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婚

这之后,豫怀稷依然隔三岔五差戚岁送些猪肉上门,抑或天晚了,翻墙来与宋瑙私会。

而八公主一事上也捉到不少相关人员,包括当日偷换冰雕的十数人,可以肯定背后确有一组织,下线纷杂,处事隐蔽,但抓来的多为外围跑腿的,只交代些皮毛,还不能触其核心。

日子按部就班地晃到腊月初一。

帝都很久没这样热闹了,即便帝后大婚时,因先帝守孝期刚过,不宜大肆操办,只简单走了个过场。

而今日不同,来的全是大昭极有名望的皇亲重臣,连皇帝都摆驾莅临。场子又在虔亲王府,市口绝好的地儿,十里外都能听见锣鼓声,打眼望去遍地红。

只是物有两极,这太隆重了也有坏处,比方说宋瑙,经这阵势一唬,她新嫁娘的拘谨嗖地演化成真实的窒息。她如牵线木偶般由几个喜娘压在矮凳上一番捯饬,终了盖头一落,便要推上花轿。

她临到关头,向后一缩:“我、我再回屋贴张花钿。”

喜娘没瞧见过这整装完毕,还想往回溜的新娘子。幸而宋母早在防她这一手,说时迟那时快,一把擒住她手关节,慈祥地笑:“不用,该贴的地方都贴了,美极了。”

宋瑙挣扎:“唇脂也可以添点的……”

“唇脂、香膏、水粉、铜镜,椿杏都备在那儿了。”宋母淡定地将她往前拖,“你缺什么,自个儿在轿子里补一补,去吧,别误时辰了。”

别人家嫁女儿,母亲都泪眼婆娑的,可到她这里却变成亲娘活活将她撵上轿的。宋瑙一面怒叹母女情薄,一面僵坐在颤颤悠悠的花轿中,听见路两旁十分欢腾,仿佛全城的人集体休沐了,只为来凑这天大的热闹。

她头顶红盖头,处身在这谜一样绵长的节庆氛围中,渐渐对时间的流逝失去判断,似乎走了很远的路,又像刚起步,这顶轿子忽地落停下来。

她还未有所反应,一只手已穿过轿帘,入眼的一截袖管宽厚红艳,将掌中红绸递向她。

宋瑙握住红绸走下轿,没挪几步,便听红绸一端的男人轻笑道:“我倒不介意,但你确定要一路撇着外八字去拜堂?”

宋瑙定睛一看,如他所言,她双脚正无意识地摆出一标准外八字,碎步踏得别别扭扭。

刹那间,宋瑙感觉今日空气稀薄,呼吸略微不畅,她唰地一下收回脚尖,嗫嚅解释:“我平日不这样的,真、真的,我能走好。”

为了挽回颜面,她脚尖板正地快速踏出,刚想为这一步的完美喝彩,却听豫怀稷强忍笑意,提醒她:“娘子,顺拐了。”

宛若当头棒喝,好在霞帔层叠厚重,她的动作掩在里面,旁人也觉不出来什么。但宋瑙本人险些要羞赧哭了,企图推卸责任:“是盖头、盖头挡住视线……”

宋瑙还没将盖头与四肢笨拙的干系捋完,便觉身边一空,她大惊失色,这顺拐跟外八也不是多大的过错,豫怀稷总不会为这个悔婚吧。她胡乱猜想间,身子猛地一轻,双脚腾空,腿弯被两只大手环扣住,她整个人扑向一温厚脊背。

雷霆般的起哄声在耳畔炸响,宋瑙才反应过来——是豫怀稷将她背起来了。

府外挤满围观百姓,大多空暇时都传过他们的恩爱话本,今时赶来见真人,对这一幕满意极了,不少人拍手叫好,内心更坚信了那些**段子绝无水分。

“放心,待会儿你只需拜天地时下个腰,转一转圈。”豫怀稷背着她往堂屋走,低低一笑,“其余时候,随你是趴是躺,出力的事儿,我来。”

他的话瞬息淹没在漫天喧嚣中,宋瑙到底是长大了,懂些男女之事,以至于听人一句话,便净往些不可描述的场面上去发散联想,圈住男人脖颈的玉臂也逐渐发烫。

她眼中是无尽朦胧的红,如同那晚在华阴坡,唯有漆一样的黑色涂满大地,豫怀稷也是这么稳扎稳打地背她下山,归途再远,都好似没什么可怕的。

想到这里,她莫名便不慌了。

堂屋的主位上坐的是皇帝与妧皇太妃,后边依次为豫怀苏等亲王国戚,陆秋华与一众军中将领排在稍靠后些,除去徐尚若因身子欠安,没有一同随行,帝都里能叫上号的几乎都来了。

宋瑙心定之后,一切便顺遂起来。她在豫怀稷的牵领下,行完所有繁缛礼仪,就由侍女引去布置妥善的婚房中等候,留豫怀稷在堂前敬酒。原以为这一轮喝下来,总要个把时辰,但他回来得比设想中早许多。宋瑙正怀抱果盘,一瓣接一瓣地往红盖巾里送柑橘。

猝不及防间,盖头被人挑开,现出她叼了半截果肉、惊愣仰起的脸。

她本来都计划好了,要拿出端秀面貌去见豫怀稷,却不承想毁在半瓣柑橘上,顿时有些委屈:“王爷怎的回得这么早?”

可怜她全然不知,她的端秀在这之前,便已经崩塌殆尽了。

若认真追溯,当要数豫怀稷迈进屋来,无声挥退婢女的一刻,时值她果子吃得不得劲,手鬼鬼祟祟落到盘子上,摸瞎似的抓了一把。

凭借手感先择出瓜子扔一边,食指继而弹开两颗桂圆,然后捏住粒花生犹豫须臾,仍旧挑出扔开,最终捻起一只大红枣,在衣摆上蹭一蹭灰,便拿进盖头里窸窸窣窣吃掉了。

豫怀稷是搬出他的自制力来,才忍住不笑场的,瞧她一副可人样儿,他难免生出点调戏的坏心,趁她正吃柑橘时,敛声息语地突然挑起她的盖头。

尽管她唇上衔个橘瓣,显得有些滑稽,但她精心装扮过的面容掩在淡淡的烛火光圈里,仍弥散出难以言喻的姣美,豫怀稷心头似“啵”的一声,撩起小束火苗。

与西亭台的初见不同,她一日日地抽条,长大,五官亦比当初长开一些,虽然还有少许稚态,但那根女人的媚骨已逐渐显现,使她在娇憨与妩媚间来回闪现。

“嫌早?”敛藏起心绪,豫怀稷作势转身,“那我再回去喝几盅。”

“哎。”宋瑙忙去抓他袖摆,“来、来都来了,聊聊嘛。”

豫怀稷一身挺括喜服,耀目的红遮去他锐利棱角,凶煞退去了,倒突显出他平日里容易被忽视的俊美。

“我就陪皇上喝了半壶,其余人都糊弄着来的。”他暧昧道,“最能闹的那帮孙子全出自我手底下,他们知我着急去洞房,谁敢灌我酒?”

“其实聊天什么的,改日也可以。”宋瑙一听“洞房”二字,陡然改口,大度道,“还是宾客重要,不如王爷回去再喝点儿?”

但豫怀稷身体力行地教会她,何为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抽走宋瑙怀中果盘,回身时手上多了一对琉璃杯。杯中酒光潋滟,她还未接过,脸就红透了,惹来男人取笑:“喝个合卺酒就脸红,这长夜漫漫,等我动起手来,你岂非头一夜都熬不过?”

听他说得百无禁忌,宋瑙突然咂摸出,这人以往还算收敛的,真要撒开了去,何止一个孟浪了得。自觉处境堪忧,她哆嗦着喝完交杯酒,便双目放空地坐在那儿。没一会儿,床铺忽而向下沉了沉,是豫怀稷挨着她坐下。

他调侃地问:“不聊了?”

