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猴精、叶青兰

猴精在净肉犯了精神病受伤之后不久,软硬兼施,送礼加恐吓,给厂里写了几份不应该从事第二职业的检讨书之后,终于办妥了停薪留职,开始专心致志的赚钱了。

他属于鹭门市能购买商品住房的第一批市民之一,用社会流行的阶层划分粗线条隔一下,他就属于先富起来的人那一拨的。过去,他住在父母遗留下来的一套小平房里,后来租了带卫生间、厨房的楼房,结婚成家生子。再后来,有了儿子,也有了商品房出售,他就又买了一套三室两厅两卫的商品房。

老话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换了新房子、大房子之后,他们家也相应增加了新问题。也就是从乔迁新居那天开始,他变了性子,由一个爱老婆、爱孩子、乐呵呵狡黠多智一心一意赚钱的商人,变成了动辄发脾气动怒的好酒之徒。当然,这个变化并不是翻天覆地的大变革大挪移,而且是潜移默化式的渐变,所以并没有让整天跟他在一起的亲人,也就是叶青兰和儿子感觉变化强烈,反差巨大。不过,叶青兰在其后的日子里,倒是经常提及蓝纱巾这个词儿。

事情的确是由一双蔚蓝色的纱巾造成的。搬新家了,叶青兰收拾旧家什用得着的用不着的都舍不得扔,都想带到那套三室两厅两卫的大房子里去。猴精烦了,嫌她太农民:“干嘛那么鸡贼?你就是个进城务工的农民,破鞋兰袜子都往窝里搂。”

刚开始叶青兰还没跟他生气,嘻嘻哈哈地应付他:“我是下乡知识青年,回城了跟农民工进城务工没区别。怎么就叫鸡贼了?过日子,用得着用不着谁也说不清楚,留着也占不了多少地方,你别管了,反正都是我收拾。”

猴精还来劲了:“我们现在住的是高尚小区,谁家能挣那么多破烂堆着守着?赶紧扔,能扔的都扔,你没看美国人,别说沙发、床、柜子椅子这些旧家具,就是彩电汽车旧了还不都一扔了事,咱还没到扔彩电扔汽车的程度,不过那些破烂留着也太烦了,给你一天的时间,清理干净,能扔的全扔,不然我就……”

叶青兰仍然没有生气,搬新家,换大房子、好房子,无论是谁在种时候都会变得宽容,有了好心情就难得生气,叶青兰笑嘻嘻地追问他:“不然你就要怎么样?离家出走?刚好,我跟儿子落个清静。”

猴精到头来也没说出如果叶青兰坚守那一堆破烂,他会怎么样,扭头跑去进货准备出摊了。现在,他名为出摊,实际上已经不是出摊,而是照管他的连锁摊位,一共二十八个,都由别人经营,打他的牌子,每个摊每个月给他交多则三千,少则一千的管理费,他只管一样:配料。

叶青兰虽然顶着说对家里的破烂一概保留,其实用不着猴精嚷嚷人家也肯定要清理,绝对不可能把家里多少年积累下来的破烂统统搬到新居去。叶青兰之所以那么说,只不过是气气猴精,表达一点权力意识而已,属于夫妻俩没事找点事磨嘴磕牙的范畴。猴精一走,叶青兰就开始清理家里的储藏间。猴精有一个铁皮箱子,透过斑驳陆离的铁锈勉强能看得出原来是绿色的。那个箱子据说是他爷爷当年当国民党兵,后来随大流投降解放军参加起义的时候,解放军奖励的,每个国民党连长以上的官发一个那种绿色的小铁皮箱子,供他们存放私人物品。这个铁皮箱子具有传家宝的性质,猴精却从来没有当作传家宝,就扔在储藏间里,上面还堆了一些怕潮怕湿的家用电器包装箱。

叶青兰把家用电器的包装箱卖给了收破烂的,不图钱,就图省事,省得自己还得搬运。家用电器包装箱都卖了,叶青兰才看到下面还压着这个箱子。叶青兰有点好奇,因为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小箱子,更没有看过里边装的什么东西。箱子盖上挂了一把小锁头,箱子上的钌铞日久天长已经锈蚀,叶青兰扭了几下,钌铞自动脱落,打开箱子,叶青兰大失所望,别说值钱的东西,连值得一看的东西都没有。除了一些钳子板子螺丝刀之类的旧工具,还有几本文革中流传甚广的手抄本《少女的心》、《一双绣花鞋》、《第二次握手》等等。让她莫名其妙的是,箱子里还有一条蓝纱巾,折叠得齐齐整整装在一个塑料袋里。

