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有钱人

他已经找浪子好几天了,浪子手机关机,网上也没了那个浪子的踪迹。他给浪子的办公室打过电话,接电话的小姐一问三不知。他不相信浪子会人间蒸发,他急着找浪子,不是为自己的事儿,而是为浪子的事儿。他是一个热心肠,答应别人的事情,往往比别人还上心、还着急。当年他还在鹭门大学分校区混文凭的时候,在网上认识了远在北京上学的浪子,两个人商量着要从鹭门开车在中国走个对角线,从鹭门一路跑到新疆去。问他爸爸要钱买车,他爸爸不给,说要等他拿到本科文凭之后再说。眼看着网友浪子就要回来了,兑现不了诺言比死还难受,于是他偷了他爸爸几十年积攒下来的邮票卖了钱,换了一台二手切诺基,剩下的钱还够他们跑一趟新疆。从小他就看着他爸爸没事就摆弄邮票,也怪他爸爸嘴贱,摆弄邮票的时候就给他吹过牛,说他的邮票能买两台小轿车,从小他就惦记上他爸爸的邮票了,只不过一直没有遇上需要他动手偷的大事情。这一回他遇上了,为了不在网友浪子面前丢分子,他义无反顾地做了一次家贼。

最终他们也没去成,不是他变了主意,而是浪子的父母打死也不让浪子去,怕他们路上出车祸,怕他们跟彭加木一样在大沙漠里失踪,怕他们路上贪玩赶开学回不来等等等等,反正最后浪子屈服了,老老实实跟着爹妈跑到香港、澳门考察中国人办的资本主义去了。

这件事情把他爸爸气坏了,不单单是气他糟蹋了他几十年积攒下来的邮票,还气他儿子那个网友忽悠了他儿子,他儿子变卖了邮票买了车,那小子却又不跟着他儿子去了。他爸爸气势汹汹地到那个叫浪子的人家讨个公道,有钱人跟他妈怎么都拦不住。他爸爸去了两个多小时,回来的时候喝了个半醉,他妈追着问到底怎么样了,他爸爸说:“没怎么样,还能怎么样?把我灌成这样了,三七开的儿子,三七开怎么生了那么一个破孩子。”

从那以后,他也才知道,浪子的爸爸跟他爸爸居然是昔日的师兄弟,那个破孩子浪子,不但跟他是网友,还是世交。

“不管他爸他妈跟我关系怎么样,那样的破孩子今后你都少跟他来往,男人说话不算数,最不能交。”他爸爸事后这样叮嘱他,他却并没有从中吸取教训,仍然一如既往的对别人的事情热心无比,他妈骂他是闲的,他强烈不同意,因为他自己觉得他很忙。比方说这一次,他答应了给浪子找一个动漫行家,找到了,浪子却失踪了,于是他就忙着到处找浪子。浪子也奇怪,整天见他忙,却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问过他多次,他回答得很妙:“忙着当有钱人啊。”

找不到浪子,他就打电话给穷人肉:“喂,我说的那个事儿,你先别着急,那哥们这几天可能潜水了,等他浮出来我再约。”

穷人肉可能正在忙,有点不耐烦:“我没着急,没事我挂了,有事再联系。”

还没等他回话,人家已经把电话挂了。穷人肉看看手机,骂了一声:“我真是个贱人,也不知道我图了个啥。”

手机好像在跟他斗嘴,他的话音还没落,铃声紧接着响了起来,彩铃,《在北方的天空下》,是从网上下载的,他喜欢那种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仅仅从图片和影视上感受过的苍茫和粗犷。那一年他偷了爸爸的邮票变成了一辆车,准备和浪子一起去体验北方的天空,却成了一场空梦,至今还经常要被他爸爸骂。他爸爸年纪大了以后,脾气也跟着越来越大,动辄就会骂人,骂他,骂他妈,骂他他置之不理,骂他妈他妈就会回骂,骂得更凶,一直到把他爸爸骂得哑口无言沉默不语,就像两支军队动用炮火交战,最终炮火猛烈的一方总是胜者。

据他妈妈说,他爸爸以前从来不骂人,开始骂人就是丢了那条蓝纱巾,自从那条蓝纱巾丢了以后,他爸爸第一次骂人,而且是骂一向被他视为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也就是有钱人他妈妈。再后来,骂人就成了他爸爸的习惯,喝了酒,骂人,累了,骂人,大多数情况下是无目的、无目标地骂,好像在骂看不见的空气,也好像是在骂他自己,骂他自己的命运。不过,有钱人觉得他爸爸骂命运很不公平,因为,命运对他爸爸的确不错,就凭连初中都没有上完整的一个小工人,现在能混成鹭门市建材行业小有名气的民营企业家,命运够好的了。

他没搭理手机,手机叫唤一阵也就闭嘴了,他忽然觉得挺累,忽然觉得自己做的很多事情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做或者不做,对于他,对于他周围的朋友,对于他的家庭,更别说对于这个世界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包括刚才他没有接听的那个电话,接和不接,又有什么区别?

手机却不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会管他累不累,又执着地嚷嚷起来,《在北方的天空下》不屈不挠地响着。谁碰到这种电话谁倒霉,如果你不接听,他就会一直拨个不停,电话也就会响个不停,除非你关机。然而,他又不能关机,万一关机漏掉了某个重要电话,说不准就是漏掉了人生的关键一场戏。

手机有如一个无赖,一个不要脸的无赖,你再怎么不搭理他,他也没羞没臊的纠缠着你。不用看号码,他也知道了,来电话的肯定是浪子,那个自称浪子的家伙就是这么一副德性,好像这个世界就是为他而存在,你找他的时候,他可以躲藏自来让你上天入地无觅处,他要是找你,你不想搭理他都不行。

他只好接通了电话:“你死到哪去了?”

浪子仍然是一本正经的样儿,他的网名似乎恰恰是对他活人的嘲讽、讥弄。活人,他一点都不浪,不管是浪**还是浪漫,总是那么一副板板正正的样子,活像日本人生产的西装:“对不起,这几天有点事没开机,我的灵通小秘书转告我,说你打过六个电话找我,有事吗?”

他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说你这个人是不是把别人不当人用啊?我找你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你的事,你让我给你找个画动漫的,我找到了,高手,人家是艺术家,不是画匠,我好容易说通了,费了牛劲了,看我的面上人家好赖算是答应了,你又隐身了。”

浪子连忙道歉:“啊啊啊,想起来了,对不起啊,实在对不起,改日我请客,请客赔罪。”

他对请客吃饭十分不屑:“请什么客?现在还有什么想吃的东东?请来请去还不就是那些鱼鳖虾蟹,算了,你说,什么时候见面?都是哥们,我得给人家一个交待。”

浪子顿了顿说:“那就明天晚上吧,好不好?想吃什么事先想好,别每次都在道上边走边想。”

“好吧,那我就约人家了,表现好点,别让人家烦你不给你干了。”

放下电话,他想给穷人肉挂个电话说一声,可是想到刚才人家不耐烦的态度,就没挂,又骂了自己一句:“我真是个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