宋瑙眼一红:“你别老欺负我。”

闻言,豫怀稷记起闲来逗趣她时说的一些荤话,眼光温软:“那怎么是欺负?”

他叹道:“是喜欢。”

后来,聊是没能再聊下去,宋瑙浑浑噩噩的,床榻上硌人的花生、桂圆是如何扫到地上,床幔何时落下,她全记不清明。身子似不断下坠,她只记得飘浮在冷月下的细白微尘,万籁俱寂,唯烛火噼啪作响。

以及豫怀稷伏在她颈边,时断时续的情话。

宋瑙当晚做了一场梦,梦中她被一扇飞天大石磨压来碾去,不论她怎样逃窜,这磨盘都跟成精似的,总能把她抓回来。她整宿游离在濒临沉溺的边缘,几乎以为就要这么与世长辞了,清晨的微光漏过幔帘细缝,她终于姗姗转醒。

听见细微响动,豫怀稷收剑入内,他起得早,已经换好常服,在院中松动筋骨一个多时辰。他原先有满肚子温存的话,奈何宋瑙刚醒来,人还迷瞪,陌生的酸痛使她脑中光速划过一道闪电:完蛋,莫非瘫痪了?

她把惊恐全摊在脸上,豫怀稷啼笑皆非,扶着她坐起身。

“还疼?”

良久,昨儿个洞房花烛的情景才开始回放显形,逐步取代了梦境中恐怖的大石磨,宋瑙的脸也由白转红,大脑疯狂调取记忆的后果,是使她无缝陷入与瘫痪同等级的冲击里。

豫怀稷也体谅她的青涩,便道:“你若实在不舒服,我一个人去皇宫,你用完早点再躺会儿。”

一听他竟有这样危险的念头,宋瑙立刻摆脱冲击,火速表态:她去,必须去。

原因很简单,虽然豫怀稷为人散漫,不爱墨守成规,他独自入宫皇上并不会介意什么。但落在旁人的眼中,虔亲王新婚第二日就不带上她,她好赖也是听过编排他们的民间段子,她今儿不去,天知道他们会杜撰出什么来,以百姓如今喜闻乐道的方式,没准儿会往新婚夜的激烈程度上引,相当惊悚了。

她二话不说,愣是把豫怀稷推出屋子,强撑着下床,让椿杏服侍她梳洗收拾。之后匆匆吃过早膳,她又重新拾起昨晚来不及展示的端秀,义无反顾地随同豫怀稷往宫中去。

但事态仍旧偏离了宋瑙的预想,他们的马车在皇宫正门外停下,需徒步一大段路才能到勤政殿,以往豫怀稷脚程快,且对皇宫地形了如指掌,总是三步并作两步的,引路的小太监经常跟不上他。

可这次因宋瑙身子委实不大爽利,走几步还好,一旦超出百步远,她就明显吃力了,似双腿扯不开来。豫怀稷便一改常态,耐心地从后面拥住她,陪她蜗牛爬一样往前走。过路的宫人看了,都抿唇而笑,仿佛她脖子上挂着大写的“圆房”二字。

她满脸羞红,拉扯下豫怀稷手臂,暗示着:你管管他们。

豫怀稷收到指令,立时配合地甩出去个责备的眼神,但宫里的人都极会察言观色,怎会瞧不出虔亲王今儿个有多春风得意,根本不怕他会真怪罪,反而笑得更灿烂了。

宋瑙气闷到说不出话,她花费老鼻子劲抵达勤政殿,还没跪拜,豫怀谨即刻止住她,表情与阖宫上下的侍从们如出一辙,含着笑:“无须多礼,赐座。”

陆万才搬来把椅子,外加两块几寸厚的软垫,好像生怕她不能领会什么叫“整座皇城都知道他们洞房完了,所以腿脚不利索,需特殊照顾”。

宋瑙麻木地坐下来,她在离勤政殿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简直想剖开路过宫人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现在她不想了。

因为她可以断言,里头的东西一定很下流。

宋瑙对此百感交集,她一边小幅度地变换坐姿,试图减轻身体的不适,一边恹恹地听豫怀稷与皇帝闲聊。片刻后,豫怀稷接住某一段话头,自然地转向徐斐在渠州的园子:“瑟瑟体虚,千秋宴上受的惊吓还没完全平复,现下天也冷了,臣听闻徐斐在外有处园子,御寒养病再好不过,想借来带这丫头住段时间。”

宋瑙瞬间一怒,这拿她当借口,居然不提前跟本人通个气。可话虽如此,但她依然牢记她跟豫怀稷是一条船上的,绝不能拆她男人的台。

因此她果断点头,是,她体虚。

“那有何难,朕去跟徐斐说,叫他交出来便是了。”豫怀谨爽快道,“别说是借了,便是要他拱手相送,谅他也不敢说什么。”

宋瑙面部轻微一抽,对待徐斐,他们兄弟俩是高度一致,表现出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这事轻易地敲定下来,他们便转去聊别的,又说了会儿,豫怀谨忽似一个没忍住,话音里带出几声急咳。

“臣记得,上次跟老六在湖心小聚,就见皇上略有咳嗽。”豫怀稷不满地问,“太医院是怎么替皇上请脉的,这么久都不见好?”

“无事,朕的咳疾是老毛病了,年年入冬都要发作几回。”豫怀谨没把这当回事,轻描淡写,“等开春就好了。”

见豫怀稷还有话要说,他笑道:“皇兄在战场上,大大小小的伤受得多了,朕不过到这节气,喉咙发痒,咳上个几天,跟皇兄比算不了什么。”

宋瑙敏锐地抓住重点,忧心忡忡地看身边人:什么,你受过伤,大大小小,还很多?

豫怀稷立即将君臣礼仪抛诸脑后,用眼光扫射皇帝:当着我媳妇的面,你讲话注意一点。

这一眼像霎时穿回多年前,他以三皇子身份看护弟、妹,豫怀谨继位以后,他一直克己奉公,很少再以兄长自居,也正如此,豫怀谨接收到他的警告,未有生气,倒是延伸出些许对故时的怀念。

豫怀稷偏头同宋瑙咬耳朵:“是有些伤疤,但不严重,昨夜不脱给你看了吗?”

他一句未尽,又开始不正经:“是你自己不肯睁眼,错过了怪谁?”

宋瑙闹出张大红脸,软绵绵地瞪他:你闭嘴!

念着场合不对,豫怀稷适可而止,他说回方才的话:“皇上别跟臣比,臣皮糙肉厚的,挨一棍子也不见得疼。”

他面无表情地道:“皇上得学一学老六,他领个督查使的差事,一年到头有十个月在外奔波,还把自个儿养得溜光水滑。我前日去他府里,他跟个小娘儿们似的在后厨熬**甜梨汤,说去冬燥用的,别提多会保养身子了。”

豫怀谨笑得以拳掩唇,咳了咳,立在角落的陆万才也跟着笑开来。

“好,朕尽量向六弟看齐。”他开玩笑地说,“但六弟的精致,朕撑死学个七八分。”

“够了。”豫怀稷摇头,“他小子是精致过头了。”

等他们对豫怀苏的品头论足告一段落,时辰也差不多到晌午了,豫怀稷便携宋瑙拜别皇帝。他们前脚离开勤政殿,徐尚若后脚就从后面的偏殿走出来。

偌大的殿宇只有他们两个,豫怀谨似没了顾忌,伏案剧烈咳起来。这一波来得尤其凶猛,徐尚若慌忙拍他后背。他往年天一冷也会犯病,但从没像今年这么严重过,经常夜不能寐,独自躲到外间,勉力压住一下强过一下的咳意。

他不欲张扬打扰,徐尚若便顺意装作熟睡,待他下榻走远,才静静睁开双眼。黑色的夜将听力一分一厘地放大,只听个半刻钟,就无端有水汽沾到眼尾,她稍一眨动,便汇成一滴泪,滑入墨发中。

