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 1、 赵树叶

净肉出事的消息到了第二天傍晚她才知道。净肉头天夜里十点多钟离开家去上班的,他们真正接班时间是十一点四十五分,可是每次净肉都要提前到岗,帮着上一班打扫卫生,了解生产情况,然后作接班准备,这已经成了净肉的惯例,这也是他比别人先进的具体表现之一。

然而,净肉却没有按时下班,他正常下班时间应该是早上八点,到家一般是八点半多一点。净肉没有按时回家,赵树叶没有察觉有什么异常,男人么,尤其是上班挣钱的男人,事情肯定要多一些。甚至,她暗暗希望净肉跟外界的来往交道多一些,不要整天除了上班就是在家囚着,那样反而不正常。可是,中午饭他也没有回来吃,赵树叶就开始不安了,那个年月还不时兴在外边吃饭,下顿饭馆简直比过年还要稀罕,过年一年总有那么一次,下饭馆,十年八载都碰不上一次,所以净肉根本不可能在外边的饭馆里吃饭。他跟同事们好像关系都挺好,又好像关系都一般,赵树叶也想不出他那种人会到别人家里吃饭,因此,他没按时回家吃饭,就不正常。

她几次想到净肉工作的单位去找他,可是还要到学校接儿子,还要给儿子做饭,脱不开身到净肉的单位找他,只好不时跑到窗户跟前,朝外面张望。接回了放学的儿子,照顾儿子吃饱,然后安顿儿子在家里写作业,她就穿好外套朝外边走,她决定无论如何要去单位找净肉。

刚刚出门,就被是不是堵了回来。是不是还带了好几个人,认识的有猴精、三七开,这俩人参加过他们的婚礼,结婚以后,也曾经过来串过门。猴精还提了一大包东西,说是单位送的慰问品,一见面先塞给她,好像他拎了一路很累了,巴不得早点脱手歇歇。虽然她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懂工厂里的事儿,然而,她是一个智商正常的人,是不是带着人亲自登门拜访,连早就不在工厂当工人,在政府当了干部的三七开都伙着一起来了,而且还带着慰问品,绝对不是好兆头。朝楼上走的时候,她的心就活像遇难的船只一个劲朝下沉,腿也软软地迈不到位,两次差点被平常走惯了的楼梯绊倒。从楼梯口到二楼她们家里,那短短几分钟的路程,她觉得像是在云里雾里走了一辈子,她几次想停下来先问一下净肉到底出了什么事,直觉和理智都告诉她,净肉肯定出事了,却没有勇气问出口,她怕知道答案。

到了家里,是不是先询问了一些家里的日常生活之类的问题,又问儿子的学习情况,说了无数个是不是,就是不提净肉。赵树叶已经急得发慌,是不是却还在东拉西扯地一个劲唠叨“是不是”。赵树叶知道他是净肉的领导,想打断他直接问问净肉的情况,却又不敢,东一搭西一搭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是不是,好几次是不是说“是不是”的时候,她都回答了“就是”,却根本不知道什么事情就是。

三七开看出了赵树叶内心的焦急,又不归是不是领导,看到是不是绕来绕去就是绕不回正题,就打断了是不是,对赵树叶说:“我们今天陪领导过来,是要给你说一下净肉的情况……”说完了,转眼盯着是不是看,明摆着是要逼着他说正题,是不是这才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对赵树叶说:“对了,我们今天来是不是,一是看看你们是不是,二是想给你说说洪师傅的情况是不是……”

赵树叶再也忍耐不住,急切地追问:“到底出什么事了?昨天人去上班,到现在还没有下班……”

是不是伸出手朝下按了按,就好像正在开大会讲话,获得了热烈掌声的领导请大家静一静,这个形体语言非常具有通用性,就连赵树叶这个农村妇女也看明白了,连忙噤声,眼巴巴地等着他往下说。

是不是轻咳一声,然后才接着讲:“洪师傅一直是我们车间的先进是不是,我相信他的家属思想也一定会很先进是不是,遇到任何艰难困苦都能正确对待是不是,相信群众相信党是不是,这个么,是不是……”

赵树叶再也忍耐不了,再也顾不上他是净肉的领导,打断了他的话追问:“领导,净肉他到底怎么了?你赶紧说吧。”

是不是转脸看猴精,猴精也让他那层出不穷的“是不是”搞得恼火,都这个点了,几个人谁都没有吃饭,肚子饿得咕噜噜乱叫,好容易鼓起勇气来到了净肉家,是不是却绕来绕去就是不说正事儿,真让人烦。是不是这种表现猴精倒也能理解,包括他自己谁都不愿意面对净肉的惨剧,谁都不忍心当面把这个消息告诉赵树叶,是不是尤其喜欢净肉,净肉突然出了那种事情,把净肉送到医院之后,他躲在厕所里抹了好几把眼泪。本来早就应该把消息通知给赵树叶,正是出于这种畏难心理,从是不是到净肉的工友们,谁都下意识地把照顾安排净肉当作借口,逃避到净肉家里报告噩耗的心理负担。

可是终究迟早要把事情告诉人家家里人,总不能就这样没完没了的“是不是”耗一整晚。看到是不是用眼光指示自己出面唱黑脸,于是对赵树叶说:“净肉昨天晚上上班的时候犯病了,不小心把左手给弄破了,单位把他送到医院了,没什么大问题,过两天就出院了,还有,这应该算公伤是不是?”

