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浪子

天黑了,晚饭是一碗米饭,一碗冬瓜排骨汤,还有一小碟辣萝卜。过去他曾经听说过,看守所里的嫌疑犯吃的都是垃圾,然而,他却觉得看守所的食物比过去吃过的所有山珍海味都好吃,饥饿就是最好的开胃药,由于每顿供应的食量少,关进看守所的嫌犯们饭量普遍大增。

由于是杀人重罪嫌疑人,他一直被单独关押在这间重犯囚室。夜晚九点多钟的时候,关押他的铁门哐啷一声打开,让他惊讶的是,他爸爸来了。转念想想,这也不算什么,仅仅是一个小小的特权而已,放在普通百姓身上,正在接受审查的重案嫌犯,家里的亲属根本不可能探视。

他爸爸进门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朝外面窥视了一眼,活像一个入室行窃怕人跟踪的窃贼。选了这个时间、以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来探视他,符合他爸爸的性格:谨慎、胆小,却又时不时硬着头皮做一些在政策边缘游走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的?”爸爸的探视让他觉得受到了羞辱,而且是他爸爸有意的羞辱。他爸爸能够及时知道他出了事,并且能够越轨跑进来看他,就是对他的羞辱,所以他说话的时候口气冷冷地、硬硬地。

他爸爸背已经微微驼了,那是长期伏案工作留下的痕迹。一直梳理得整整齐齐的三七开分头鬓发已经斑白,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脸却白胖白胖的,没有棱角,没有表情,那是官员的相貌特征。

“有问题就一定要老实交待,相信组织,相信党和政府……”

“我没问题,你也别担心,过两天他们搞清楚就放我回去了。”他很不耐烦听他爸爸说那种官里官气的官话,就打断了他,口气很是不耐烦。

“你跟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

显然,他爸爸已经向公安局了解了他的案情,这让他有些丢脸,因为,他不得不有生以来第无数次的对他爸爸说谎:“没什么关系,就是在网上认识的,约了一起到酒吧间个面,聊聊天,喝喝酒,我们是第一次见面,能有什么关系?”

“你是不是也在搞网恋?那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你可不要上当受骗了。”

“行了,你不懂,你应该担心别人别让我骗了,上我的当,吃我的亏。”他说的倒是实话,若论上网历史,他可以自豪地宣称自己属于中国第一批网民中的一个。若论电脑知识,他可以跟MP公司美国总部的高级技师谈论软件编写程序的源代码说明要点。

他爸爸沉默了,这方面,他爸爸确实属于菜鸟级,连打字都不会,当然,按照他的职务级别,也用不着他打字,自有纳税人出钱替他爸爸雇专业打字员。

他爸爸沉默,他也无话可说,片刻他爸爸站起来:“我走了,这件事情你妈不知道,想想怎么跟你妈妈说。”

他知道他妈妈肯定不知道他出事了,否则他爸爸不可能独自来探视他。他妈妈是他们家的绝对权威,家里的事情,一概由他妈妈说了算,他爸爸即便有不同意见,也仅仅具有家庭民主的象征意义,最终还得到他妈妈那儿集中。稍微长大些之后,开始懂事了,他便觉得爸爸窝囊,不像一个男人。再后来长得更大一些,懂了更多的道理,学会了用辩证的、联系的眼光分析问题以后,他就觉得爸爸不仅仅是窝囊了,他自认为弄清楚了他爸爸窝囊的根源:他外公是副市长,后来还当过市人大主任,在那个期间,他爸爸一直在市委机关当小科长,他猜测,他爸爸对于他妈妈的屈从,是慑于高干岳父的权威。而他妈妈在家里的权威,也来自于外公的威势。

因此,他多少有些看不起他爸爸,尽管他爸爸后来也混进了市委常委,当了秘书长,可是他仍然觉得他爸爸这一辈子是活在他外公的荫庇之下。有时候,他看到他妈妈对他爸爸气使颐指,而他爸爸笑呵呵地唯唯诺诺,他在替他爸爸感到委屈的同时,也替他爸爸感到羞惭。至于吗?他常常想,难道娶了一个副市长、市人大主任的女儿就得变成软脚虾吗?

