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同心

次日,宋瑙起个大早,去后厨备下一些新鲜素斋,装在食盒里预备带走。

一切妥当了,豫怀稷如约来接她。他们讲起来是即将成婚的人,但还没像样地一起走过帝都的烟火巷。起初他们只是挨得近,走起路来袖管擦过袖管,窸窸窣窣的,后来豫怀稷索性一把牵过她的手,没事人似的握在掌心里。

戚岁间隔一段安全距离,火眼捕捉到他家爷的小动作,仿佛顷刻嗑到什么带甜味的果脯蜜饯,口中发出嘿嘿低笑。

而宋瑙经豫怀稷这么一带,脚步轻微踉跄,朝他的方向扑了扑,倒像主动抱住男人的手臂。面颊瞬间粉里透红,可她害羞没过一刻钟,在见识过豫怀稷败家爷们儿的做派后,她笑容逐渐消失。

整条长街几乎沾点红色的他都不放过,出银子跟丢暗器一样,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终于在他企图拿下一只褐色风筝前,宋瑙及时摁住他的钱袋,急道:“等等,这个着实无用,王爷你稍稍控制一下。”

豫怀稷举起它来:“好看吗?”

宋瑙如实点头:“好、好看。”

“喜欢吗?”他又问。他的手拿惯了刀剑利器,这换成女子柔荑了,捏在手里跟捏了一把筋道软绵的白面团子一般,大力都不敢使一下,他温声细语道,“成婚当日必要的物件有人会去采办,我只想买一些无用但能讨你欢喜还应景的东西。”

宋瑙仍然按住他钱袋,红着一张小脸,将人拖离摊子一点,越加老实地表达:“因着也没有特别想要,所以不花钱白送的才会喜欢,要拿银子去换的,也会变得不那么喜欢。”她带着些小世俗,轻而坚定地说,“主要还是,贪小便宜使人愉悦。”

听见她一腔抠抠搜搜的言论,豫怀稷逗她道:“你的意思是,别人家的便宜可以随便占,轮到自家掏钱了就得省?”他低声调笑,“行,有这个胸襟远见,以后王府交到夫人手上,我放心得很。”他跟着解下钱袋,放到宋瑙怀中,“给你管着。”

锦袋里有一沓银票,外加不少金银锭子,拿着沉甸甸的,瞬间将宋瑙的定力击溃,她不带一点推辞地抱住了,还颇为财迷地单手掂了掂,笑得像只偷到鱼腥的猫儿。

豫怀稷看在眼中,只觉心头一痒,忽然很想俯身亲吻她。

但他还没有昏聩到在大街上轻薄他家小姑娘,理智地压制住冲动,他口干似的舔一舔下唇,忍住没去当禽兽。而宋瑙对方才来去匆匆的危机一无所知,心思全在钱财大权上,有她把关,银票在兜里倒也渐渐揣热乎了。

临近浮屠寺,他们逛到一卖泥塑的摊子,板车正中有只小女娃,一张滚圆的包子脸,身着花红袄,双髻上绑着红绸布。豫怀稷拿它跟宋瑙比了比:“小模样挺像你,好看。”

他问:“买一个搁婚房里?”

宋瑙脸一红:“单数不吉利。”指一指边上的泥塑小男娃,“要成双成对的才好呢。”

豫怀稷同老板说:“这两个要了。”他又捏住泥塑女娃的脖子,“照这轮廓,再捏八个它亲戚,要一溜红色的,你慢慢做,我们晚点来取。”

“呀?”宋瑙掏银子的手一紧,咻地捂住钱袋,“这么多吗?”