身为他的枕边人,一些变故临近,她总会更快地有所感知。

眼下一顿猛咳后,豫怀谨缓和下来,他拉过徐尚若仍在为他顺气的手,平复片刻。

他昨日从喜宴回来,二更天将尽,好些话都未来得及去说,今时酒醒了,他想来还有点歉疚:“难得有个光明正大出宫的机会,三皇兄手下去了一堆人来疯的,把场子撺掇得热腾十足,我一个人带着暗卫跑去看了,却把你留在宫里。”

徐尚若摇摇头,异常小声地说:“我懂的,皇太妃在,我不可以去。”

停顿须臾,她禁不住问了问:“就……昨晚,真有那么热闹呀?”她委屈地说,“你昨夜喝多了,洗漱完话没说上三句就睡着了,有什么好玩的,你再跟我讲一讲。”

她充满对未知的向往,豫怀谨喉间涩了涩,便从花轿落地开始,与她细细道来。

站满百姓的街巷,人手揣包果脯,宛如看戏。院中摆满酒坛,顶上的封泥一揭,酒香蹿入寒风,能把人呛出个喷嚏。还有成群来贺的将士,穿得人五人六,空有一颗想闹洞房的心,但三皇兄稍一威吓,立马乖如羊崽。

徐尚若听得津津有味,尽管宫中也有大小节庆,但条条框框的,全要依照规矩来。

她一生囿于宅院宫门,还从未看过这样欢闹不拘的场面。

“三哥成完亲,就该轮到六弟了,等那个时候,我想法子带你……”

豫怀谨话说一半,听见外头响起众多脚步声,一转眼的工夫,为首两人已踏入殿中。陆万才追着他们进来,一脸犯难,显然极力拦过了却没拦住。

“哀家来看皇上,还需要跟外人一样往里通传?”太后挺直腰板,口气不可一世。

陪同她来的九公主也添了些底气,忘记禁闭时的种种,朝徐尚若翻了个白眼,骄纵道:“昨儿个虔亲王成亲,娘娘抱病未往,可这会儿瞧着气色很好嘛,难不成故意在找借口,不想去?”

豫怀谨摆一摆手,陆万才同其余侍从退出殿外。

他冷冷道:“皇后养了一夜才缓过点精神,你是嫌她好得太快,巴不得她多病几天是吗?”他淡淡嗤笑,“朕不怕你出去乱嚼舌根,你端看虔亲王他信不信。”

“母后。”安慎说他不过,转头拉扯太后手臂,使性子地喊,“您看皇兄呀,我说什么了,一上来就冲人发脾气。”

太后拍一拍她,极其不悦道:“皇上别光顾念皇太妃的几个孩子,安慎跟皇上才是至亲,她还未许人家,皇上该及早为她做打算。”又怪声怪气地说,“至于皇太妃家的老六,跟他三哥一样有本事,在外野惯了,这主意大过天,哪用得上皇上操心?”

她一向见不得别人好,纵使贵为太后,话里话外仍浸**着端不上台面的酸臭味儿。豫怀谨屏蔽掉这些,只听她替安慎图谋的前半段话,淡然问道:“母后心中可有人选?”

太后佯装思索,便道:“哀家以为,内阁学士齐大人家的次子品貌俱佳,与安慎相合,倒也配得。”

豫怀谨端起润喉的茶来,搁到唇下,眸光坠入茶水,一闪即逝。

这齐二公子是今年秋试的探花,虽未拔得头筹,样子却极为出挑,确实可以招来作驸马。只是齐家乃太后母家,在朝为官者过半,其余又多数经商,暗地里官商勾结的,不知刮走多少油水。他虽人在宫廷,但有豫怀苏各地奔走,探看到不少齐家的蝇营狗苟。

他啜茶不语,半盏下肚,徐尚若便知他忌惮外戚,今日太后所求,必然是不行了。

她破开沉静,出声当这恶人:“九公主年纪还小,不急于一时,再陪太后两年也不迟。”

“哀家跟皇帝说话,什么时候轮到皇后指手画脚了?”太后冷眉横对,猛一喝问。

本来徐尚若劝和似的一说,不必要发大火,但刚进门时皇上冲安慎说的几句,太后正愁没处排解,正巧她上赶着凑过来,自是要揪住了做文章:“哀家还在这儿,皇后就按捺不住,说一句顶一句。”

她劈头盖脸地骂:“可想而知,背地里是怎样挑唆皇帝跟哀家唱反调的!”

她声音响亮,殿外守卫都听得一清二楚,摆明在打皇后的脸,但徐尚若是听惯这些的,并没多少难堪,仍俯身回话。

“臣妾绝无顶撞之意。”徐尚若解释,“臣妾愚钝,想这齐二公子是好,但他上头到底还有状元榜眼在,况且今年并无三元及第的,可保不齐来年会有。既是给九公主选驸马,自当百样拔尖,多挑一挑总没错处。”

徐尚若的谦顺搁在太后眼中,与死皮赖脸无异,她不屑地望过去,似在看一只痴缠她儿子的癞皮狗。

“皇后晓得些什么,这只会死读书的能有何用?昱儿是哀家打小看到大的,他未来定能压过那劳什子的状元郎,必有一番大作为。”

安慎有太后撑腰,气焰大盛,亦眼神轻慢地说:“昱哥哥师从大家,诗书之外,更通古琴音律,是一般就会作几篇文章,乡野来的村夫能比的吗?”

可饶是太后与她再看中齐昱,仍不能越过皇上,直接把自己嫁去齐府。

豫怀谨站起来,他转动一圈白玉扳指,似笑非笑地反问:“状元无用?”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缓缓道,“如今朝中三代元老,大半都是历年状元,巧也巧了,偏没一个探花出身的。照母后的意思,是大昭这些骨肱之臣无用,或者名次高于齐昱的,都为无用?”

他平稳的问句下滚起暗潮:“抑或是,除去姓齐的,今年科举场上乃至恁大个朝廷都再找不出个能人了?”

太后发觉失言,悻然噤声。安慎也有点怕了,退向母亲身后。但豫怀谨已逼到近处,眼中暗火跃动:“朕的舅舅厉害啊,一个二品官职还不满足,齐氏优秀至此,求个驸马屈才了。”他猛甩宽袖,“不如朕的皇位让出来,他来当!”

此话出自帝王之口,当中的分量了然,太后不禁浑身战栗:“哀家何曾有过这个意思?哀家兄长赤胆忠诚,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举族报效,皇帝可切莫曲解了!”

豫怀谨擦过她袖臂,向殿门走去,只道:“朕有无曲解,全看齐大人怎么去做了。”他轻飘飘地说,“先帝在位时,齐氏在帝都的望族中压根儿排不上号,做人可不能忘了本。”

他双臂一振,打开殿门。

陆万才躬身走近几步,做好进去侍候的准备,但没人自大开的门里出来,皇上站在风口,侧身往后看:“安慎,母后记挂你来日婚配,想为你争个好驸马,这无可厚非。但你一个没出闺的姑娘,堂而皇之地跟过来,在朕面前大谈外男,满口昱哥哥叫得好不亲热。”

豫怀谨霍然抬手指向她:“先帝六个女儿,还找不出个似你这般不知检点的!”

