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三七开、姜鲁敏

三七开也不顺,当了那么多年副科长,上面却又规定,凡是工农兵学员都要参加统一组织的补课考试,有的叫“脱帽”考试,有的叫“回炉烤”,有的叫补课考试,不管怎么叫,没有回炉、补考就不能脱“工农兵大学生”的帽子,不脱这顶帽子,不予提拔,已经提拔起来的也不能继续进步。

三七开倒也不是等闲之辈,拼了半年命,总算过了工农兵学员补课考试,脱帽成功,随即就转了正科级。正在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时候,他母亲却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老家来了电报,他母亲脑中风,半身不遂。三七开急得要死,马上就要请假回家看母亲去。姜鲁敏拦住了他:“你干吗?你现在正在坎上,全国都处于大变革、大整顿的关键时期,市里工作繁忙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这个时候你走了,前程谁帮你控制?”

三七开很生气:“什么前程不前程的,我妈病成那样儿,即便我不去,我留在这儿,我能安心工作吗?感情不是你妈,要是你妈你早就一溜烟跑了。”

结婚以来,如今儿子都上学了,两个人却从来没有平静过,整天争争吵吵,意见很难有统一的时候,无论大事小事,谁也不让谁,都要争论个你错我对出来。虽然没有什么婚外恋、经济分离之类的大问题,可是小磕小碰的局部战争却也从来没有停止。

姜鲁敏听到三七开这么说,立刻火冒三丈:“你胡说八道什么?缺德,别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还不是为了你的前程事业?男人没有事业,活着就是受罪,你自己别后悔就成,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

三七开心里很火,却不能不承认姜鲁敏说得有道理,自己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努力,不就是事业两个字吗?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没有理智的人,想到事业两个字,话也由不得软了半分:“我总不能为了所谓的事业,扔下我妈妈不管吧?”

姜鲁敏的话仍然挺硬:“这个世界离了谁都行,更别说你,你以为就你那个样真的回去了能让你妈享什么福吗?”

三七开又怒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我妈你妈的,我妈是你什么?”

姜鲁敏蔑然一笑:“真是小肚鸡肠,就允许你跟我说我妈的时候一句一个你妈,我说一句你妈就不成了?不跟你扯淡了,那边你妈还急着要人照看呢。你安安稳稳地在这边上班谋事业,把你妈,好好,不说你妈,说我妈,不是我娘家妈,是我婆婆妈,这样总行了吧?交给我了。”

三七开没明白:“什么?把我妈交给你?怎么个交法?”

姜鲁敏说:“你说怎么交就怎么交,让她来,只要有人送,我就接着,让我去,我明天就动身。”

三七开无言,两样都有不妥,让母亲来吧,没人送,他父亲已经死了三年,唯一的姐姐远嫁新疆,总不能让他姐姐从新疆跑到江苏再把她妈妈送到鹭门来。让姜鲁敏去吧,他又实在不放心,就凭姜鲁敏那个娇滴滴的官小姐样儿,让别人伺候她还差不多,指望她伺候病重的母亲,到底会发生什么情景,三七开根本不敢想象,也想象不出来。

然而,跟以往大部分家务事一样,两个人争争吵吵论证不休,最终还是按照姜鲁敏的意见办:姜鲁敏去照顾三七开他妈,根据实际情况确定接过来还是就地治疗。

姜鲁敏出发了,三七开忐忑不安,度日如年,正如他说的,根本就没心思工作,他开始后悔,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坚持自己的意见,豁出来事业耽误一些,也要回去伺候老妈。万一姜鲁敏在家里不要说虐待了老妈,就是烦了给老妈脸子看,他都难以忍受。他一连给姜鲁敏发了几个电报,问他妈的情况,结果却根本没有回音。他实在等不及了,正打算请假赶回去,姜鲁敏的回电却来了,可能是为了省钱,电报上只说了“本月12号到达,接火车。”