豫怀稷理所当然地说:“凑个十全十美。”

彩头是好的,但听他一口气要买十个,宋瑙投过去的眼神,宛如在看地主家的傻儿子。

几米开外,戚岁立在隔壁铺子前,浑身挂满他们买的小零碎,继续溢出一串傻笑声。

打情骂俏什么的,实在好看得紧。

再往后离山脚越近,沿街的商贩越少,豫怀稷有钱也没处花。

他们一路溜达上山,在寺庙门口碰到收得风声,早已候在外头的妧皇太妃。

她衣衫简朴,虽已有些年纪,眼尾生出细纹,但她底子很好,且在佛前侍奉久了,少有嗔怒欲求,面容依旧秀美绰约,不难看出倒退个十岁,未卸凤钗绫罗之时,该是怎样的美人。

“山里风大,母亲怎么不去里头等?”豫怀稷上前扶住她,“儿媳妇刮不走,着什么急?”

“又乱说。”太妃笑斥他一声,转眸去看儿子领来的姑娘,略微吃了一惊。

这也不能怪她,豫怀稷才回皇城的那段时间,不少官家太太携未出阁的女儿来寺里上香,想出各种法子与她打照面,明着是烧香偶遇,其实是把精心打扮过的女儿往她眼前送。

的确有些个不错的,太妃顺她们意同儿子提过几句,可豫怀稷说:“儿子在边陲待久了,喜欢女子壮实彪悍些,尤其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耍得一手好鞭子,那袖管撩起来,臂膀结实得堪比男子,那叫一个干练。”他叹口气,“而这南边姑娘,不大合意。”

太妃没有完全信他,但日子一长,他始终不做成亲打算,太妃难免联想起那些浑话,也不禁揣想他是否真的中意粗犷一点的女子。

可今日见到宋瑙,水灵细嫩得几乎能掐出汁来。

太妃一只手拉起宋瑙,面容和善,另外一只手却在豫怀稷胳膊上暗暗扭了一把。

他淡定地挨过母亲这一下,由于儿时在宫中没少挨,一半是为他打人的手,一半为他诓人的嘴,故而太妃的指甲刚一掐进他肉里,所为何事,他即刻了然。

后面进到寺中,太妃睬也不睬儿子,只拉住宋瑙走在前方温和地攀聊,问了一些她家中情况,话便转到儿子身上,叹言:“他一心扑在军营,对娶亲生子浑不上心,我一度以为他要么好男色,要么缺根筋。”

“母亲。”豫怀稷插话,“过分了。”

宋瑙忍笑,此时路过一株挂有祈愿红缎带的百年高榕树,树冠高耸蔽日,立在缭绕的香火之中,似有佛性。她不由得多看几眼,太妃见她小女子心性,便为她指路:“那石台上有缎带与笔墨,你可以拣一条去,写点吉利话,叫怀稷挂上树去。”

这边平日普通香客是不许进的,宋瑙眼睛亮了亮,萌生出一丝近水楼台的窃喜。

“王爷。”她报备般唤了一声。

“去吧。”豫怀稷温柔地应她,“不急,小心看路。”

对这哄人的花头没多大兴味,他留在原地等宋瑙。趁这当儿,太妃靠近儿子,悄声笑问:“哪里骗来的小囡?”

“母亲何出此言?”豫怀稷负手反问,一身正人君子的气概。

太妃瞥他一眼:“以人家的品貌,不会缺人求娶,一般及笄前便该拣选起来了。”她呵呵一笑,“可为何没成,由你捡了漏,敢说没你从中作梗的功劳?”

可谓知子莫若母,即使她说的没全中,也中了八九成。

豫怀稷想起他故意落在宋府的剑穗,以及谣言发酵后,宋瑙由此搅黄的不少桃花。

“我是施了些小伎俩,但归根究底是她自个儿撞上来的。”他轻笑,“临到嘴边的一块肉,您儿子又不傻。”

母子俩心照不宣地对视一下,等宋瑙写完缎带,豫怀稷替她挂到最高处。

寺院的斋饭已准备齐全,他们在院中落座,豫怀稷对满桌子的清汤寡水提不起胃口,不过太妃也没打算要招呼他,只顾着给宋瑙夹菜。

他在亲娘的冷落中,倒生出几分追忆来:“母亲的口味倒挺专一,从来只喜欢文气的。”他以茶代酒,自饮自酌地浑说着,“可惜肚子不争气,生出我们兄妹仨都太能闹了,所以三个加起来也不抵皇上一个招娘疼的。”

