太轻了,撞成重伤,撞成这样儿……”猴精说着扭脸咧嘴舌头吐出唇外,两手像猴爪子一样缩到胸前,一拐一拐地走了几步:“撞成这样儿,受活罪。”

猴精作出的受活罪样子很好笑,赵树叶心里正在不高兴,却也让他逗得扑哧一声笑了。

猴精见赵树叶笑了,连忙接着辩白:“嫂子,你自己说,我看见你每天到市场捡烂肉,我该怎么办?置之不理?净肉可是跟我一起上班,在同一个岗位上熬了十多年的兄弟、哥们。帮助你,每天给你家送肉,你能要吗?你现在知道了我没话说,你要是不知道,不时地能捡到一些好肉,也不会有刚才你说的挨欺负的感觉了。”

赵树叶长叹一声:“猴精,我相信你是好意,可是,不管怎么说我心里不舒服。”

猴精说:“知道了,放谁身上也舒服不了,不知道,稀里糊涂也就那样了。唉,嫂子,我问你,你捡那些肉拿回去是做了卖,还是自个吃?”

赵树叶说:“卖?卖给谁,谁能买?我就是炖熟了,给儿子吃,孩子正长身体,要营养。”

猴精又开始嘻嘻哈哈了:“嫂子,你们家肉的质量不怎么样,味道真好,你是怎么做的?告诉我。”

赵树叶告诉他:“我们家有配方,是偶然间别人给的……”说着,就把得到制作穷人肉配方的经过大致给猴精说了一遍:“这是人家的祖传秘方,留给了我,也算缘分,我不能再告诉别人了。”

猴精愣神了,小眼珠定定地活像两颗膨胀螺丝拧到了眼眶里。赵树叶以为他不高兴了,起身告辞:“猴精,不管怎么说,我谢谢你了,你忙吧,我还回去照顾孩子呢。”

猴精拦住了她:“别,别动弹,让我想想。”

赵树叶只好站在那儿等他想,猴精猛然拍了一把大腿:“嫂子,下海,经商。”

赵树叶愣了:“下什么海?经什么商?”

猴精说:“嫂子,你听我说,我记得有一天我跟叶青兰到你们家去,对了,就是我跟净肉打架那一回。你们家炖的肉那个香啊,在楼下我们俩就闻着了。你不是有配方吗?把摊子支起来,咱别的不卖,就卖你说的那个穷人肉,能不能发财我不敢说,赚不了钱我猴精给你当孙子。”

赵树叶懵了,虽然她经常去市场,可是都是以一个生活窘迫的消费者身份,从来没有奢望自己也能成为能赚钱的一员。猴精为自己的创意振奋,立刻开始帮她筹划:“明天我给三七开打个电话,他现在是工商局副局长,让他给你送个营业执照,再办个卫生许可证,就在这儿,这个摊位我让给你,你把东西炮制好了,拉到市场上来,就地卖,只要保证卫生别让人吃了跑肚拉稀,就没问题。”

赵树叶还没明白过来,猴精已经把她的招牌想好了:“就叫农家秘传穷人肉。”

赵树叶听他说得活龙活现,好像人民币马上就会雪花一样朝那个即将诞生的农家秘传穷人肉摊位飘下来,也不由动心:“可是,我没本钱啊。”

猴精咳了一声:“这不是问题,就你那档子小生意,本钱不超过三千块钱,从我这拿,不用还,就当我向你赔罪,不该到处扔肉让你捡,自个躲在一旁看你的笑话。”

赵树叶扑哧笑了:“那不行,还还是得还,你要赔罪,我摆摊的时候,你照应着我点就行了。”

猴精高兴得手舞足蹈,不像是赵树叶要下海经商赚大钱,反倒是像他又有了赚大钱的新路子:“一切都没问题,告诉你吧,你要是按照我的办法干,保证你每天赚的钱比净肉一个月赚得都多。”

赵树叶真的来了兴趣,也有了希望,彻底忘却了猴精好心好意帮忙给她造成的屈辱和担忧,两个人专注、投入地开始商量着下海摆摊卖穷人肉的具体细节来。

“咳,猴精,当老板了,不在家舒舒服服看电视,还亲自摆摊啊?赚钱赚疯了你。”

猴精和赵树叶抬头一看,三七开站在跟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手里捏着几串烤肉吃得满嘴流油。三七开看到赵树叶,微微一怔:“不是我说你猴精,你看看你,就那么点事,闹得鸡犬不宁,怎么把赵树叶也给惊动了?净肉住院呢,孩子一个人扔在家里,跑到这儿劝说你,你愧不愧啊?”