这个箱子倒不错,虽然破旧不堪,可是看上去有点古香古色的意思,叶青兰认为这个箱子不能扔,说不定还是文物呢,即便不是文物,起码能装别的东西。于是,她把箱子来了个底朝天,然后把箱子擦拭一番垛到了准备搬到新居的家具堆里。而箱子里边的东西,除了一把螺丝刀、一把钳子还勉强能用之外,其它的东西一钱不值,所以她遵照猴精的旨意,全都扔进了垃圾箱。

这件事情一直到搬进了新居才发作,搬进去之后,猴精帮着安置家具的时候看到了这个小绿皮铁箱子,愣了片刻,扔下手头的活,打开了箱子,箱子是空的。猴精神色大变,被蝎子叮了一样尖声大叫起来:“箱子里的纱巾呢?”

正在卧室里铺床的叶青兰被他吓了一跳,跑到客厅一看,猴精跪在地上盯着空箱子发呆,叶青兰问他:“你怎么了?刚才喊什么呢?”

猴精喃喃自语般问她:“箱子里的纱巾呢?”

叶青兰这才明白他在找什么:“你说的是不是一条蓝色的纱巾?”

猴精说:“对啊,纱巾呢?”

叶青兰说:“不就一条纱巾么?早就霉得不能用了,上面还净是虫眼,一碰就破,我给扔了。”

猴精跳了起来:“扔了?扔哪了?”

叶青兰说:“还能扔哪,扔老房子那边的垃圾箱了。”

猴精转身就跑,任叶青兰在后边怎么喊都没有停。那条蓝纱巾是她两天前扔的,这会儿早就被不知道哪辆垃圾车给运到哪个垃圾填埋场去了,猴精想去找回那副蓝纱巾,纯粹是徒劳。然而,过了一阵叶青兰突然想到,这件事情并不简单,肯定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就以猴精那副穷人暴富的心态,恨不得连旧老婆都扔了换个新的,怎么可能为一条已经快老化成碎片,而且他从来就没有提及过的破纱巾那么牵肠挂肚,扔了还会跑过去找?

叶青兰没心思干活了,坐到那里开始琢磨,越琢磨越不对劲儿,越琢磨越坐不住,便跑去找猴精,想要问个清楚。到了老房子的垃圾箱那儿,没有见到猴精,垃圾箱底朝天地躺在地上,里边的垃圾撒落遍地。老邻居葛老头整天在垃圾箱旁边的空地上领一帮老太太练气功,叶青兰见着他就烦,觉得那老头不正经,真要练气功为什么不找老头,非要弄一帮老太太,所以从来不搭理他。今天也顾不上烦不烦了,冲进气功堆里揪着葛老头追问:“你们谁见到我老公了?”

葛老头带领的老太太们七嘴八舌的告诉她,猴精刚才疯了一样在垃圾箱里乱翻,把垃圾箱都倒过来了,可能要找什么东西没找着,就又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是不是你们家把金元宝扔垃圾箱了?再不然就是大额定期存款折子?”葛老头贱兮兮地凑过来问。

叶青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难道他果真跑到垃圾填埋场去找那么一条烂纱巾了?叶青兰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奇怪,真想马上揪住猴精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她根本不可能到垃圾填埋场找他,她既不知道鹭门市有多少垃圾填埋场,也不知道这些垃圾填埋场都在什么地方,只好憋着满肚子疑惑和气恼回到家里等着猴精回来再审问。

猴精并没有傻到真跑到垃圾填埋场找那条纱巾的地步,然而,那条承载着他青春最隐秘、最珍贵情感的纱巾丢失了,就像谁抽空了他的灵魂。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似乎已经遗忘了的情感,在那条蓝纱巾丢失之后,突然有如汹涌澎湃的潮水,淹没了他、窒息了他。他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僵硬、麻木地朝夜市的小酒馆步去。

就在小酒馆的门口,他碰见了赵树叶。赵树叶的出现,让他暂时从青春记忆的惆怅、惘然和悲伤中解脱了出来。他的注意力被赵树叶吸引了过去,净肉住了半年多医院,手没了,伤口已经早就愈合,精神病却没见好转。这个时候,赵树叶应该在家里照顾孩子,一个人跑到夜市上干吗来了?难道她想做什么生意,或者已经做上了什么生意?

赵树叶的举动挺让人好奇,她走几步停一停,在地上、旮旯里、摊位附近不时地捡拾着什么。等到看清了她在干什么,猴精心酸得差点没哭出来,赵树叶在捡那些别人不要扔掉了的肉屑、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