太妃才要去扯他耳朵,宋瑙手在桌子下拉了拉他,鼓着脸:“不好乱讲的。”

她说话总是软软的,听起来毫无威慑力,但豫怀稷还真闭上嘴了,反手捏一捏她手心。

见有人治他,太妃一口气算撒出去了,收手笑道:“他们三兄妹,昭兮鬼精,怀苏口舌伶俐。这个更不必说了,宫中军营皆是一霸。只有皇上呀……”

她轻微叹息:“不会讨糖吃的孩子总惹人怜些。”

豫怀稷没作声,他平静许久,忽然向她问起:“母亲,小八的生母,姝贵妃是什么样的人?”

他望向高榕树上随风飘摇的红缎带:“父皇把她打入冷宫的那一年,我还没多大,只记得她很美,但宫里年年添新人,从上及下美得千篇一律,年份长了,我也记不清了。”

太妃听得一愣,她来到浮屠寺以后,逐步与过去的宫闱冷暖割离开来,长久没再梦见谁了,可一个从前的名字,几句宫墙之内的事,却轻易地勾出无数记忆。

“她的姿容,是不可方物的,足以专宠。”太妃失神片刻,将眼光放远,“不然,先帝怎会提前结束南巡,不顾她已经定亲,硬是将人带回宫中。”

豫怀稷皱眉:“她定过亲?”

“若先帝晚几日到,她怕已大婚礼毕了。”

说起那个曾经占尽荣宠的女子,太妃没有嫉恨,眼色怅然:“她也是可怜人,冷宫的日子难熬,她一人不算,还带着八公主。后来的事你也清楚,小八与你父皇相继离世,我来山寺修行前找过皇上,希望姝贵妃余生可以过得宽舒一些,皇上善心应下了,但她……”

太妃轻微哽咽:“她身子在冷宫熬坏了,没撑多久,第二年也去了。”

母亲说的种种,豫怀稷只知个囫囵大概。

“就这些?”他又试探地问,“没再发生过什么别的?”

太妃沉默片刻,摇头:“她当了十几年废妃,女儿又走在她前头,到死都没出过冷宫,还能有什么事?”她转言,“你向来不关心后宫女人间的争夺缠斗,怎么想起问这个?”

“也就小八那事。”豫怀稷说,“我琢磨着,有无可能是与姝贵妃结怨的人干的。”

太妃皱起眉来,她虽已隐居避世,但对小辈的事仍有耳闻。她闭一闭眼:“不会,姝贵妃身家清白,入宫之后深居简出的,从不爱与人争长短。”她右手揉眉心,“况且她已故去多年,什么深仇大恨,非得去掘她女儿的墓?”

豫怀稷顺意而问:“那母亲以为,盗墓的瞄准小八,只是赶巧?”

太妃许久无言,再道:“这也未尝无可能。”

她仿若又一头扎回那座辉煌宫殿,耳边交错着女子撕裂的恸哭与求喊。

“她本无意为妃,可她一生都在赶巧。”太妃低眼,遮去一片淡淡湿意,“她呀,哪儿都好,唯独命不好。”

先帝的姝贵妃命不好,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全天下都知道。

但从太妃口里说来,少了民间戏说时的隔岸观火,自有她的千钧力道。

那日用完饭,分别之前,太妃伸出手抱了一下豫怀稷。

女人在他耳旁轻声说:“莫学你父皇。”

就这几个字,豫怀稷却听懂了:“儿子明白。”

回去的路上,他少有地跟宋瑙讲起他的少年时期。

先帝很疼他母妃,有什么好的总会先紧着他们宫院送,当时皇后中庸,耳根子极软,纵得老大老二两个皇子不学无术,担不起大任。先帝便胡乱挑个由头,慢慢将后宫诸事都交付给他母妃裁度。

