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推翻大山

因为茅通这个蠢货绑架了穆清葭,导致茅家不仅损失了财产,人都还进了大牢。周瑾寒本就是个抢钱也抢得心安理得的,如今占了理,更加不可能给他们留下一个子儿。若非不好搬,凌辰甚至都想将种在前院大门旁边的两棵百年老松都挖走。

衍州城的百姓们全跑出来看州霸落网了。他们围在街道两旁,目瞪口呆地看着装了好几车的金银财宝从茅家大门里出来一路运进州衙。

黑夜,熊熊燃烧的火把照耀下,半截身子埋黄土的茅老爷子和大少爷茅通、狗腿子韩管家,还有数十个家丁、婢女,都被粗麻绳捆住了双手连成一排,长长的蚁队似的。

走在最前面的士兵拉着麻绳的前端,牵引着方向,如同游街示众一般将这伙人拖着往州衙大狱里头走去。

也许是离得足够近了,也许是黑暗使得视野不清。平头百姓们看着茅家的这些人,忽然发现:

从前那不可一世的茅家大少爷其实生得样貌很是丑陋,獐头鼠目,个子都还没十七八岁的少年高;

而那高高在上的茅家老爷子也不过就是个再普通再苍老不过的老头子,瞧他喘气喘得仿佛破风箱似的样子,甚至还不如他们这些穷苦人家的老人身子骨硬朗。

所谓的上等人,当扒掉了那层富裕的外皮,原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所谓的大户人家也都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的围墙没有那么牢固,里头睡着的不过就是几只纸老虎。

两个士兵用封条将宅子前后门交叉一贴,在衍州作威作福了好几代的富商茅家就此断了根基。

陆长洲和蔡尚早就接到指令说让他们等着接收新的赈灾款,然而哪怕有了心理准备,当看到那好几辆马车上的好几大箱金银元宝翡翠珍珠,各种珍玩字画古董花瓶,他们还是当场被震惊了。

敢情曜王殿下刚来没几个时辰就先去城中洗劫了一趟?

然而还没等他们缓过来,王妃娘娘也给他们送来了几马车的小姑娘。从几岁到十几岁不等,都跟受了惊的小白兔一样见人就发抖,说是失踪了刚被找到的,需要寻找他们的家人。

更别说还有后头那一串需要被扔进牢里去的“衍州四富”之一。

于是一时间,白日里空得鬼影子都不见一个的衍州衙门里骤然人声鼎沸,灯烛火把照得天都变成了亮色。曜王府的、朝廷派下来护送的、户部的、衍州驻防军的,所有人跑进跑出忙得脚不沾地,仿若陀螺。

夜以继日地干活,工作量剧增。

当然,这些事情周瑾寒和穆清葭是不知道的。

他们去了一趟熊记烧饼铺。

“烧饼西施”和她的丈夫已经被王鸣一他们绑了,反手捆在柱子上,脸色煞白地蹲在地上发抖。李菁和覃榆也都被救出来了,仍旧昏迷着,倒是还好,没有受伤。

见到周瑾寒和穆清葭进门,王鸣一行了个礼:“王爷,王妃。”

“菁儿他们怎么样?”穆清葭问。

“没事。”王鸣一回答,回头瞄了熊记夫妇二人,“这两个人还算有点良知,没有对菁儿他们下死手,只是在他们的吃食里下了迷药。”

“末将听王爷的吩咐,没有多审问他们,倒是这妇人自己先抖了不少出来。”

穆清葭的目光落在“烧饼西施”脸上。

对方此刻双手被反剪着,嘴里塞了布团,满脸惊恐含着泪,看起来比白日里见到的要老了许多。

王鸣一随穆清葭走过去,又跟落后一步的周瑾寒道:“确实是茅家的那个大少爷让他们这么干的,同姓刘的车夫打配合,将王妃与菁儿分开扣留,这样哪怕一方失手了也还有落在另一方手里的能当筹码。”

周瑾寒皱着眉头应了一声,看着穆清葭在“烧饼西施”面前半蹲下来。

穆清葭凝视着妇人的眼睛。

“我在茅家见到你女儿了。”她淡声道,“被那老畜生关在了跟地牢一样的密室里。她受了惊吓,说很害怕,也很想你。”

“烧饼西施”闻言一愣,恐惧自她眼中攀爬上整张脸。

蓄满眼眶的泪水断了线一样留下来,她“呜呜”地叫喊着,整个人一下往穆清葭身前扑去。然而因为被绑在了柱子上,哪怕她使劲也只扑出去了一点点距离,像是一条濒死的鱼一样挣扎,看起来无力又可怜。