他爸爸转身离去,看着爸爸微驼的背影,迟滞的步伐,他胸腔突然绞痛起来,爸爸已经开始朝老年迈进了,而他,却还用这种不着调的烂事折腾他。

“爸,你放心,我没做,不是我做的,我向你保证,我没事。”

他爸爸回过头,朝他摆摆手,步履蹒跚地隐没在铁门后面。

铁门哐啷啷地关上了,看守挂上了铁锁,又是一声哐啷。他颓然坐下,地上很脏,灰土、污痕、痰渍还有令人作呕的粪便,那是从屋角的便溺桶里溢洒出来的。他顾不上那些,浑身软塌塌地恨不得就地躺到地板上。站着还好一些,一旦坐下,地板上的臭味就直接往鼻子里冲。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待遇,还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滋味。

他算了算,已经关了三天了,这期间有两个警察曾经把他提出去,问了一些对破案毫无用处的问题,因为,他确实对那个女人的突然死亡毫无所知,他唯一知道的就是结果:那个女人死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破案,也就不知道自己还要被关押多久,据说,这种人命案的嫌疑,一般在抓到真正的凶手之前,公安局是绝对不会放人的。他忽发奇想,如果他那个一向让人觉得神通广大的妈妈,知道了他被关押在看守所里,不知道有没有马力替他摆平?想到他妈妈,他不由苦笑,自己对着自己摇头,但愿不要让她知道,他宁可再多关押几天,也不愿意让他老妈出面替他摆平。如果真的是他老妈摆平、搞定了这件事情,那么,他可以断定,他的后边生就会因为这件事情,在他老妈持续不断的抱怨、抱屈和教训、教诲中度过。

他自己和他爸妈的感情问题,他曾经在北京上大学的时候,那个时候他第一次离开了家,远离了父母,有了回顾和反省的空间和时间,就有过深刻的自省。他不能不承认他深深地爱着那两个有时候挺招人烦的老两口,起码,他们俩是他的制造者。平心而论,他们俩制造他的工艺技术水平都还不差,这方面没有什么值得他抱怨的。让他难以承受的是,他们俩制造了他,便把自己的全部未尽愿望和对人生的全部高档憧憬一股脑地加到了他的身上,他们俩把这理解为爱,他却理解为债务,他爸他妈是债权人,他是债务人。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偿还社会、人生亏欠他父母的债务,偿还父母因制造他、养育他而消费的预付金。

而且这笔债务根本不是能用金钱偿还的,他们需要的补偿金抽象为事业上的“出息”。

“什么样才算有出息呢?”他问他爸他妈。

“当公务员,努力工作当领导干部。”他爸他妈在这个问题上意见统一,又都直言不讳。当“出息”具体化到“仕途”上时,他犯愁了,因为当公务员不是他个人说了就算,据他所知,当领导干部更不是靠努力工作就能实现的。

债务人的身份曾经困扰他很长时间,后来他在网上认识了有钱人,有钱人跟他都是鹭门人,约好他放假回家以后,跟有钱人约上一帮朋友到大西北去玩。有钱人大包大揽,保证能搞到一台越野车,再约几个朋友一起开车去西北看“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大戈壁滩,还有“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的古刁斗城楼,体味苍凉和粗犷的悠远历史。

浪子让他忽悠得跃跃欲试、情难自已。放假回到鹭门,与有钱人见了面,方知不是有钱人有钱,是他爸他妈有钱。那天他去有钱人家商量共赴大西北的事儿,正碰上有钱人他爸爸满大街追打他。原来,他把他爸爸辛辛苦苦积攒了一辈子的邮票给变卖了,用卖邮票的钱换了一台二手大切诺基,说是要到丝绸古道上去找神秘的楼兰姑娘。有钱人的爸爸让他气得喷血,当然,没有真正喷出血来,喷出来的都是痰,他爹奋力追击有钱人,追不着,就朝他身上射痰。

有钱人他爸爸无奈地冲跑远了的有钱人大骂:“狗日的讨债鬼,你要买车你吱声啊,非要把老子的心肝肺扒出来卖了你才痛快是不是?”