他字字如刀,大门敞开下,声音顺风**去很远,不只是太后与九公主带来的宫人,哪怕殿外纵横的几道宫街,伫立看守的侍从都听得清楚。

他措辞狠厉,把安慎骂蒙了,而对方是皇上,她不敢冲上去撕扯,羞愤地跺一跺脚,哭着跑出勤政殿。

这一出将所有人都镇住了,陆万才又退回原地。

徐尚若皱一皱眉,豫怀谨是与太后、公主多有龃龉,但都关起门来掰扯,即使为她出头,如此激进也是没有过的。

她忍不住开口:“皇上……”

豫怀谨抬手阻断她,他走回惊怒交加的太后身旁,轻声附耳:“母后,朕说过的。”

太后一愣,又听他道:“帝王金口玉言,每个字都作数的。”

太后回忆须臾,蓦地想起不久前的夜晚,血气飘浮半空,豫怀谨提剑而立。

——母后与安慎一条心,朕权当你们是一个人。

——往后母亲给皇后脸色,朕就找安慎晦气。

——朕不论其他,全算在安慎头上。

她太后当久了,权柄在握,许多话左耳进右耳出,没太当真。

她也经过些人事起伏,年轻失宠时都没怕过,现今更不会为儿子几句话就夹起尾巴做人。但方才听豫怀谨一口一个齐氏,字眼儿咬得死紧,竟有阵阵凉气从脚底板攀援直上。

她突然发现,她母家一脉如一叶扁舟,皇上可以顺水推舟,也能翻手覆之。

齐氏也好,安慎也罢,只要皇上想,都能下得去手。

虔王府的马车驶出半路,街景逐渐开阔,路边支起柴火小灶,面点在熬煮好的高汤中滚了滚,鲜香气勾得宋瑙东张西望。

在馋虫一再地驱使下,她似腰不酸,腿脚也有劲了,拉上豫怀稷去就近的摊子,麻溜地到长凳上端坐好,掰起指头开始瞎扯:“王爷,我出门前看过皇历,今日小寒,适宜吃胡麻粥、糖豆花、红油包面、片儿汤和八宝甑糕。”

无法领会娘子心思的夫君不是好将军,豫怀稷立即按她絮叨的,原封不动点一遍。

这家摊主的动作麻利,三两下便齐活了,然而宋瑙胃口小,每样只尝一小点,终究还要靠豫怀稷扫尾。他单手持碗,几下喝掉一碗胡麻粥,唇边粘了粒芝麻,他随手一揩,问道:“昨儿个怎么没见你堂哥过来吃杯酒?”

他口气倒还随和,符合闲聊的特征,但基于他对宋晏林一向不大友善,每次提及都像在预备搞点事情出来,宋瑙机敏地抬一抬眼,意图阻止他的无理取闹。

“我没别的意思,纯粹好奇。”豫怀稷端起糖豆花,扬眉,“我人都睡到了,还怕他撬?”

宋瑙脸忽地一红,赶在他说出更多恬不知耻的话之前,抢声坦白:“堂哥有事回洛河,一个月前就动身了。”她顷刻就把宋晏林给卖了,“他如今穷得叮当响,一文钱要掰成两半花,肯定买不起贺礼,但他还是个有骨气的公子哥儿,估计不大好意思来蹭酒喝。”

豫怀稷手一顿:“我听你父亲说,宋晏林变了许多。”他想了想,提起一件事,“他跟莫恒长女的婚约我听过一点,说起来,莫家出事后,他没再向任何人提过亲,人也大变样了,许是放不下莫家姑娘?”

豫怀稷并非第一个这么问的,连宋沛行都来套过她的话,而宋晏林几年来的变化似乎也印证了这些揣测,但宋瑙始终是否认的。

“没有。”她摇一摇头,坚定地说,“不是你们想的这样,堂哥只在提亲时见过她一面,他们是指腹为婚的,应当没什么感情。”

可她的话没人信,大家主观认定的事,不会为她的否定而改变,总当她在替宋晏林做掩护。只有豫怀稷,他喝完最后一口豆花,当即接受了她的说法。

他的理念很简单,他媳妇说没什么,那必然是没什么的。

宋瑙见他与自己不谋而合,宛如遇见知己,就多跟他说起一些。

主要因为宋晏林家住洛河,来帝都下聘那年,便在宋家住过段日子。

去莫府的前一晚,她三更起夜,经过宋晏林借住的别院,见里边光影憧憧。宋晏林没有睡,失神地坐在院中,面向一地堆叠起来的聘礼。

宋瑙迷迷糊糊地走进去,落过雨的夜空黑得严丝合缝,只有枝头挂上几盏油灯,飘出微弱光热。宋晏林先一步看见宋瑙,他们都以为对方会先开口,便谁也没说话,在难得的沉默中,她醒过神来。她端详须臾,忽然说:“堂哥,你快要成为有娘子的人了。”她比画一下,补充,“明年就会有崽子。”

她听见宋晏林隐隐笑了一下,似沉静湖面吹开的一线波纹。

他勾唇:“你懂得倒挺多。”

宋瑙歪一歪脑袋,惑然地问:“那你为什么还不高兴呢?”

油灯的光太暗了,她离宋晏林一臂远,却还是难以看清他的脸。

他良久没出声,是夜无风,他衣袍都没动一下,像极了府门外那尊巍然而立的石狮子。

宋瑙几乎要怀疑,宋晏林是不是坐那儿睡过去了,他终于开口。

他说:“瑟瑟,你不明白。”

后来,同样的话她在别处听过许多次,宋晏林一年年不着家,他无根似的漂泊与神隐,叫所有人都以为他必定是心系莫大小姐。

他说:瑟瑟,你不明白。

说她未经情爱,不解其中味。

“那时候,我的确不明白,喜欢它究竟是个什么样儿。”宋瑙回忆起当晚潮湿的风与宋晏林模糊的面目,“但我很清楚,至少不当是那样的。”

他们用完点心,起身离开路边小摊,两人相携走在熙攘的街头,豫怀稷眼中的宋晏林是寿宴上的匆匆一瞥,那个形销骨立的白袍青年。

“他既有不少江湖知交,性情必不会差,现在是瘦脱相了,但看着还丰神俊逸,若年少时添个十来斤,单凭他这张脸,在洛河大小也能算个人物了吧?”

宋瑙轻声应了应,搂住豫怀稷的胳膊。

午后的中央街与十年前的洛河一样,人潮来去,热闹非凡,百米外是家三层高的红楼艺坊,坊间姑娘气韵风流,正倚着栏杆说笑。

“那时候的堂哥呀……”宋瑙恍了恍,“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她忽然想到,某年立春三月,堂哥带她行过长兴街,途经青楼歌舞场,有姑娘们高处凭栏,几方手绢悠悠飘落,堂哥闪身躲开,仰头见她们含羞带怯,捂嘴笑作一团。

香风吹过,宋晏林略微弯腰,含笑抬手,轻轻向她们作了一个揖。

时至今日,宋瑙出洛河,入帝都,也随父母去过些地方。

却再找不出一个风流胜他的。

初一过后,帝都的天逐日变冷,宋瑙回娘家吃完回门饭,便随豫怀稷启程去渠州。

徐斐提早安排人清扫园子,各院的床单褥子一律换新,寝室每日都拿名贵香料熏上一轮。他们一行人的车马抵达时,宋瑙推开主卧的门,顿有淡淡异香扑面袭来。

豫怀稷冷呵:“这个徐斐,正事一样干不来,吃喝玩乐倒是专精。”

屋内干净整洁,他检查过一圈,见没有问题,就想把随行衣物放进柜子。

他拉开一格橱门,忽然身子一定,宋瑙本在摆弄墙上装缀用的弩弓,回头看他立在橱边,小半天没腾挪,当有什么新奇玩物,便跟过去张望。

抽屉里齐齐码放着一些花里胡哨的小瓷瓶,宋瑙举起一只:“什么呀?”她天真地问,“梳妆用的头油吗?”

豫怀稷神色古怪地挑唇一笑:“上面有字。”

宋瑙翻转过瓶身,当中用赤金粉镂刻了三枚小字:媚春闺。

她乍一下没反应上来,又拿来一瓶,上头刻写着:娇玉春。

几个字分开倒还好,合到一起看却没一个是正经的,宋瑙霍然联想到什么,豫怀稷的解说也随之而至,他哂笑摇头:“恐怕是床笫间助兴用的。”

宋瑙寒毛一竖,跳脚丢开瓷瓶,像在扔件垃圾似的,撩起豫怀稷的衣袖疯狂擦手。她还有点凶巴巴地拍掉豫怀稷正放在掌心把玩的一小瓶,也替他揩了揩手。

力道之大,似要把他蜕层皮才罢休。

豫怀稷笑看她:“怕我喂你吃?”