“说句大逆不道的,幸亏先皇后一生无功无过,否则废后另立父皇都能做得出。”

他搀住宋瑙走在下坡的山路上:“你肯定想不到,他们每回起争执,无外乎是父皇先低头服软。他们最长一次置气,是定下昭兮出使和亲后,母亲闭门不出,有月余没跟先帝见过面。”

后来发生的,全是在太妃那儿探听来的。

“先帝每日在寝宫外晃**三个来回,终于有一晚没忍住,他闯了进去,伏在母亲膝头失声大哭。”

宋瑙影影绰绰悟出点什么,忽有酸意冲上鼻尖。而豫怀稷面色平淡,眺向山脚的贩夫走卒:“先帝后宫充裕,妃嫔很多。他爱我母妃,但他也爱年轻光鲜,爱天下桃李粉白。

“他很怕我母妃不理睬他,也怕今年的新人艳俗不出挑,笨拙不解意。

“他永远用七分好裹挟着,让我母妃扼住喉咙咽下那三分痛。”

一些人事混沌,作为太妃长子,豫怀稷比谁洞悉得都要早,也更明锐。先帝一颗心分给过太多人,他掰下一块大的给太妃,予她万人之上,剩余的拆成无数份。

如此荣宠,纵然不衰,却也无一日不残缺。

太妃是一路被疼爱过来的,才会与他说,莫学他父皇。

宋瑙不忍再听,偎在男人手边:“那四公主现今如何了?”

“昭兮?”豫怀稷依旧淡淡的,“哦,当时她的送亲仪仗刚一过境,恰逢那头发动兵变,原先的王被轰下台了,她改嫁给新王。”

宋瑙仰头看他,眸中水汽蒸腾。

豫怀稷掐一把她的脸,接着说:“我打完仗拐去看过她,她运气不错,赶上这老二比老大有种,人样也英气雄健,而且一根筋只想着上位当王了,后院空悬,我这妹子嫁过去是头一个。”

他想来不禁发笑:“她如今入乡随俗,喝酒划拳一把抓,耍得比我还溜。”

他派使臣将符节递进去时,已做好多手准备,包括被拒入内,万万没想到昭兮风风火火地出城来接他,如同发达了的大户在招待穷亲戚。

“见她换个地方作威作福,我也放心了。”

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宋瑙微张着嘴,半天没合拢。

收回神志,她想起个事:“等我们成亲时,四公主会来吗?”

“她倒想来。”豫怀稷掀个白眼,“她怀孕了,第三胎,她男人不肯放人。”

关于这个,他并不意外。想他在那儿逗留过七日,新王总能见缝插针地把两个孩子从乳母处扔到他们亲娘身边照料,时刻感召她是个有家有丈夫的,严防她思乡情切,一走了之。

而宋瑙一念及四公主都要生三胎了,她两个哥哥还没成亲,突然捂唇轻笑。

豫怀稷气得牙痒痒,又要去掐她,但宋府已近在眼前,宋瑙偏头躲开。

听他坦诚相告地说了一程,天穹霞光横斜,宋瑙走在粉金色的石板路上,望着脚下,小声说:“我上回去浮屠寺向佛祖求姻缘,抽到一支上上签。可还没焐热呢,一出寺门那看好的亲事就凉了一半。”

作为亲眼在八珍楼内见证它凉掉的某人,很不给面子,“哧”的一声笑出来:“后来呢?”