后面那个问题是对着是不是问的,是不是连忙点头:“对,对,工作时间出的问题受的伤是不是,应该算公伤是不是,应该算公伤。”

赵树叶急了,站起身:“他现在在哪里?我去看他。”

三七开说:“他没什么事,更没有生命危险,就是左手受伤了,现在在桃园医院,不能探视,你放心吧,他的一切单位都安排好了,不然领导也不会现在才到家里来,等他病情稳定了,单位就安排你们见面。”

三七开虽然已经不在工厂,却属于是不是手底下出去的最有出息的工人,在厂里时跟净肉的关系也好,净肉送医以后,是不是就把他叫了过来帮忙,随时协调跟院方的关系,利用政府官员的身份加深医院对净肉的印象,争取给净肉创造一个好的医疗条件,所以是不是把他也拽过来一起过来看望赵树叶,必要的时候帮着是不是做家属的工作。三七开说的桃园医院,是鹭门市的精神病医院,赵树叶并不知道桃园医院的性质,只是想不通家里人住院了,医院为什么不让看,可是,单位领导还有净肉过去的同事都这么说了,她也无可奈何。

告别的时候是不是告诉赵树叶:“别着急,相信群众相信党相信组织,等到他的病情稳定下来,厂里就派人陪你去医院探视,家里有什么困难,就到厂里找我来,或者告诉他们几个,”是不是挥手划了一个圈,把猴精、三七开还有同来的几个人都划了进去:“让他们转告我。”大家伙愕然,蓦然发觉,是不是离了“是不是”也会说话,这段话就一个“是不是”都没带。

下楼的时候,猴精忍不住提醒他:“领导,你刚才忘了说是不是了。”是不是僵了一张脸没搭理他。

那天晚上,赵树叶彻夜未眠,越想越害怕,她甚至猜测净肉肯定已经不在了,单位领导和同事之所以那么说,只不过就是先稳住她。想到这里,她浑身一激灵,从**爬了起来,浑身上下冷嗖嗖地发抖。她手忙脚乱套上衣裳,拉开门想去找是不是或者猴精、三七开,问清楚到底净肉出了什么事情,她现在的心理要求已经非常低,不管净肉出了什么事情,只要人在,有口气,她就给老天爷跪下磕头。

出得门来,外面走廊黑沉沉、静悄悄地,仍然住在单身楼里的人们都已经沉入梦乡,偶尔还能听到从别人家里传出来的鼾声。她茫然地站在黑沉沉的过道里,这时候才想到,她根本没有地方可去找任何人,她既不知道是不是住在哪里,也不知道猴精和三七开住在什么地方。

她只好返回头回家,儿子睡得正香,她坐到儿子的床头,看着儿子熟睡中平静、酣然的面容,禁不住悲从中来,泪水潸然而下。

几天以后,是不是终于派人带着她到医院去看望了净肉,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净肉住进的并不是一般的医院,而是精神病院。取代净肉的左手部位,是圆滚滚的白色纱布团,精肉被绑在**,愣怔怔地看着屋顶,根本没有意识到她来看他了。医生告诉她,绑着净肉是怕他乱动把包扎的绷带给扯开,造成左手的再度伤害。她从那团纱布的外形却已经看出,净肉的左手没有了。

精神病院的重症患者不允许探视,能让她进来看一眼净肉,还是是不是找到三七开,三七开通过关系安排的。离开净肉的时候,医生告诉她,在净肉病情没有好转以前,最好家属不要来探视,以免给病人造成新的刺激:“他的左手是外伤,不会有生命危险,你放心吧。精神上的问题,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好的,这需要一个过程,你放心吧,我们会全力照顾好他的。”

天塌了下来,赵树叶躲都没地方躲,只能硬生生地扛着,她和孩子的生活却陷入了越来越窘迫的境地。单位给净肉定了工伤,虽然每个月的工资一分不少,但是工资数额却大大降低了,只有基本工资,加班费、夜班费、奖金等等都没有了。放在过去,基本工资也够她们娘俩花了,可是现在物价飞涨,据说国家正在进行价格体系改革,好像改革就是涨价,衣食住行没一样不涨的,而且一涨就涨得吓人,过去一斤猪肉一块多钱,现在一下子变成了五六块,过去粮站里买粮,一斤大米才三毛多钱,现在一斤最差的大米也得一块多钱,粮站也没了,粮本也没了,不用定量,敞开吃,却要花更多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