宋瑙气呼呼地说:“脏!”

“确实,什么腌臜玩意儿。”豫怀稷抽出餐布,把格子间的瓷瓶都包裹起来,对角打结,随手扔到地上,“就算你愿意,我还怕给你吃坏了。”

宋瑙松了一口气,可她忘了,即使没这些下三烂的东西,他们赶了十天路,沿途的驿站比较简陋,豫怀稷还顾及她点,忍耐了一路。但这厢下榻渠州,园中配置一应俱全,可不得使劲折腾。

两人就这么幸福地度过三天,到了第四日,发生个小插曲。

豫怀稷独自在书房看书,有两个侍女手端茶点走进来,大冷天的她们身披纱衣,领口大敞,现出大片白生生的胸脯。

往常这时宋瑙该在房中陪同,但实在是来到渠州之后,豫怀稷活似只放归山林的野虎,夜里胡闹也罢了,居然还生出点白日**的苗头,宋瑙被欺负惨了,不得已奋起反抗,这才没在一块儿腻着。

今儿个日光微煦,豫怀稷还寻思编个什么理由将人骗回来,再如此或那般地亲热个小半天,他一看这茬,立刻向门口的戚岁使眼色。戚岁领会,撒腿去庭院找他家少夫人。

见她们大有利用价值,豫怀稷慈祥许多,出声道:“几时来这儿当差的,脸挺生。”

一赭色纱衣的女子媚眼如丝:“回爷的话,我们是今儿个大清早才入园的。”

“哦?”豫怀稷接过碗盏,手一收,避开女子朝他刮蹭来的指尖,“谁领你们进来的?”

另一嫩黄薄衫的为抢风头,立即插嘴,娇声回话:“是吴叔买我们回来服侍王爷的。”

她口中的人是这间园子的大管事,建园以来全是他在操持内务,也包括奴仆采买。豫怀稷大致有数了,叫来门外侍从:“去把吴大管家请来,劳他费心了。”

这侍卫与戚岁一样,都是王府里带来的,跟了豫怀稷小十年。吴管家见到来人,以为是自己这事办得漂亮,兴冲冲地想要讨赏去。

待宋瑙去到书房,便见有三人跪在桌前,当中两个姑娘的确如戚岁所说,穿得格外清凉,上衣只到肚脐,露出一小截婀娜细腰。

宋瑙解下狐裘,坐到豫怀稷边上,闷闷地还没张口,就听她男人以此为鉴,趁机道:“早说了,要你留下陪我,你不肯,叫人钻空子勾引来了吧?”

宋瑙皱一皱鼻子:“她们是从哪里买的?”迟疑须臾,又问,“能、能退吗?”

吴管事已挨过训斥,他急于将功折罪,忙道:“王妃放心,她们是我在相熟的老板那儿招来作婢女的,若粗手笨脚,不合王妃心意,自然要叫她们走的。”他辩说,“以往少爷来园子小住,总要添些仆人,这都成惯例了,怪我这脑子不知变通,只按以前的去办了。”

他唠叨时,宋瑙眼珠子滴溜溜地绕住女子的纤腰打转。她拿肉眼丈量,自认为她的尺寸并不比这两人逊色,只是为衣服所累。想着,她把手放在腰间,试图再脱件外衣,也好公平抗衡下。

但她方一抬手,豫怀稷便将她识破,及时按住她的手:“不许,一热一冷着凉怎么办?”他嗓音压到最低,“你跟她们较什么劲,有这闲情,不如多同我待一会儿。”

宋瑙嗔怒地瞪他一眼,满目指责:若不是你过于孟浪,我怎会避之不及?

可她刚从外头进来,内室的炉火给她蒸出一层水汽,脸蛋红扑扑的,使她的指控毫无力度。豫怀稷见了,非但不自省,还边跟吴管事说话,边淡定地在她后腰掐了一把。

“惯例?”他心不在焉地问,“徐斐不是许久没来这儿住了吗?”

宋瑙捂住腰上软肉,她红着眼,面对某人不断进阶的无耻,她越发不能招架了。

好在吴管家没发现他们的小动作,磕头答道:“少爷这几年住在沛庄,是没来过这儿,但往年是常来的。”担心豫怀稷不信,他摆出事实来,“最多一次,少爷在街口买下二十来个,回去时全带走了。少爷出手阔绰,他们能跟去伺候,也是这些人的……”

“多少?”突然,豫怀稷重复问了一句,“他买来多少人?”

吴管家一愣:“十几,不,二十多吧!”

“我要具体人数。”他冷下声音,“想好再回话。”

时隔已久,吴管家使劲回想,所幸他是经手人,在心中清点过几遍,才回道:“二十七个。”他自我肯定地一点头,“对,九个婢女,其中一人还带来两个孩子,我本不想招她的,但她绣活儿精湛,问过少爷,说咱们园子这么大,把小孩安置去杂院,别闹人就行。”

他继续数:“再有六个后厨帮工的嬷嬷,年纪稍大点,七个小厮,找的年轻勤快的,剩下三个守园侍卫,他们都是我挑来的,加起来二十七个,不会错。”

他伏身答完话,书房沉入某种难言的寂静,门外日光隐去,冬寒侵入房间。

几乎在听见的瞬间,宋瑙耳边“轰”的一声,不可遏制地想到了什么。

当年的鹤唳山,死在流匪手里的,也是二十七人。

她刚想问吴管家,这是哪一年添的人,徐斐走时又把他们带去哪里。但斜刺里探来一只手,在她腰部按了按,不同于先前的轻佻,这一下传达给她许多隐于唇齿的讯号,包括她试图问出口的,那些问题的答案。

豫怀稷在告诉她:莫问了,是他们。

吴管事退出去不久,书房里发生一场激烈的争吵,大半个园子的下人都听见了,笔砚全部拂落在地,摔砸声不绝于耳。宋瑙夺门离开时,面上挂满泪水。没一会儿,豫怀稷也铁青着脸收拾出另一间厢房,进屋后就没再出过别院。

两人都像在赌气一般,很快便传开了,原是上个新来的婢女引诱王爷,想抬作侍妾,王妃这才大发脾气。

在众人都以为宋瑙把自己关在寝房中,为情垂泪之时,里头的人已换作椿杏,而本尊正坐在马车里,同豫怀稷自偏门出了园子,行驶在偷偷去往汶都的路上。

“只是叫你做场戏,拿本书撕一撕便好,怎么还真哭成这样?”

豫怀稷把帕子用温水打湿,轻轻擦去宋瑙脸上泪痕,怪心疼地看她哭得双眼红肿。

宋瑙温顺地仰起下巴,方便他擦拭:“一定要做得逼真些,吵得越凶,我们躲在院中不现身才越不可疑。”收拾干净后,她半躺在男人臂弯里,“哭鼻子是我的强项,看起来吓人,我其实用的是巧劲,不难受的。”

但她一出戏演下来,当真有点耗神,困意渐渐来袭,她脑中似真似幻地回放起遣走吴管事之后,豫怀稷同她说的一些话。

“不零不整的一个数,碰巧的可能性本身就很小。

“而且,那时死的人里头,的确有两个幼童,十男十五女,全都吻合。”

他摇头道:“再多的,这姓吴的只是个园中管事,不会太清楚。”

宋瑙睡去前,马车外北风大作,她隐约又听见书房中,豫怀稷最后低喃的那句:“是时候去一回汶都,会一会那个卸任县令,顾邑之。”

汶都离渠州不算远,他们沿官道走了四天,在城中一家老字号客栈落脚。

据陆秋华掌握的情况,顾邑之请辞之后,在汶都当了一个教书先生,每天白日固定会去宁远学堂讲学,而他住的地方,距这间客栈不过五条街。

大致的活动轨迹有了,豫怀稷并不着急去找人,待宋瑙从舟车劳顿中恢复些精气神,他才带人一路逛去学堂。汶都百姓好甜口,精于一些花式小点,走在街头巷尾,吸进去的空气中都沾有清甜气息。