有钱人站在他爸爸追不到的距离之外大声回应:“我说了,你们不答应,现在又这么说,你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就用砖拍你。”

有钱人的妈则站在一旁看热闹,一本正经地对浪子评价她儿子:“这小子真是个高价讨债鬼。”

浪子刚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虚拟的有钱人被现实的有钱人追得满大街乱窜,目瞪口呆,有钱人的妈趁机教训起他来:“按说吧,你们这些当儿女的都是父母的讨债鬼,可是也不能太过分了,上一辈子欠多少就还多少,也不能你们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啊。”

他讶然问道:“伯母,什么是讨债鬼?”

伯母认真耐心地解释:“儿女吧,都是父母上一辈子欠了他们的债,这一辈子来讨债的。一家人吧,上一辈子都是有缘份的,不然这一辈子不会成为一家人。比方说吧,两口子,上一辈子都是恩人,兄弟吧,上一辈子都是仇人,父母儿女吧,上一辈子就是欠债的,父母上一辈子欠儿女的。”

他立刻接受了这个理论,因为这个理论让他有如刚刚洗罢了桑拿浴一样轻松自在。原来,他并不是什么债务人,他爸他妈也不是他的债权人,反过来,他爸他妈才是他的债务人。

再后来,他们也没去成丝绸古道,具体是什么原因他已经忘了,不过他却有两大收获:其一,认识了有钱人,从此多了一个可以称兄道弟的朋友哥们。其二、他彻底摆脱了欠父母债的精神压力,虽然他并不真的相信儿女前生是父母的债主,可是,他终于想明白了,他和父母之间,谁都不欠谁的。

夜深了,拘留室有铺,用木板搭在地上,可以供关押的犯罪嫌疑人睡眠,他没有躺下睡觉,躺下了脸部挨着地面更近,那个距离足以令人在睡眠中窒息,他担心自己会在睡眠中窒息而死。坐着,起码可以距离恶臭的地面远一些。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不踏实,噩梦缠身,整整一夜,他都跟他爸爸两个人一起逃跑,警察在后面紧紧追赶,最要命的是天色昏暗,看不清路途,仿佛天上有一只巨大的羽翼遮挡住了阳光。他抬头朝天上看去,却骇然发现,这挡住太阳的并不是云,也不是什么羽翼,而是他妈妈。她妈妈披着一件巨大的黑色披风,披风的两摆有如漂浮在海面上的帆篷,遮挡住了整个天空。他拼命叫喊他妈妈让开,透一点光亮下来,让他和他爸爸能够看清楚前面的路程。可是她妈妈却听不见,他喊得口干舌燥,疲累不堪,最终被警察叫早的哨声从噩梦中拯救了出来。

那天傍晚,马上就要吃晚饭了,警察却把他提了出来,让他认领关进来的时候被没收的物事。皮带、手机、钱包、身份证件等等,他并没有认真清点,尽管警察一个劲提醒他仔细清点,他的脑子一整天都浑浑噩噩,既没那个耐心清点那些劳什子,也相信警察绝对不会占他的小便宜,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塞进口袋之后,随随便便的在警察递过来的物品交接清单上签了名字。然后警察就把他带到了外边,并且朝大门走,这个时候他那浑浑噩噩的脑子才豁然清醒过来,他被释放了。随即,更加深沉的羞辱感沉甸甸地压到了他的心上:昨天晚上,他爸爸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偷偷潜进看守所来探视他,今天晚上,他就被释放了,也就是说,他爸爸终于出面捞他了。