猴精和赵树叶都让他说愣了,猴精直咽干唾沫,忘了追究他擅自抢掠烤肉串:“你、你、你说啥呢?”

三七开坐到了摊前的小凳子上:“说啥你不知道啊?”

猴精突然明白了:“她找你去了?”

三七开点头:“对啊,怎么了?不能找?”

“你都对她说啥了?”

“我没说啥,我又能说啥?”三七开转脸问赵树叶:“叶青兰也找你了?看样子事情闹大了。”

赵树叶一头雾水:“找我?没有啊,找我干吗?什么事情闹大了?”

三七开说:“他们两口子事情闹大了,闹离婚呢。”

赵树叶吓坏了,离婚对于她来说,那是只听说过从来没有见过更没有干过的天大的事情,连忙追问:“真的吗?为啥啊?”

三七开说:“为了一条蓝纱巾。”

猴精连忙制止:“三七开,夹住,闭嘴,”转脸对赵树叶说:“嫂子,你别听他瞎说,没那么严重,就是两口子吵架,没事,没事,你没事就先回去吧,孩子一个人在家呢。”说着,把扔在一旁装碎肉的塑料袋塞给赵树叶:“快回去吧,那件事情我一会就手给三七开说,让他给你办。”

赵树叶知道他们有话不想让她听到,她也没有心情去探听关心别人家两口子闹仗的事儿,把儿子一个人扔在家里太晚了也确实不放心,便顺水推舟,起身回家给儿子炖肉去了。

打发走了赵树叶,猴精向三七开追问:“她到底说啥了?”

三七开说:“也没问具体的,就是追问那条蓝纱巾的事儿,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啊,就劝了劝,没说别的,答应她找你聊聊,也劝劝你。”

猴精那天晚上跑到垃圾箱找蓝纱巾,没找到,又看到赵树叶在市场捡烂肉,心情糟到了极点,钻进小酒馆就着海蛎煎、土笋冻喝了一瓶鹭门高粱,醉醺醺地回到家里,虽然心情不好,可是已经没有怒气了。然而,叶青兰的怒气却还没有消散,开始兴师动众的追究那条蓝纱巾的来历,拷问猴精为什么要为一条破旧的蓝纱巾生那么大气,逼着猴精老实交待长期隐瞒收藏那条蓝纱巾的心路历程。

猴精让她逼得没办法,又没法老实交待,那种窝在心底里的隐秘,不仅仅是记忆,还附加着失去的痛苦和失败的屈辱,这是任何一个男人不愿意公示的情感隐私,猴精便开始借酒撒疯,以攻为守,连骂带摔,就差动手打人了。叶青兰跟他相识、结婚、生孩子,将近十年过去了,从来没有见他这副撒泼发疯的样子,顿时被震慑住了,色厉内荏地嚷嚷了几声:“你们那个破单位别的不出,专门出疯子,你就是第二个净肉,离婚,我们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然后躲进了卧室,把门摔上,又反锁了,确定安全之后,便在屋里连哭带骂闹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叶青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回了娘家。她的娘家既没有娘也没有家,准确地说应该是她父母留给她们的旧房子,现在由他弟弟占据着,她妹妹也已经结婚成家,生女孩子就是有这个好处,可以给娘家腾地方。

叶青兰姐弟三人从小相依为命,感情比一般的姐弟要深厚得多,见到姐姐受了委屈撤回了娘家,弟弟哪里能让份儿,立马就要出征上场,找猴精拼命。叶青兰的弟弟一向对猴精尊敬、热爱得要命,坠在屁股后面就像一个小听差,可是一旦姐姐受了委屈,姐夫就不再是姐夫,而是敌人。小舅子、小姨子这类身分的人物,不管跟姐夫关系再好,那也都是有前提条件的:跟他或者她的姐姐好,如果跟他或者她姐姐不好了,也就没了小舅子、小姨子。