宋瑙手拿一朵酥炸玉兰花,她自己吃一瓣,尝着味道好,就抬手送去豫怀稷唇边。这么一来一往的,不像查什么来的,倒似两个游山玩水的新婚夫妇。

学堂的窗开在西南角,比邻一条堆放杂物的小土巷,穿过镂空的窗格,可以看见一个身穿烟灰色布衣的男子立于台前。

他皮肤很白,身体瘦削,稍显出点文弱,即使远观,也能探悉到浓厚的书卷味儿。但他手里没拿书,空手穿走在桌椅之间,口中却一点不打咯噔,说文解字,侃侃而谈。

豫怀稷负手立在墙边,听了一会儿,虽是些浅显普世的文理,但经他巧思拆解,倒别有一番开阔之貌。时而有人提问,都起身恭声唤他,顾夫子。

片刻之后,豫怀稷牵着宋瑙走出逼仄小巷,回到学堂正门。

“年龄,姓氏,谈吐气质,九成是他。”

豫怀稷抽走宋瑙手中吃得只剩秃秃一根的玉兰花枝:“这个顾邑之,你觉得如何?”

“看他方才讲学,简单的孔孟之道,却讲出大开大合的况味,可见功夫深。”宋瑙终于承认,“他嘛,这样看,确也当得起六弟远在千里的一句称赞。”

此时白日的课结束了,孩子们如雀鸟归巢,三三两两跑出学堂。顾邑之稍作收拾也向外走去,可他没有立即回家,在门口驻足张望须臾,便朝相反方向踏步离去。

豫怀稷摸一摸下巴:“走,跟去看看。”

而盯梢这种事,讲究眼如明镜,腿如疾风。宋瑙原先还担忧自己走不快,平白拖了豫怀稷后腿,但没多久,便发现她想多了。因为顾邑之作为标准书生,走路也文雅,街上人一多,他穿行得就更慢了,大半天后拐进一条阴湿的小道。

便见他找到一乞儿,似在打听谁:“六子还是没回来?”

“没见到。”那乞丐坐在几件旧衣服搭成的睡铺里,“他又没去学堂吗?不可能吧,六子可喜欢听夫子您讲学了,风雨无阻地去,大前天风湿犯了,拖条瘸腿也要去。我还笑他,咱们这是乞丐窝棚要出状元郎了。”

顾邑之摇头:“六子好学,我在宁远学堂教书两年多,他每日准点守在墙根,一次没落过。”他皱眉,“但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这不正常。”

乞丐咂巴嘴:“嘶,这么说,我好像也整整三天没看见他了。”

顾邑之又问了些六子可能去的地方,然后留下一包吃食,转身走出巷子。

汶都依山而建,城池面积并不大,豫怀稷继续跟着顾邑之走过几处荒废的茅草瓦舍,发现他一直在找一个叫六子的乞儿。宋瑙耳力欠佳,顾邑之每停留一地,就由豫怀稷去偷听,她干脆离远一些,以免扎堆站那儿,徒惹过路人注目。

便这样随顾邑之走了一程,豫怀稷再次折回来时,宋瑙在一家包子铺门前移不开眼。

见她看得有滋有味,豫怀稷好笑地问:“这包子是成精了?有这么好看?”

“嗯,他在找人,就那么回事。”豫怀稷平淡地一语带过,他揉一把宋瑙额发,“想吃什么?”

宋瑙等的便是他这句,即刻将人拉进铺子里。她说饿也不饿,只是这汶都的包子实在花哨,每样色泽缤纷不说,还都给安了吉利名字,一水的好口彩。

左边一笼名为“金榜题名”,是面皮上刷了层槐花蜜,再放火里烤,故而黄澄澄的。

取名“花开富贵”的,则是拿时鲜的花骨朵碾出汁水用来和面,里头的馅也掺了糖花瓣。

豫怀稷沉吟须臾,忽然问道:“有没有吃完能保佑生闺女的?”

宋瑙的脸红了红,才要驳斥他,谁会拿这个当寓意去做包子,但店老板唰拉一下打开一笼屉,蒸汽散去,码在白布上的点心外皮混有双色,一半正红一半金灿。

“这个取的是金龙赤凤的意思。”老板面面俱到,介绍说,“那半边甜口,是拿红蔗糖熬出的色儿,另外半边咸口,用鸡汁吊出来的。”

豫怀稷认真思索:“龙凤龙凤,一子一女,寓意是‘好’。但我就要个姑娘,附带个小子算怎么回事?”他跟宋瑙打商量,“这样,你只吃左半边,仔细别咬到咸口的,别姑娘没生到,生出个浑小子就麻烦了。”

宋瑙的重点从阻扰他在大庭广众下乱讲话,跑偏到生女孩儿,便道:“你不喜欢男孩?”

豫怀稷摆手:“倒不至于,只是比起儿子我更偏袒丫头。”他淡淡道,“这女子生产犹入鬼门关,是能少则少,以你的身板左不过一两回,要胎胎是儿子,我找谁哭去?”

店老板笑起来:“所以这龙凤呈祥,一胎双生是再好不过的。”

“罢了,双生胎对为娘的过于凶险,世人图他祥瑞兆头,却未必尽是好事。”豫怀稷便道,“拿十个包起来。”

他嘱咐宋瑙:“你只吃甜的半边,余下的……”他想一想,决定,“留给客栈掌柜家的阿黄。”

他口中的阿黄,是掌柜捧在手心里的,一只荤素不忌,爱啃菜花,也吃苞米的肥狗。

“什么阿黄。”想起掌柜把它当儿子养,宋瑙忍笑纠正,“人家有名姓的,大名‘黄八斗’。掌柜说了,等它再长几岁,还要找高人给取个响当当的表字。”

“……”

豫怀稷接过包好的一袋子点心,摇头点评:“汶都的百姓都这么会玩了?”

他们说笑间走出铺子。

豫怀稷把之前跟梢时听到的说给宋瑙听,宋瑙拿出只包子来,精准咬在红糖面皮上,她稍感疑惑:“顾邑之对待乞儿尚能如此,这样一个胸怀丘壑的人,不是可以轻易收买的,为什么会在鹤唳山的事上做出那种判断?”

豫怀稷耸一耸肩:“这只能去问他本人了。”

豫怀稷一脸无所谓,仿佛她说的都不是事。

“搭个讪还不容易?”他一副土匪腔,“偷他一样东西,再给人还回去,就凭读书人的斯文,不定还要请我们吃杯茶。”

宋瑙尽管吃多了甜食,脑子转得没那么快,但依然没那么简单地被忽悠过去。顾邑之不是傻子,家里凭空丢点什么,还吃茶,不把他们扭去送官已经是客气的了。

但见豫怀稷用草叶三下五除二编出一只绿蚂蚱,尾巴处穿过根透明丝线,趁顾邑之还没回到家,把草蚂蚱丢在敞开的窗台上,丝线细微**,很快勾出个五岁的小娃娃。

宋瑙惊骇:“你居然偷他儿子?”

“嘘。”豫怀稷食指竖在唇心,“借他一用,会还的。”

他灵活地拉扯引线,男孩撅起屁股,一扑一跳间,渐渐追着草蚂蚱远离家门。

“别说,顾邑之妻子是难产走的,辛苦他既当爹又当娘,儿子养得还挺好。”

男孩白胖,每次起跳再落地,都伴随“咚”的一声,像个小实心球。

宋瑙抽一抽嘴角,说出去大概没人信,那个曾经叱咤沙场万人莫当的麾远大将军,此刻手缠丝线,躲在灌木后专心致志操控一草蚂蚱,为的是诱拐别人家小孩儿。

顾邑之儿子五岁,兴许有六岁,不能再多了。

正沉浸在这巨大的落差中,突然有什么啪叽扑到腿上,不算轻,但软乎乎的。宋瑙低头一看,男孩已经穿过灌木,这么轻轻一撞,便晕头转向地趴在她脚下,瞅一眼草丛,又使劲仰头去看她。

他黑亮的眼珠眨了又眨,突然原地抱住她的腿,奶声奶气地喊:“娘亲。”

宋瑙怔住,隔壁守株待兔的豫怀稷也一怔。

他眼尾挑起,勾起小指头掏一掏耳朵:“你喊她什么?”

