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小蝌蚪、穷人肉

小蝌蚪坐在那儿,脖子都僵硬了,腿也有些酸,她硬撑着,把自己想象成正在跟日本鬼子作斗争的革命志士。对面的日本鬼子就是穷人肉,她想看看,穷人肉到底能够把她画成什么鬼样子。也许,他本身就是个流氓,临摹写生只是一个借口,画家也只不过是个借来的身份,就如别人问你是干啥的,明明是啥也不干的,只好回答说自己是自由职业者,他的目的不过就是借机看看她的身体而已。

小蝌蚪并不是一个靠让人照着画赚钱的专业模特儿,更缺乏为艺术献身的精神,所以,她虽然答应给穷人肉当模特儿,却相当保留地用布片和四肢掩盖了自己的关键部位。这样一来,她坐在那里的姿势就很象大冬天没穿够衣服,因而冻得抱成了一团。她有点不好意思,这暴露出她对艺术的献身精神不够,也显示了对穷人肉的意图有所警惕。

穷人肉说就这样坐,没关系,美的不管什么样子都是美的。

至今她不习惯,或者说不适应直视穷人肉的眼睛,那双眼睛永远像一潭深水,而且是具有磁性的深水,稍不小心,就会被淹没、溺毙。就如那天晚上,即使他不在跟前,离开他之后,她也险些在怅惘迷离中步进月仔湖丽。她当时好像处于梦游状态,以为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其实自己却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有人猛然间拖住她的双臂,狠命将她拉上湖堤,她才明白过来,自己正在无意识地走向深水区。

“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要做这种事情?”

她的身边已经围拢了一群人,好奇、关心、惊讶……种种眼神投到她的身上,劝告、安慰、指责……种种话语挤进她的耳朵。

她非常烦恼:“你们干什么?我又没有自杀,就是想自杀也不会跳湖,我从小在海边长大,会游泳,想淹死都淹不死。”

“你不想寻短见,是要到这里游泳了?全鹭门市深更半夜到月仔湖里游泳的唯你一个,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神经有问题?”把她从湖水里拖到岸上的中年人追问她。中年人戴了一顶长檐遮阳帽,三更半夜戴这么一顶帽子看着很傻,明白人都知道,他肯定是一个垂钓者,只是不知道他跑到月仔湖钓鱼要干什么,因为月仔湖里的鱼据说早就被污染成了毒品,根本吃不得。

“我跟你一样正常,我就是觉得湖水里凉快,泡泡身子怎么了,不准吗?”

人们渐渐散开,围拢她的人墙松散成了篱笆,她急忙突围,身后传来了人们的抱怨:“这些八零后的孩子,没一个懂事的,都不靠谱。”

也许人丛中有似她这样的年轻人,马上对攻击八零后的人们奋起反击:“八零后怎么了?你们倒不是八零后的,靠谱得很,人家趟趟湖水玩,你们非得把人家当自杀往上拖,谁不靠谱?除了八零后,剩下的五零后、六零后、七零后都不靠谱,凡是经历过**的都不靠谱,都被弄傻了,只有八零后最靠谱……”

她苦笑,远离人群之后,想打个电话找找那个穷人肉的画家,手机却被水给泡坏了。

手机泡坏了,换了手机却没了穷人肉留下的电话号码,这让她很是沮丧了几天,正当她既为摆脱了穷人肉那不正常的眼神而庆幸,又为再也看不到穷人肉那幽深的眼神而失落的时候,穷人肉却打来电话找她,一张口就是请她给他做模特儿:“完全是义务性质的,我没有钱支付劳务报酬,只能靠你的艺术……精神。”

她估计,他在“艺术”两个字后面的停顿,是省略了“献身”两个字。

“还有,我可以送你一张你的肖像作为补偿。”

她在心里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表面上却又装出迟疑不决的样子:“那样不好吧?”

他沉默了,她似乎可以看到他遗憾的样儿,又怕他果真说声谢谢对不起放弃了她,连忙又装作迟疑不决的口气钓他:“如果你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我就勉为其难试试?”

他果断地说:“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算我求你了成不?”