让他接火车,说明姜鲁敏把他妈妈接过来了。三七开松了一口气,同时却又有些懊恼,他就没有判断错,姜鲁敏刚刚回去一个星期,就受不了伺候病人的劳累,这是把他老母亲接过来卸包袱,交给他这个儿子伺候了。他想明白了,姜鲁敏可能早就盘算好了,把她妈妈接过来,让他这个儿子伺候,既能免得他回家伺候母亲耽误工作影响工作,又能对他有个交代。

他老岳父来了电话,说是接站那天派了车,让他坐派的车去,车过去接他。车开到楼下,按着喇叭催他,下楼到了车跟前,才发现老岳母也坐在车里,车座上还扔着被褥、暖瓶、茶缸等等一应物事,看来是要把她母亲直接送进医院。不管怎么说,老岳母能亲自到火车站接他母亲,也算是尽了礼数,给了他这个女婿一个大大的面子,他那失衡的心理才算略略平衡了一些。

火车到了,让他吃惊的是,母亲是被姜鲁敏背下火车的。姜鲁敏在他的印象中,一向是个被当官老爸惯娇惯骄了的大小姐,看着她那气喘吁吁奋力挣扎着前行的样子,看着她那涨红汗出仿佛突然肿大了的脸,他差点忘了把母亲接过来。还是姜鲁敏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快点,把妈接过去,我背不动了,老太太怎么这么重。”他才想起来从姜鲁敏背上接下了母亲,姜鲁敏转身又跑回车上取行李。

三七开背上母亲,才感觉确实够重,他实在想不通姜鲁敏那副娇滴滴的小身板怎么可能背着母亲下火车的。多亏随来的司机帮忙,他才能够把母亲从站台上背到了汽车跟前。

母亲爬在他的背上泪如雨下,泪水洇湿了他的后背,他的心里很难受,他把这泪水理解为母亲受了气,见到了他之后伤心、难过,忍不住对母亲说:“妈,你别难受了,既然到了儿子家,谁也不敢给你气受,你好好养病,一定能治好。”

他妈在他脖颈子上不轻不重地啮了一嘴:“我是心疼鲁敏,孩子受得累受得苦比我多,谁给我气受了?”老太太半身不遂,说话不清楚,可是意思表达得很明确。

姜鲁敏跟她妈妈抱着大裹小包,竟然把三七开他爸爸的遗照也带来了,母女俩把东西塞进后备箱,坐进车了便吩咐司机:“直接去第一医院。”

到了医院三七开才知道,事先姜鲁敏父母已经给他母亲把病房都联系好了。这一切虽然做得让三七开没话可说,然而,他内心深处根本没有相信过姜鲁敏那么一个整天跟他斗嘴争高低的小姐,会真心实意的伺候一个农村老太太。真正让他感动、服气的还是那天星期天上午亲眼目睹姜鲁敏在病房里的一幕。

他妈住院之后,姜鲁敏通过她爸爸给她办了个长休,算是走了一个大大的后门,能拿基本工资,却可以不上班,专业照顾老婆婆。星期天他休息,跑到医院尽孝心,顺带着也换回姜鲁敏歇歇。到了医院却正碰上姜鲁敏给他母亲擦洗屁股,他不好进去,就躲在外边等。在外边能清楚地听到姜鲁敏跟她妈妈的对话。

姜鲁敏:“行了老妈,你别不自在了,他小的时候你不也照样屎一把尿一把的伺候他吗?等一等,我搀点热水,水凉别把你冻着了。”

过了一阵可能擦洗完了,姜鲁敏说:“这个裤衩洗完之后还没有太干,穿上了濡得难受,穿这个。”

他妈说:“孩儿啊,别来回换了,那个还干净着呢,昨天才换过的。”

姜鲁敏说:“昨天换过的今天也得换,医生说了,一定要让你的内衣**保持干净干燥,不然容易得褥疮。”

又等了好一阵,才见姜鲁敏端了便盆出来,看到他躲在外边,姜鲁敏训他:“你来了怎么不进来帮我一把?去,干点活,把屎盆子倒了。”

他接过便盆,里边是臭烘烘黄蜡蜡的屎尿,肯定,如果他不来,就是姜鲁敏倒。在端着便盆朝厕所走的路上,他流泪了,他很难想象,姜鲁敏每天都干的这种活,自己有没有耐心、有没有意志力坚持下来,他这才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伺候他母亲那样一个半身不遂的病人,要有什么样的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脏的精神,还需要多大的韧性。