男孩刺溜一下爬起来,躲到宋瑙腿边,举起小肉手,持之以恒地晃她衣摆:“娘亲!”他丝毫不理会豫怀稷,欢快中带点小委屈,“娘亲是回来找我了吗?”

豫怀稷磨牙:“这小胖墩。”一个箭步过去抱起男孩,黑着脸跟他理论,“首先,她是我娘子;其次,你想喊她娘亲可以,但我必须是你爹。”他郑重地命令,“快叫人。”

“我有爹爹,”男孩极其有原则地把头一扭,“我只要娘亲。”

见他们一大一小还杠上了,宋瑙无奈地调停:“他才多大,你跟他吵吵什么?”

豫怀稷不认同:“岁数小怎么了?”他面无表情,“岁数小就能随便给人扣绿帽子?”

他威胁似的把男孩抛起来,再接住。估计顾邑之一介书生,小娃又重得很,没玩过这种游戏,一来二去的,小男娃反而找到趣味,笑得前仰后合。

小径一端树木婆娑,顶梢惊起几只飞鸟,干燥的阳光投射在大地之上,顾邑之背光走来,向茅屋方向走去。他的住所不大,进去不一会儿,发现儿子不在,又焦急地奔出屋来。

豫怀稷与宋瑙交换眼神,抱住男孩往外走。

“我不跟你说,去找你爹,我同他说。”

他们间的距离本就不足五十米,因在视野死角,顾邑之一时不察,但豫怀稷拂叶而出,弄出窸窣响动,他立刻眼尖瞧见,加快步子迎上去。

先入眼的,是他家胖小子,趴在一男人的宽肩上,死搂住对方脖子,似乎说了点什么,男人一巴掌拍向他屁股,下手利索却很轻,隔了些距离还能听见小家伙的咯咯笑声。

他眼光旁移,再瞧见梳起妇人髻的宋瑙,轻抽一口气,头疼地在背后喊儿子:“槐生。”口气有点难以启齿,问道,“可是又出去乱认娘亲了?”

顾槐生唰地别过身子,一见自己爹爹,小短胳膊一张,喜笑颜开地要他抱。

豫怀稷顺势把男孩还回去,叹道:“你这沉的,家里的米油是不是都进你肚子了,你爹一点没沾到?”

顾邑之双手接过儿子,依旧沉甸甸的,一两肉没少,刚要道谢,眼光在触及豫怀稷的一刻,没有自家小东西的遮挡,他看清来人全貌,便轻微一愣。

他曾为官多年,打过交道的人如过江之鲫,多显赫的都见过,但气场这样强大的,区别于强装出来的花架子,是生根在四肢百骸之中,如山海压来的气势,这是独一个。

他收敛心绪,歉声说:“这孩子从小没见过母亲,凡是打家门走过的女子,他都要缠住问一问。”他微微弯腰,做赔礼状,“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二位见谅。”

“没事。”豫怀稷背手而立,一派从容大度。

宋瑙拿余光斜他一眼,不知是谁,片刻前还在逼人家小孩改口叫他爹,不听话便往天上抛。幸亏顾槐生是个心大不怕生的,换成哪家娇养的娃娃不得哭爹喊娘?

“两位看上去不像本地人?”顾邑之礼节性地开口攀话。

宋瑙微笑着说:“公子慧眼,我与夫君家住帝都,月初刚成的婚,正计划往东边游历,经过此地落一落脚。”她一顿,“公子的口音样貌,也不似土生土长的汶都人士。”

“对。”顾邑之坦**承认,“我生长在鹤唳山,移居汶都不满三年。”

言语间,豫怀稷瞥到他里侧袖口上,绣了一小朵茱萸。这件布衣已有些年头,早磨得泛白发旧,时间把茱萸的鲜亮锉尽了,呈现出一块微小的暗红色。

“是吗?”豫怀稷朝他袖子虚虚一指,“说来也巧,公子袖口的花色我在一女子身上见过,针脚特点,粗看之下,竟有点雷同。”他盯紧顾邑之,缓缓道,“更巧的是,她也曾住过鹤唳山,算到今日,离开也两年半,近三年了。”

当豫怀稷关注起他袖间茱萸,再到听见那个名字,顾邑之都没有太惊诧。

但他怀抱顾槐生的手微微打战,半晌后,他才问:“她现在过得如何?”

小径中刮来一阵风,顾邑之逆风而立,他在汶都落地生根的这些时日,从县令到夫子,从卸去官服,到归于布衣,有的名字,他太久没听了,是有些恍惚。

但这并不阻碍他的坦然,至于他与温萸相识,他没一秒想过去遮掩。

一直到豫怀稷回应他:“她如今是左都御史徐恪守之子徐斐的侍妾。”

顾邑之猛然一震,似有无数信息,从只言片语中冲涌进他的天灵盖。他很快压下胸口的波动,眼神已然变了。他拱手问道:“敢问阁下名讳?”

“我姓林,双木林。”豫怀稷半真半假,虚虚实实地说,“我与内人住在悦来客栈天字号房,顾公子有什么想说的,尽可来找我们。”

一声顾公子,彻底撕开横在他们中间的一层窗户纸。

知道他姓甚名谁,从何处而来,又在哪里定居,明显是冲他来的。

这并非是说漏嘴了,只是在借此跟他透个底。顾邑之看他们返身走远,方才的对话在脑中加速倒放过一遍,最终定格在那句:顾公子有什么想说的。

是想说的,而不是想问的,仿佛在等他来坦白什么。

顾邑之闭上眼睛,细细地想,居于帝都,新婚,双木林,以及隐隐有一点眼熟的面孔……

突然间,一束白光在他眼前炸开。

他想起来,妧皇太妃入宫前,本姓林。

提点完顾邑之,宋瑙这一日跟豫怀稷走街串巷,也有些乏了,没再去别处。

在回客栈的路上,豫怀稷站她左侧,右手环过她的腰,隔开摩肩接踵的人流:“上次跟你提到鹤唳山,我就对顾邑之颇有些在意,之后我让秋华去查这顾邑之的底细,我们到渠州园子的第二天,我就收到他遣人送来的消息。”

宋瑙微愣,刚去园子的前几日她差不多成日跟豫怀稷黏在一处,却不知道有这事。

豫怀稷看出她的心思,解释说:“当时你在午睡,我翻阅完,没见什么特别的,挖来挖去,无艳情,无恶习,总而言之,仍是那句君子端方,所以没去扰醒你。”

他无奈:“你当你男人眼中只有那档子事?”

前头还能说得通,可听到最后,宋瑙震惊地看他:难道不是吗?

大抵四天只收阅一封书信,其余时间都在打她的主意,想方设法地把她往卧室拐,这堂堂大昭的中流砥柱,对待自我的标准之低,简直令人发指。

她一脸敢怒不敢言,把豫怀稷逗笑了。他长臂收拢,又把人往怀中带了带,才道:“顾邑之身世不好,幼年痛失双亲,由他父亲的生前好友收养。他的养父母育有一女,身子弱极,一年里有半年养在病榻,后来嫁与顾邑之,成为他的结发妻子。”

宋瑙想一想,忽然问他:“没人说起过温萸吗?”