于是她便如现在这般半**坐到了他那杂乱拥挤却光线良好的画室里。

“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画成什么样了?”时间已经过去两三个小时了,她的耐心有限,好奇心也越发蓬勃,终于忍不住提出了要求。

穷人肉直起身子,长出一口气,似乎他也被捂在厚重的包装里表演某个卡通人物:“好吧,看看吧,我去给你拿点喝的。”

她手忙脚乱地套上外衣,趋到画作前面看着自己,预想的形象在她心里还是那副东一块西一块涂抹得乱七八糟的人形,然而,眼里看到的却让她大吃一惊,这一幅画跟那一副在咖啡店里画的完全不同,如果说那一幅池水一样静谧却又含混的眼睛是粗枝大叶的抽象派拼图,那么,这一幅就是精雕细刻的写实派工笔。她的每一根发丝、脸上的每一条纹理甚至耳廓边上的绒毛都细致入微。眼睛却只有两个轮廓,她听说过画龙点睛,难道画人也要最后点睛吗?

他回来了,拿了两筒啤酒,两筒可乐,冰镇的:“喝什么?”

她要了啤酒:“我需要点酒精打精神。”

“你觉得怎么样?”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感觉,她是学管理的,不是学画画的,担心自己说了外行话招他笑话,就小心翼翼地问:“你今天画得怎么这么细致?”

“这是油画中的细密风格,带有古波斯的宗教画的元素,跟那天画的风格不一样,相当于国画的工笔和写意的区别。”

“你为什么不画眼睛?”

“我还没有想好,眼睛不能用手画,得用心画。”

他不再说话,发愣,不是对着她发愣,而是对着画发愣,两只眼睛定格在眼眶子里,从瞳孔的深处可以看到她的肖像,仿佛他眸子中央的一个光斑,似乎他灵魂深邃之处的一个亮点。

她也不再说什么,静静地喝啤酒,期待着他将会给她点上一幅什么样的眼睛。

手机响了,音乐彩铃是时下最流行的歌曲“神香”,两个人同时去找自己的手机,电话是穷人肉的,他接听的时候神态颇为不耐:“好了,知道了,我没时间,改日吧。”然后就挂了电话。

她问他:“你也喜欢这首歌?”

他否认:“无所谓喜欢不喜欢,这首歌唱的是什么?”

不管他否认还是承认,两个人的手机同样的彩铃,就让她感觉相互的距离顿时拉近了,心里蹦出了一个成语: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你有事吗?不行今天就到这儿,再另找时间接着画吧。”

他扔下了手中的啤酒罐:“没什么事,你别管,让我再想想。”

她不想等他再想了,原因很简单,她饿了:“那你慢慢想,我得回去了。”

他惊愕,好像她根本就不应该回去:“回去?回去干嘛?都几点钟了。”

他这一说,倒更提醒了她,不知不觉间已经夜深了,如果她妈妈知道他深更半夜还孤男寡女的搅在一起,而且她还半**,肯定会发疯,或者认为她发疯了。

她没有回答他,开始整理衣服,收拾背包,他却想了起来:“对了,你应该饿了,我画了有三四个小时了,你是六点多钟来的,应该来的时候还没有吃晚饭,真对不起。”说着,他抓起了电话,回拨过去,她看得很清楚,他没有重新拨号,而是就地回拨了一个号码:“我啊,穷人肉,你刚才说夜宵,在什么地方?”

可能对方反问他刚才为什么要拒绝,他不以为然:“刚才是刚才,这会儿饿了,就又想去了。”

对方可能答应了,他接着落实时间地点:“时间,地点,我们两个人。”

他挂了电话,面向她笑了笑,她蓦然醒悟,这是她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到他笑,她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人的笑容会让她产生震撼的感觉,仿佛一坛池水,微风拂过,**漾起阵阵涟漪,阳光在波光上欢悦跳**,雪白的牙齿,配上那种无邪的笑容,让人想起青天下的雪野。她内心里刚才窝上的不愉就如阳光下的阴影顿时消散:“好吧,我跟你去。”话说出来了,她才想到,他还没有向她发出邀请。

他对她的抢答似乎毫无察觉,用一块蒙布把她的肖像小心翼翼地盖好,然后匆匆忙忙地穿好外衣:“走吧,是我一个朋友,对了,你认识,就是那个有钱人。”

外面,尽管已经夜深,街上车辆稀疏,行人寂寥,街灯却依然把城市放亮成了伪造的白昼。被灯光照亮的城市依然沉寂了,他们俩刚从屋里出来,恍然处于遭人遗弃的空城中。他们俩都知道,这仅仅是夜都市的表象,此时此刻,五光十色的夜生活在各种各样的钢筋水泥建筑遮挡下正在**。

他拦下了一台出租车,拉起了她的手,她本能地要缩回手,然而,他那么自然、坦然、随意,这不是牵手,而是领路,于是她没有缩回手,在他的牵引下,上了出租车。

上车后他对出租司机吩咐:“东海鱼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