回到病房,姜鲁敏已经换好衣服:“该我歇一天了,今天妈就交给你了,晚上我来验收,要是没伺候好,可别怪我不客气。”说完,正欲离开,他妈却拉住了姜鲁敏:“孩啊,晚上别来了,晚上让他也回去,晚上我没事。”嘴上这么说,表情却是舍不得让姜鲁敏离开的样子。

姜鲁敏说:“老妈,你得让我回家洗洗去,再不洗身上都臭了,别多说话,好好休息,晚上我就过来了。”

姜鲁敏走了,他妈妈躺在**,眼睛却一直死死地盯着病房的门,恋恋不舍的样子让三七开的心热辣辣地。旁边**一个老妇人感叹:“还是女儿好啊,整天擦屎接尿的,换成媳妇,你连想都别想。”

那天晚上,他妈赶他回家,旁边的病友也说晚上没什么事,让他回去,女病房他一个大男人待着也不方便,他只好回家。已经傍晚,姜鲁敏还在睡觉,轻轻打着呼噜,三七开看着那个跟自己结婚数年,为自己生了儿子现在又伺候自己病重老母的妻子,这个整天跟自己斗嘴争执不休的妻子此刻在他心目中是什么分量他没有语言可以表达,他跪到了床前,握住姜鲁敏过去极为珍惜、现在却已经有些粗糙的手,满怀深情地吻着。

姜鲁敏醒了,吓了一跳,惊坐起来:“吓死我了,你玩什么鬼把戏呢?快起来,不跟你开这种玩笑。”

三七开却泪水涟涟:“鲁敏,我发誓,从今往后,家里一切都由你说了算,我感激你一辈子。”

姜鲁敏:“有话你就站起来说,男子汉大丈夫像什么样子。”

三七开没有站起来,死死地揪住她的手:“鲁敏,我真没有想到你能做到这样,我过去一直以为你不过就是娇小姐,没想到你能做到这个地步,我、我……”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儿子稚嫩的声音惊声尖叫起来:“爸爸,你在干什么?”

他回过头来,儿子站在门边,小身子僵板板地像一块石雕,冷冷地看着他们俩,神情是那么的惊诧、恐惧、冷然。

他也有些尴尬,连忙起身:“没事,没事。”

姜鲁敏却想了起来,匆匆忙忙地穿外衣:“你怎么回来了?医院没人怎么行?”

他解释:“我妈说晚上就是睡觉,没事。再说了,女病房我一个男人也不方便。”

姜鲁敏骂他:“你傻啊?晚上要翻身,不翻身得了褥疮怎么办?晚上还要起夜,你让老太太尿**啊?你这个人啊,什么都指望不上……”

说来也怪,过去如果姜鲁敏这么指责他,他一定会反唇相讥,不管有没有理,都要辩白争论一番,可是今天他突然一点气都没有了,反而一个劲道歉:“对不起,我没想那么多,没想晚上还有那么多事儿,我现在就回去。”

姜鲁敏三把两把已经穿好了衣服:“算了,我向来就不指望你干成个事儿,还是我去吧,你不是男的吗,女病房不方便吗?你也不想想,别的女病人老公儿子就不伺候了?真是的,今天晚上要是妈出了什么事,责任都是你的,别怪我……”

姜鲁敏急匆匆朝外边走,儿子反过来替他打抱不平:“妈妈,我不让你欺负爸爸。”

姜鲁敏心急火燎地朝外边走,拨拉开儿子:“行了,大人的事你少管,跟你爸到你外婆家找点吃的去,都喜欢男孩,有个屁用。”

姜鲁敏急匆匆跑了,跑去伺候照顾三七开的母亲了。三七开抱起儿子,泪流满面,哽咽着对儿子说:“宝贝,走,爸爸带你吃饭去,你想吃什么?”

儿子用柔嫩的小手揩拭着他的眼泪:“爸爸别哭,男子汉不哭,等我长大了,我保护你不让妈妈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