他深知他爸爸那个人,这么多年就是靠着谨小慎微、兢兢业业才干到了今天这个位上,按照年龄和能量,再想上升还是大有希望的。所以,他爸爸格外珍惜今天的“成就”,在他爸爸,包括他妈妈,甚至包括他外公、外婆以及爷爷奶奶,都把他爸爸今天的职位当作成就,为了有更大的“成就”,他爸爸做人的态度往正面想叫循规蹈矩,往反面想,就叫不近人情,任何私人事情,只要涉及动员他的权力和影响,他一概推托退避,深怕让别人抓住一点话把影响他的前程。今天,为了儿子,却不知道采取了什么手段,走了什么门道,硬是把他这个重罪嫌疑人从看守所捞了出来。他相信,如果他爸爸竭尽全力捞他,应该有那个马力,毕竟在鹭门市担任重要职务这么多年了。

可是,他爸爸这么一捞,却让他觉得格外别扭,格外羞臊,如果不是看守所里边的日子过得实在太难熬,他真想当即拒绝出去。尽管这样,他还是忍不住对那个陪着他往外边走的警察冷嘲热讽:“怎么了?市委秘书长一发话,我就不是犯罪嫌疑人了?”

警察愕然:“你什么意思?什么市委秘书长?”

他冷笑:“不是市委秘书长找你们领导把我放了吗?”

警察厌烦地堵回了他:“你的事情搞清楚了,要是没搞清楚,市委秘书长他爸爸来说也没用,谁敢把杀人嫌疑犯朝外边放?快走,不想走就真杀个人进来。”

警察的表情和话语都告诉他,警察真的不知道。想一想他倒也释然,这种事情这种普通警察怎么能知道?都是从上面活动好了的,他爸爸当然不可能亲自跑来对这个警察说:我儿子没杀人,你把我儿子放了。

看守所在热闹的商业大街边上,谁也不知道鹭门市的看守所为什么要建在这条热闹的大街上,也许,是先有了看守所,然后才有了这条热闹的商业街。由于看守所的大门就对着热闹的大街,所以,他一出来,满街的汽车、满眼的霓虹灯活像拧成一团飘忽乱舞的彩绸飘带,让他眼花缭乱头晕目眩,好像突然从另一个世界掉到了这儿。他想起了手机,连忙掏出来开机,却无法开,手机没电了。

他迟疑片刻,打消了用公用电话给父母报声平安的念头,他猜测,他爸爸这阵肯定已经知道他放出来了。他转身去了过去常去的大浴缸新世纪,那是一家全功能洗浴馆,吃喝玩乐泡澡桑拿按摩一条龙服务。来到了大浴缸门口,门童看到他两个眼球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那眼神提醒了他,他连忙转身跑到了对街的男人世界,从里到外置办了一整套的衣裳,然后拎着大包小包返回了大浴缸。

门童迎上来,挤出一脸恭敬,眼神却是迷惑、惊诧。

“鄙人是刚刚从牢里出来的,到这里洗晦气来了,安排个好一点的小姐给揉揉。”

门童听到是从牢里放出来的,表情由恭敬递进为敬畏,似乎他从大牢里出来,就成了高干:“好的,先生您请。”说着弯腰弓背的把他引了进去。

那一晚,他在大浴缸里彻底放松了一次,来了全套,走的时候,他将身上穿的衣服从里到外全都扔了,从里到外全部换上了新买的行头。那个给他按摩的小姐见到他把好好的衣服全扔了,知道碰上肥猪了,张嘴又多要一百块,他很痛快,多给了一百块,还把不要的衣服全都给了那个小姐。从看守所出来以后,过去很多应该计较的事情,现在忽然感到一点计较的价值都没有了,过去认为的许多很重要的意义,现在突然变得一点也没了意义。比方说现在,放在过去,这个小姐没来由的想多要十块钱,他都绝对不会给,倒不是他小气,而是他要讲究个原则,说好了的事情,绝对不能随便变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