宋瑙幽怨地瞟一眼他:“我萎靡过一阵,想着佛祖那么大座金身,怎么还糊弄人呢。”

他们说着便走到大门口,宋瑙从与他并肩,到面对面站着:“可现在,我觉得。”

她提起一口气,细声细气地说:“佛祖诚不欺我也。”

红霞的余晖落满大地,旖旎得如同她说完话后,不断左瞄右看,不敢同他直视的脸。

离开寺院的这段路,豫怀稷虽面上不显,但说起过去种种,其实不算安乐。原本这一天会结束在这样未露声色的不安乐里,但宋瑙仅凭只言片语便把它化去了。

他只会记得,今天最后,他的小丫头,说过一句很动人的话。

“使坏是不是?”

豫怀稷无声笑开,低声问:“咬死我在你府门口不能做什么,又撩拨我?”

宋瑙一紧张,张口要否认,而豫怀稷已经抛下定论,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音量,从上至下地,如虫蚁搔过皮肤,一寸一寸爬上她耳畔。

“算了,来日方长,有你哭的时候。”

很快,赐婚的圣旨传到宋府,由总管大太监陆万才公公前来宣读,日子定在腊月初一,倒真应验了早先民间口耳相传了几个月,造谣他们婚期时的那半句:早则年关前后。

入夜后,宋瑙坐在床幔内,腿上盖了一床厚被。她尚无睡意,怔怔地面朝月色泼洒的地方发呆。她还未酿出多少困倦,一道灰影倏忽乱入,投石入水般拨开了清白月光。

宋瑙一吓,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要扯嗓子喊救命,但影子落到床边,带起的风中飘来相熟气息,她猛地双手捂嘴,咽下满口空气。

半敞的床幔旁,月华把豫怀稷的五官淡淡晕开,没有白日里的刚硬,倒衬出少许轻柔。

宋瑙今日里衣穿得松散,她飞快地拢住前襟,艰难道:“王爷这是?”

“翻墙进来的。”豫怀稷答得爽利,完全没有偷偷摸摸的自觉,并抄起把凳子,往她床头一坐,笑问她,“圣旨收到了?”

宋瑙老实点头,又听他徐徐问道:“有何想法?”

思绪还未从冗长的神游中彻底拉回来,她脑中空空如也,唇舌迟迟接不到指令,便跳过大脑,自由放飞开去:“圣旨它、它行文流畅,用词规整,笔力深厚。”溢美的词汇转瞬用尽,情急之下,她猛一鼓掌,“它,好!”

掌声落定,场面不可抑制地坠入寂静中去,宋瑙这才恢复神智,她不再说话,缓缓动手把被子拉高,直至盖住鼻梁骨,成功地将自己裹成一只大粽子。

仿佛只要裹得够严实,刚才的傻气就不会侧漏出去。

“我倒认为不大好。”豫怀稷打破静谧,低笑摇头。

“今早皇帝找我商议婚期,拟了腊月初一,上午还不觉有什么,前面忙完一堆事,有些累,偏又想你想得紧,所以晚归晚了,总忍不住来跟你说会儿话。”

他衷情诉到一半,宋瑙从被面底下钻出一只手,她贯会投桃报李,看在他心念她的份儿上,这做人也不好太小气了,便眼梢绯红,伸手暗示他:可以牵一牵的。

豫怀稷愣了愣,好在他领悟得快,含笑与她十指交握,又道:“来的路上我就在后悔,我作甚去拟个腊月初一,下个月不好吗?”他叹道,“我若日日忙到这个点,兴师动众走正门是不方便了,要见你一面不得多翻几十天的墙,我这缺心眼儿不是?”

宋瑙终于把被子自脸上挪开,绯色已经蔓到脖子根:“腊月初一也好的,娘亲找人算过,那天宜嫁娶,是年关顶好的日子了。”

这好是自然的,豫怀稷也是翻过老皇历的人,好歹今儿起个大早,在宫中连同皇帝跟豫怀苏,兄弟仨钻研大半天才定下的。他往里坐过去几厘米,挡住些秋寒,他看宋瑙里衣单薄,坐在床里,被褥滑到小腹。

豫怀稷忽然提议:“要不要靠我身上?我比被子暖和。”

宋瑙内心警铃大作,本意是想婉拒的,他们虽说在街上也手贴过手,可那时衣冠齐整,不似现在她只着一件单衣,但没待她讲出拒绝的话,豫怀稷蛊人心智地放低嗓音:“靠一下又不吃亏,正好凑近些,跟你说个事。”

他暗暗运起一成内力,俨然成为屋中热源,并一再哑声勾她:“真的暖和,试试?”