穆清葭阻止了那两个想过来保护她的人。

她静静地看着“烧饼西施”,看着她脸上的哀切与恳求,然后又说道:“你知道她到了茅家那老头子手里会遭遇什么,是么?所以你才会这么害怕。父母无一不爱子,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都愿意去做,哪怕是违背良心的事。”

“你是个好母亲。”

“可是你却不能算是个好人。”

穆清葭的眼中流露出几分悲悯:“因为你从来没有想过,其实你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

“我们进城已有多日,你女儿被茅家人带走才不过三天。你既然知道茅家背地里的勾当,明明就可以在我们进城的当日就找我们来揭发,甚至在你女儿被抓走的第一天来向我们求助。”

“可是你却都没有做。你只选择了听从茅家的摆布,以此换得你女儿的平安。”

“因为你所求的,就只是你女儿一人的平安罢了。那些与她一样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小小年纪受尽那老变态**欺辱的小姑娘,在你心里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可是你就这么确定,你听命行事之后,茅家人就会依照承诺放回你女儿吗?今日是让你们扣住两个人质,那明天呢,他们还会让你做什么?你有没有想过,对茅家人而言,只要有你女儿在手里一日,你们夫妇二人就永远都是他们手中的傀儡,甚至一旦事发,你们还能被当做替死鬼推出去。”

“而在此期间,你女儿会遭受什么,你能想象吗?她才四岁?五岁?这样小的孩子,即便那浑蛋老禽兽病得再没力气,要对她做些什么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唔——!”

“烧饼西施”凄厉地哭喊了一声,再也听不下去了。

她竭力地嘶喊着,然而嘴巴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喑哑的、沉闷的音调。哪怕抻长了脖子奋力往前扑,在这昏暗的店面里也不过像只被困住的迷茫的野鬼。

穆清葭默叹了一声,撑着膝盖缓缓站直了身体。

“将他们的嘴巴松开吧。”她跟王鸣一的人道。

披在身上的大氅残留着檀香味,盖住了她衣服上的血腥气。可是她觉得身上依旧还是冷的。

“烧饼西施”嘴里的布团被扯掉了。

她嚎啕大哭起来,觉得不安,觉得自责,也觉得愧疚。

“我也不想的!”她泪流满面道,“可是他们逼我,用小福子逼我!他们说,如果我们夫妇二人不听他们的话,他们就会杀了小福子!”

“她是我们夫妇二人的命啊……”

“烧饼西施”痛哭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茅家的那几个畜生不可信呢?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些天杀的抓走了小福子,会往她身上使什么手段呢?”

“当年我,我自己……”她垂下了头,咬着牙含恨说道,“我自己就是从那老畜生手底下逃出来的!我又怎会不知这几十年来,在他那间屋子里、在他屋子的地底下,究竟藏着怎样龌龊不堪的秘密!”

“烧饼西施”几乎是嘶吼着喊出了这些话:“我恨不能杀他一千刀一万刀!他怎么可以折磨过了我之后又用同样的方式折磨我的小福子?她才不到五岁啊,才不到五岁啊……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可是我再恨又能怎么办?茅家像地头蛇一样在衍州城里盘踞了几十年了,整个衍州,有谁不知道他们是恶人吗?但又有谁有能耐撼动他们吗?”

“烧饼西施”抬起头来,流着泪望着穆清葭,质问道:“你问我为什么不跟你们揭发他们的罪行?你以为我是不想吗?”

“可我怕啊……我怕我说出了这些事情,我们一家人都会在茅家手里遭难。我怕在你们有所动作之前,他们就已经伤害了小福子。我怕我即使豁出去了,我也得不到一个公道!”

“你们怪我为什么不说,我倒也想问一句,你们为什么不早来!”

“烧饼西施”嘶哑着声音喊问起来:“你们知道我们衍州的百姓被欺压了多少年吗!你们知道我们世世代代过得有多苦吗!当柯茅白宁四家横行乡里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在他们欺男霸女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

“当我们需要一个能为我们出头请命的好官时,罩在我们头顶的只有杜衡那样的狗官!如今你们又有什么资格责问我们不肯豁出去,你们有什么资格!”

“烧饼西施”的丈夫闻言像是再也忍不住了,拼命嘶吼着挣扎起来,眼眶赤红地对着周瑾寒怒骂道:“狗官!你们这些狗官!”