豫怀稷摇头。

他收到的手卷上,通篇无人提及“温萸”二字。在众人眼中,这个名字只不过是顾邑之经办过的众多案子中,一可怜命苦的猎户之女。

没人把他们关联到一起,他们像是独立存在的,在彼此生平中不值一提。

如同顾邑之袖口的茱萸,穿时掩于里侧,脱下则藏在柜中。

若不仔细留意,难以发现其间关联。

“也是。”宋瑙点点头,“你适才刻意在他面前提起温萸,他的反应足够磊落,恐怕即使有点牵扯,也早在他成亲之后就断掉往来了。”

客栈檐角插的红色酒旗已抬眼可见,在将暮的天空中猎猎作响,豫怀稷望向旗帜上龙飞凤舞的“悦来”字样。

“如果就事论事,顾邑之这人太正了。”

宋瑙似懂非懂:“怎么讲?”

通过今日跟他一路,豫怀稷大约能估出点什么:“顾邑之把忠孝看得太重,以他的口才智谋,有一百种正当理由不应允这门婚事,也有别的法子照顾体弱多病的义妹。”他顿一下,“但前提是,他需狠一狠心。”

只是,顾邑之他做不到。

豫怀稷喟叹似的摇头:“他这样的,瞻前又顾后,操不完的心,负不尽的责,背上担子千斤重,想两全,却难两全。”他低低道,“总是困顿于深恩、小我、大义、本心,遍身枷锁,活得累得慌。”

然而,偏偏似他这般的,人生前二十年或许没错过一步,读他的圣贤书,行他的君子道,却在当年的一桩事上,由着别人把他彻底拉进泥潭。

自此折弯他的骨,打断他的脊梁,碾碎他一身气节。

他们回到客栈之时,另一头的顾邑之已经做完两道菜,只差炉上的瓦罐汤,还要转小火煨上一时半刻。他坐回书桌前,侧身向窗外望。顾槐生蹲在院中,拿了一筐胡萝卜在那儿喂乌凤。

乌凤是只公马骡,遍体黝黑,而四肢雪白,两眼间有一道形如闪电的火红斑纹。

小槐生曾放言:它是全汶都数一数二的好看骡子。

顾邑之本在替乌凤刷洗鬃毛,听到儿子的由衷赞叹,他手上不稳,木刷直直掉进水桶中。童声细嫩,带些清扬的音调,与过去少女那把亮堂堂的好嗓子兀地隔空贴合,碰撞,再分离。

似乎有人在说:“顾大人,您细看,这牙口,这皮毛,绝对是骡子中的潘安啊。”

声音远远近近,脆生生的,穿过经年的凄风苦雨,卖力地在同他引荐。

他从污水中捞起刷子,手心抚过乌凤眉心的花纹,悄无声息地叹出一口气。

那时,温萸与父亲刚迁居鹤唳山,没带几件行李,就两人一骡子,晃悠悠入城来。他们买下山脚空置的小院落,洒扫翻修后,月中才住进去,月末便见温萸跑进衙门里,身穿靛青色衣褂,没有繁复的花纹,虽是个性情极明艳的,却不爱桃红柳绿,腰间常别一柄长马鞭。

当时他正堂审完一件邻里纠纷,在与主簿核对口供,温萸如小风刮来,还算客气地先称呼他一句:“大人。”紧接有些狐疑地问,“我家骡子丢了,您管吗?”

顾邑之端起茶,大口喝完,放下即走:“管。”

随后他手法纯熟地在篱笆的毁损处,发现内部冲撞的痕迹,再依骡子的蹄印推断,它是独立作案,自行向山中潜逃。温萸瞧他的熟练劲儿,咋舌轻问:“顾大人经常查办一些家畜走失的案子?”

顾邑之冲她点一点头,颇有不以事小为耻的贤者风范:“鹤唳山民风温和,很少有杀人大案,我的确会在农耕民生上多放点心思。”

温萸稍稍放心些,跟着顾邑之向山上去:“实话告诉顾大人,我们来这儿之前,我爹托熟人花了三十两拿下这块地,再刨去修缮费,行路盘缠,物品添置,我们家底已剩不下多少。”她一转言,“但来的路上,我花三两买来一头骡子。”

顾邑之这个再沉得住气的人,听得也眉心一跳。

温萸心有余悸地比画:“我牵回乌凤的当天,差点儿没被我爹抽死。”

顾邑之走在山石上,问出与她父亲相同的疑惑:“温姑娘作何一定要买它?”

“这还用说,自然因为它生得俊。”温萸一下子来劲了,豪迈地挥手,“我敢保证,往前十年,往后十年,你们鹤唳山都不可能再有比它更英俊的骡子了。”她目光逐渐凝重,“所以,它是我拿命换回来的,丢不得,顾大人可要帮一帮我。”

那一刻,顾邑之没说话,只是开始同情起她的父亲来。

有女如此,这般任性做派,大约会时常活在抽死她或气死自己的夹缝中。

再后来,他发现,温萸不仅十分我行我素,还会点拳脚功夫,爬起山来身如壮汉,几个纵跃就蹿到上一平台。他起先还能跟紧她,但到底是喜静不喜动的文人,不如她练家子,两人的间距越拉越大,很快他便落在后头,手提衣摆,气喘吁吁地追。

温萸半蹲在一小块平地上,伸头向下张望:“顾大人,您……”

“行不行”三个字还没说出口,顾邑之仓促间脚下打滑,哐当摔倒,正面俯趴在石阶上,山风刮过他头顶的发髻,活活几秒没动弹。

温萸张大嘴,忘记想说什么,赶忙撸起袖子去捞人,而顾邑之抬手示意:“不、不忙,我自己来。”

但他始终平静,乃至有点坚强地走上平台,手臂遥指前方:“温姑娘,请。”

温萸暗自感叹,不愧为读书人,简简单单摔个跤,都能摔出濯清涟而不妖的气度。

但气度不能当饭吃,也无法当蛮力使,顾邑之走得该慢还是慢,温萸几次提出:“要不,我背您吧?”

反复拒绝后,终于,顾邑之停住看她:“温姑娘,”他温和中夹杂些诚恳,“你再说下去,我面上快要挂不住了。”

见他直接得不似酸腐书生,温萸一怔,讪讪笑了:“我是担心大人摔着,别的没什么,就怕脸着地,您这么清秀一张脸,破相太可惜了。”

顾邑之摁住太阳穴,他从来没想过,世间竟有女子这样孔武有力,还聒噪。

为求清静,顾邑之使出十二分的心力,尽快替她找回她的俏骡子,又顺手加固了她家的篱笆围栏。但乌凤性子野,长得也快,时不时地冲去外面。即便有温萸武力镇压,一年也总有几回冲出围栏,全要仰仗顾邑之这个父母官。

他们渐渐因这乌凤结识,建立一套不即不离的相处之道。

而衙门受理的鸡毛蒜皮之事太多了,小到死鸡死鸭,大到群架斗殴,顾邑之都亲力亲为,时常在事后收到百姓强塞来的鸡蛋、瓜果,温萸就这么淹没在他们之中,哪怕为他裁过新衣,袖口悄悄缝上她喜欢的茱萸,也没什么人注意。

只是,这些细润的往来,在顾邑之决定成亲时,画上半个句号。

从此往后,他们虽同在鹤唳山,却再也没见过面。

直至温萸父亲离世,他去灵堂上一炷香,温萸盘着腿,背靠棺椁,席地而坐。他们终于咫尺相对地说上话,他走时温萸抄起一捧白纸钱,扬手抛向空中,纸片似雪花飘落,铺在她的白色丧服上。

时过几年,他方才觉得,他们另一半的句点,在这一秒彻底画完了。

温萸走的时候没有惊动谁,顾邑之是去附近办事的,才听她邻居说起来。

离去前,她养的骡子又一次撞开栅栏跑走了,这回她怎么都找不到,蹲在屋门口哭了一宿。也不知是哭她三两买来的骡子,还是身后空****的家。

此后,顾邑之白日办公,夜晚就去找乌凤,在山坡发现它时,它正往家的方向跑。

彼时他养父母已先后离世,他便把官辞了,收拾几个包袱,带上儿子与乌凤离开鹤唳山。

与温萸多年前一样,两人一骡子,缓缓去往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