宋瑙自认年少,见识浅陋,还没到坐怀不乱的境界,她微一吞咽,身子拱了拱,已连人带铺盖一块儿拱到床沿。这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小心低头,便靠上男人胸口。

豫怀稷搂住她,又催动内力提高了点体温。她立时像晒在阳光下,尽管舒服极了,她仍保持了一丝清醒,问道:“王爷要说什么?”

“徐斐那小妾,查到点东西。”豫怀稷问她,“想听吗?”

宋瑙忽地抬头:“这么快?”

“别说一个女人,”黑夜中,豫怀稷出言逗弄,“就是你想查只赤麻鸭,我也会派人去扒它老子是哪条河哪道溪的野鸭子。”

“可不是说,她不大容易查吗?”

提出疑问的同时,宋瑙靠得也不够稳当,豫怀稷今日的衣服料子比较平滑,没什么纹饰花样,跟块光板似的,她时不时向下滑溜。为了稳固身形,她偷偷探出左臂,在揽住豫怀稷腰背的边缘不住试探。

“若主力放在甘阳,的确掘地三尺也找不出这个人。”

早发现她有贼心,但没贼胆,见她过分纠结,豫怀稷便不再等了,蓦地拽过她的手,环到自己腰间。

“你忘了,她故意留下一条线,不去探查,岂不辜负?”

他肌肉结实,宋瑙像摸到一块石头,烧红着小脸,接着之前的话头:“茱萸吗?”

“嗯。”豫怀稷将她的碎发掠到耳后,“我的人在甘阳一无所获,倒是秋华,他找到几方盛产茱萸的地儿,摸排过后,在往南的鹤唳山,还真发现个能对上号的。”

他不似在说什么正经事,轻慢得恍如夜半私语:“同个名姓,年纪也相符,一样母亲早逝,父亲以打猎谋生,但他并非病逝,是六年前掉落山坡,摔死的。”

“怎么会呢?”宋瑙惊讶,“既是老猎户了,靠山吃山的,那坡路很陡峭吗?”

“一个小土坡,地势稀松平常。”他说,“在山背面,方位倒有点隐蔽,他死后两天官兵才在灌木中寻到尸首。”

大晚上的听这些,联合窗外寒风呜咽,宋瑙不由得抱紧他:“是意外哦?”

腰上传来柔软的力道,豫怀稷勾一勾唇:“当年县令是这么判的,就当他阴沟里翻船,失足落下。”他话锋一调,“不过他出事之际,恰巧鹤唳山发生一件轰动上级州府的大案,倒是这个,我有些在意。”

这句说完,他霍地将嘴闭上,不再继续。

正听在酣畅处,人声戛然而止,宋瑙不解地仰头去看他:怎么停下了?

豫怀稷提要求:“亲一下。”他无耻地重复,“亲一下就告诉你。”

宋瑙再次惊呆,若她没记错,这人才引诱完她投怀送抱,现在居然变本加厉。

“你主动,还能选择亲哪里。”他像极了一坐地起价的奸商,讨价还价,哑笑道,“如果换我来,我下口没轻重分寸的,可亲到哪儿算哪儿。”

三更的更声自远方响起,也到宋府下人巡夜的点儿了,宋瑙生怕这一没遂他意,弄出大动静来可不得了。她一慌张,顾不上害羞,飞一般地仰起脸来,在豫怀稷下巴上啄了口。

虽似蜻蜓点水,不怎么过瘾,但豫怀稷深知这种甜头,需见好即收,再闹她得恼了,便勉为其难地罢手,继续说下去:“他摔亡当日,山里还拉出二十七具尸体,据说死于流寇之手。鹤唳山是富庶地界,百姓耕织不辍,从没一夜间死过这么多人。”

这哪怕安在帝都,也是桩大事了,宋瑙立马进入情境,皱眉问:“死的全是当地人吗?”