一脸老实本分的汉子,骂起人来也不过反反复复那么几个字。因常年辛劳,他年纪不过四十背脊究竟佝偻下来。被王鸣一他们捆起来的时候,他甚至连围裙都还没摘。可是他的目光却是那样充满恨意,如同吃人一般。

“我有什么能耐抵抗树大根深的茅家呢……”“烧饼西施”呜呜地低哭道,“我只想要小福子活着,我只是想让我的小福子活着罢了……”

穆清葭和周瑾寒一言不发地看着跟前的夫妇二人,听着他们歇斯底里的哀嚎声。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觉得无论是安慰也好还是反驳也好,一切的语言在他们的苦难面前都变得苍白了。

就这件事情而言,他们做错了吗?

站在他们的立场,这二人自然是做错了的。

然而对他们自己而言,挣扎在底层的蝼蚁们的命运,除了听凭他人摆弄之外,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他们个体的力量从来都是有限的,所以连勇气都只有那么一点点。就这一点点的勇气和力量,连护住自己身边的亲人都做不到,又谈什么去拯救他人呢?

要怪或许只能怪集权的朝廷做得还不够多吧,只能怪分散在大邺各地的官员们,终究还是良莠不齐的。忝居高位的人只看到了眼前的虚假繁华,便以为四野皆是海晏河清的盛景,以至于让贪官污吏在一个职位上坐得久了,便将整片土地都蠹空了。

“我已经把小福子救出来了。”

许久后,穆清葭跟眼前的妇人这样说道。

“她没有受伤,只是受了点惊吓,现在跟其他的小姑娘一起先送去州衙里了。”

熊记夫妇一怔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说话的穆清葭。

她身上裹着一件大氅,本就纤瘦的人被从头到脚地一罩,更加显得弱不禁风。可偏偏眼神却很定,沉静泰然,深不可测,让人不由自主就会相信她说的话。

“州衙里有宫里带来的太医,有医术最好的大夫,还有衍州驻防军和朝廷兵部派来的将士们守着。她们现在很安全,身上的病痛也都会得到治疗。你们稍后可以随我们一起去看小福子。”

穆清葭的神情柔和下来:“我相信你们不是坏人。你们虽然给菁儿和覃榆下了迷药,但过了这么久,你们也没有将他们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倘若你们有心与茅家的人联手,也不至于等在铺子里被抓了。”

穆清葭让王鸣一的人将这夫妇二人身上的绳索解开了。

她将“烧饼西施”扶起来,跟她道:“大嫂,你放心。茅家的所有人都已经下了大狱,他们不会再来找你们的麻烦了。”

“曜王殿下说过了,他会让那些畜生们活着的每一天都变成人间炼狱。他是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会成真的,你说对吗?”

“烧饼西施”怔怔地向周瑾寒望去。

周瑾寒瞥了穆清葭一眼,冷然点了点头。

“那,那另外三家呢?还有狗官杜衡,他们都是一起的……”

“他们都会落得跟茅家一样的下场,我向你保证。”穆清葭道,“这些年来压在衍州百姓头顶的大山,自此都会被清除掉。你们以后都可以自由地喘气了,都可以自在地过你们的小日子了。”

穆清葭的话温柔且坚定。

“烧饼西施”——或者如今应该称呼她“熊大嫂”更合适——熊大嫂闻言,忽的便又落下泪来。

只是这次却是放松的、恣意的一场哭,是等了许多年终于等到了救赎的喜悦的眼泪。

她十一岁的时候在路上被人用麻袋套进了茅家,那时候仍值中年的茅家老爷跟野兽一样强占了她。在那间挂满红帐的屋子里,她屈辱地受过各种刑罚,每天都过得生不如死。可是她的痛苦却取悦到了那禽兽,给了他变态的快感。

后来她逃走了,可是她耻辱的模样却永远地挂在了那老禽兽的墙上,梦魇一样成了她日夜都挥之不去的阴影。

即便是她遇到了这个老实本分的丈夫,不在意她的过去,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即便是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日子有了盼头。

可是她仍旧会在午夜梦回时大哭着惊醒。

因为茅家还在,那只咬掉了她半条命的老虎,仍旧凶残而贪婪地在高处盯着她,随时都有可能将她再次吞噬。

可是以后,她再也不用怕了。

她终于,等到了可以安心睡觉的那一天。

“王妃娘娘,谢谢您,谢谢……”熊大嫂紧紧握着穆清葭的双手,破涕为笑说,“我没有说错,您真的是救苦救难的神仙。”

穆清葭浅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那么厉害,要达到这个目标,也不是靠我一个人就可以了的。我身后还有很多人,他们都想帮助你们,也在为此努力。”

“所以你们也都要振作起来。个人的力量虽然渺小,可是江河入海,只要团结起来,便能掀起滔天巨浪。就像你们之前控制住了衍州城一样。”

周瑾寒始终都负手隔着一段距离站着,隔岸观火一般。闻言却是眉毛一抖,有些意外地看向穆清葭: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胆子还真是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