好在弟媳妇头脑还算清楚,叶青兰心里更明白,事情还远远没有到需要小舅子出面动武的程度,连忙和弟媳妇拉住了弟弟:“我警告你,我跟你姐夫的事情你不准管,你要是敢插手,今后永远不准见我。”

猴精没有想到这么一件事情能闹得老婆离家出走,粘上毛比猴还精的猴精这一回盘算错了,他认为叶青兰不过就是一时气愤,跑回娘家示威的,过几天自己就回来了。没想到叶青兰真的在娘家安营扎寨了,一住就是一个月,猴精跟她两个人都抻着,谁也找不着合适的台阶,两口子陷入了僵局,就如美苏两国的核武器相互对峙,谁也不敢先撤弹,谁也不敢先发弹。

猴精想了个办法,让他儿子小猴精到叶青兰娘家把他妈妈叫回来,没想到小猴精耍了他一把,来了个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跟着他妈过天天有好吃的,还有舅舅舅妈买好玩的好日子去了,把猴精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到了家里,守着收拾得跟五星级宾馆不差上下的大房子,当起了孤家寡人。

当然,这么僵着叶青兰也不舒服,她最闹不通的是猴精凭什么为了一条破纱巾跟她翻脸,她根据猴精当时的反应,以及后来对她的态度,断定这后边肯定有异乎寻常不可告人的重大问题。僵了一个月,她开始寻找答案,于是找到了三七开。

三七开在政府机关里边混,人情世故熟滑到了深入骨髓的境界,叶青兰刚一张口,他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本正经态度认真地安慰了叶青兰一顿,擅自保证猴精人品正常,绝对不会有什么花花草草之事,承诺一定出面帮着做做工作,让猴精赔礼道歉,恭请叶青兰回家。

送走了叶青兰,三七开感慨万分,想起当年蓝纱巾为了营救同事和工厂,出了工伤事故之后她的纱巾不翼而飞,当时大家还议论了一番,过后也就不了了之。他一直认为,那条纱巾的失踪不过就是一个偶然事件,有很多可能能够解释:可能让别人拿去用了,可能那几天刚好蓝纱巾没带纱巾别人没在意,可能打扫卫生给扔了,因为她已经不在了,放在那儿也没别人用……今天叶青兰一来,他才彻底明白当年那条蓝纱巾到哪去了。也才真正明白猴精那乐天油滑的外表下面,掩藏着一颗多情多义的心。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没必要因为过去毁了现在的生活。”三七开等赵树叶走了以后,对猴精说。

猴精瞠目:“你说什么意思?什么现在过去的。”

三七开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叶青兰长得确实很像蓝纱巾,当年我第一次见她,我还认错了,你忘了,我还没忘。”

猴精想辩解,嘴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

三七开:“别伤了叶青兰的心,我没给她说什么,抽空过去一趟,赔个情道个歉,不跌份儿,叶青兰是谁?是陪你睡觉给你生孩子还帮你赚钱的老婆。蓝纱巾是谁?不过就是青春岁月的一段经历,一段感情,放在心里没错,拿出来伤害叶青兰就是你的不对。”

猴精不吱声,仰着脑壳咕嘟嘟灌啤酒,三七开起身告辞:“行了,兄弟,都是明白人,别喝了,顺便告诉你一声,蓝纱巾可能在北京,我去看过她,她不见我,托人问候大家好。”

三七开走了,猴精灌了一瓶啤酒,借着酒劲儿朝叶青兰娘家走去。他想明白的是,自己对叶青兰那样不对,应该主动去请叶青兰回家。他没想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会因为那条蓝纱巾跟叶青兰闹那么一场,他说不清,当初跟叶青兰恋爱结婚,到底是爱叶青兰这个人,还是把叶青兰当成了蓝纱巾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