“怪便怪在这儿。”豫怀稷淡声道,“他们在鹤唳山没有亲故,无一不是流寇劫来的外乡客。”

他拈起宋瑙一绺乌发,绕在指节上把玩:“可实际上,鹤唳山近五年来太平得连普通山匪都抓不出一个,这么猖狂的流匪,像平地生出来的,忽然落到鹤唳山了。”

这细究起来,无疑是破绽百出,宋瑙才听个简述,已经觉出不对劲来:“二十多条人命,县令就当流匪处置的?”又诚心发问,“他是草包吗?”

她问得已是客气,若其中确有问题,那当初拉去斩首顶替的人是谁,只怕又是另一起冤案。

而这鹤唳山的县令,其心可诛,拿草包论他,都算大大抬举了。

但豫怀稷扯一扯她头发:“这你可想错了。当地县令顾邑之,任期内的政绩很不错,清廉不阿,是有口皆碑的父母官。”

宋瑙别过头,轻轻“嘁”了一声:“装的吧。”

看她鬼心眼儿不少,豫怀稷笑了。

“应当不是。”他解释说,“怀苏早两年途经鹤唳山,跟此人有过点交情,他曾在信中与我提过,说顾邑之有不世之才,做个小县令可惜了。”

豫怀稷不否认:“老六眼光高,他说好的,基本错不了。”

宋瑙低头沉吟:“可是,温萸成心叫我们挖出这些,她父亲又跟他们死在同一天里,估计大有蹊跷。”她问起来,“她是哪一年离开鹤唳山的?”

“两年前。”豫怀稷想了下,“她入徐府一年多,这个时间线也能对得上。”

讲到这儿,他缠绕发丝的指节一顿:“要说巧合,当还有一样。”

陆秋华本是冲温萸去的,顺藤扯出流匪旧案,而顾邑之作为主事县令,只顺手打听了一点,他原先没太注意,经宋瑙一提,倒叫他发现个重合之处。

豫怀稷在思索中顿住片刻,正是这似曾相识的停顿,将宋瑙完全带歪了。

联系适才的行为,她瑟瑟可怜地问:“又、又要亲吗?”

豫怀稷一怔,但快速认识到,这是天赐的甜头,他模棱两可地摸一摸下巴。

宋瑙一步走偏,后面越想越笃定,但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便没做太多挣扎,她选择速战速决,噘起嘴在豫怀稷面颊上亲了亲。

这一回生二回熟,便连落嘴部位都更大胆了。

此等可塑之才,豫怀稷相当满意,再次继续说:“顾邑之他辞官了,大约也在两年前,他不顾乡亲挽留,带着幼子搬离鹤唳山,去到汶都讨生活。”

宋瑙明白了:“他是跟温萸前后脚走的。”

巧合是有限度的,若一再发生,便不能拿巧合说事了。

“另外,我还挖到,徐斐在渠州有座游憩用的园林。”

豫怀稷眼光一闪:“这龟孙花大手笔造的,格局构建还挺精巧,可避暑气,御冬寒,等我们成完亲,腊月里天寒地冻,到时把那儿强征过来住上十天半个月。”

他摆出吃大户的架势,仿佛对方是徐斐,他做什么良心都不会痛。

宋瑙哭笑不得:“渠州远吗?”

“近是不近,但胜在人杰地灵。”

豫怀稷漫不经心道:“它南面接壤鹤唳山,向北穿过几个庄子,去汶都也容易。”

电光石火之间,宋瑙读出他的意图,他想用渠州打掩护。

帝都人多口杂,以他亲王身份,去哪里都会惹人注目,许多事不好亲自出面。但渠州天高皇帝远的,又有天然的地理优势在,届时偷溜出去,外人只道他们在园子里过冬,实则他们可以隐姓埋名,跑去其他地方。

宋瑙轻轻点头。

见她意会了,豫怀稷不再多言。

远天漆黑如墨,他扔出走前最后一问:“这些天,宋晏林有再来过吗?”

上回他还装模作样叫一声“宋世子”,现在就连名带姓,直呼对方为宋晏林了。

可他不提还好,一说起这个,宋瑙眯一眯眼:“堂哥是上过几次门,但回回我爹话没说两句,便可劲要给人家说媒。”她质问,“是王爷授意的吧?”

也不知宋老爷从哪里找来这么多未婚配的女子,环肥燕瘦,遍布五湖四海。

导致宋晏林严重怀疑:“二叔近些年是不是在发展媒妁营生,从中抽取佣金?”

宋瑙干笑:“哪、哪能呀,堂哥多虑了。”

宋晏林恍惚道:“这几十幅小像塞过来,我算明白了,二叔大约没把我当人看。”

这话听着有点伤感情,宋瑙正欲调和,只听宋晏林痛苦道:“是拿我当种猪了。”

冷不防地,她噗地笑出声。

末了,宋晏林嘴唇发白,反复叨念着:“太吓人了。”

从此一别至今,他再没敲过宋府的门。

“我老丈人关心他自家侄子,干我什么事?”豫怀稷矢口否认,还辩言道,“宋晏林应当感激,莫说他府上无正室,即便有了,我老丈人体恤他如狼似虎的年纪,想为他添几房侍妾怎么了?”

宋瑙原本有些困了,这会儿活生生给他气清醒了:“我爹活了半辈子,自个都没纳过妾,哪有闲工夫管人家小辈的事。”她义正词严道,“王爷英雄人物,怎么还学小痞子耍无赖呀?”

“给我扣高帽,嗯?”豫怀稷失笑,“你见过哪家英雄会半夜翻墙?”

他浑身写满:老子都这样了,你还想拿浮名制约我?

宋瑙声若蚊蚋,回他道:“我家的。”嘟囔完,她一头埋进男人胸口,颇有些撩完便跑,绝不恋战的意味。

豫怀稷轻抚她后脑勺儿,哄道:“再说一遍,谁家的?”

可宋瑙不肯再说,八爪鱼似的扒住他不动,开始专心致志埋头装死。

豫怀稷不再勉强,把她拽出来,塞进被褥里:“你不说,那我走了。”

他笑:“反正也听着了,此行不虚。”

宋瑙陷在被子中间,朝他挥一挥手,眼眸在黑暗中明亮生辉。

豫怀稷翻窗而出,椿杏照例在廊前打瞌睡,她是半路发觉小姐房中有人,略听了听,没有多话生事,反身退到廊柱下守着。

豫怀稷走向椿杏,免去她行礼:“你家小姐近来精神如何,经常发呆吗?”

他自带威压,椿杏不敢隐瞒,小心措辞:“以前不大会,约莫是从华阴坡回来以后,小姐独处时,偶尔会恍一恍神,有时我进屋来,小姐也不会立时察觉。”

“不止恍一恍神而已吧?”

他今夜进屋前,在宋瑙门外立了会儿,想她若是睡了,就不去打扰了。

他这一站,就站了将近小两刻钟,而宋瑙始终坐那儿神游,似有满腹心事。

“她这样的情况是不是一日比一日频繁,尤其在皇后寿诞过后?”

椿杏迟疑片刻,答案显而易见。

豫怀稷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但小姐每回跟王爷见过面,她都特别快活,”椿杏认为有必要强调一下,“能多添半碗饭的那种。”

豫怀稷颔首:“我信。”又道,“我只是关心一下,方才问你的,无须刻意跟她说。”

椿杏应声,耳边呼地卷过一阵风,再一抬头,她家未来姑爷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