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爱过

回去的路上,周瑾寒和穆清葭沿着街道走了走。

夜色静谧,青石板的路微微结了冰。穆清葭走得有些慢,难得周瑾寒也迁就她的速度。

“在想什么?”

听到问话,穆清葭稍稍回过神:“啊,也没什么,就是在想,该怎样帮衍州的百姓们推倒压在他们头顶的剩下三座大山。”

周瑾寒挑眉,语调泠泠:“自己说出口的大话,此刻才知道圆不了了?”

“也不能说是圆不了,就是可能需要王爷帮个忙。”

“你我夫妻——”

说到这里,周瑾寒下意识地住了嘴。

穆清葭也停下了脚步,目光沉静又幽深地看着他,叫人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是啊,都忘记了,他们如今已经不是夫妻了。

周瑾寒自知失言,眉头不免一皱。可他同时却又突然为穆清葭话语中的客套而感到些许不爽。

因为他忽然发现,比起他的一时不留神,穆清葭似乎始终都牢牢记得这一点——记得他们二人已经不再是夫妻了这一事实。

想到这里,周瑾寒自己也不知为何,竟生起了一丝愠恼。

他抬手让身后跟着的人停在了原处,给他和穆清葭留出了一个私人空间。

周瑾寒负手站在穆清葭跟前,沉默半晌:“你准备怎么做,说说看。”

穆清葭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接自己方才的话。

她的眼睫稍稍一敛,错开了周瑾寒的目光。

然后她正色道:“我想,今天发生在茅家的这些事,柯白宁三家定然已经知晓了。他们或许会投鼠忌器不再轻举妄动,也或许会以此为鉴,破釜沉舟拼死一搏。但王爷要清扫衍州积弊之心明摆在这里了,若我是他们,不可能坐以待毙。”

“生意人最在意的东西不过自己挣下的那份家业。茅家的家产如今充了公,柯白宁三家多半要想方设法将自家家产转移出去。我们这次带来的人手不够,如果他们真要转移财产,恐怕我们很难将他们拦截下来。况且师出无名,贸然再次对他们用强,难保日后不传出王爷强占百姓私产的流言来,于王爷朝堂上的名声也是不利。”

周瑾寒冷冷地、静静地听着穆清葭分析局势,看着她红润的唇瓣翕张之间,白缈的水汽飘散在空中:“所以呢?”

“所以依我之见,我们应该先发制人。”

穆清葭的眼中露出两分狡黠来:“杜衡那狗官在州衙里白吃白喝好几日了,精神应该也养得差不多了,是时候继续为我大邺江山效力了。”

“王爷。”她继续朝前走去,抬眸望了眼周瑾寒,“不如明天一早就将杜衡放出来。他毕竟在这衍州当了多年的父母官,对于哪里可以兑换现银,哪里又能调度沙土等建筑材料之事,总比我们这些外来人更熟悉。”

“虽说是贪官污吏,但还能派上些用场。哪怕是渣滓,也得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再丢弃。”

周瑾寒与穆清葭并肩往前走:“你不怕他跑了?”

“他可跑不掉,有王将军跟去盯着,怕是他手脚都只会更勤快些。”

想到王鸣一那张忠勇又威猛的脸,随便往哪里一杵就是关羽张飞的架势,周瑾寒觉得穆清葭说得颇有些道理。

“况且放出了杜衡,也能稍稍缓解柯白宁三家的疑心,省得他们在今夜满城风声鹤唳中一猛子狗急跳墙了。”

“最要紧的是,我们还得让他去替灾民们多筹集一些善款。”穆清葭轻哂着道,“衍州,还有周边其他地方,一场雪灾下来受难的百姓这么多,衣食住行哪样少得了?光茅家一家的这点家产怎么够用?柯白宁这三家也得多给了一些才是。取之于民还之于民嘛,很公平。”

“杜衡不是与他们走得很近吗?不妨将这件事情也交给他去办。狗咬狗,有得好看。”

穆清葭说完很久后也不见周瑾寒有回应,不免疑惑地向他看去:“王爷认为不妥吗?”

“没有,你考虑得很周全。”周瑾寒答。

他停下来垂望着穆清葭,看着她脸上温和与淡然。

他问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我只是不解,你究竟是怎么做到在短短几日内就将情绪平复得这样好的?”

他的记忆犹停留在离开前一晚,穆清葭那满是仇恨的表情和她怨怼刻薄的话语。他那时候气得想杀了她,他以为从此以后他们之间便只剩下了这些,刻意的冷淡疏离,无休止的争吵,或者就是互相当作再也不认识。

可他却没想过,穆清葭却会这么平静,表现得客客气气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反倒显得他至今耿耿于怀的模样格外小肚鸡肠。

穆清葭也没想到周瑾寒会问这个问题。

她从来就是个在乎“体面”的人。爱的时候爱得大大方方,走的时候也能走得坦坦****。诚然,她心里是有怨气、有恨意的。可是事已至此,再是哭闹又能改变什么呢?

她不愿意奴颜婢膝地去乞求一个留下来的机会,况且她也并不是非留下来不可。

她不是一条依附于别人的藤,她可以成为顶天的那棵树。

“不然王爷觉得,我应该怎样呢?”她长舒了一口气,温声反问,“你我夫妻三年,即便不存在爱,王爷应该也了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不是我的作风。只要王爷愿意高抬贵手,我们是可以好聚好散的。”

“况且如今你我夫妻情分已尽,过往烟云便都由得它随风而逝罢了。人生漫漫几十载,大家都该向前看,也不必沉湎于过去。”

周瑾寒眼底微沉:“你倒是想得通透。”

“与其说是通透,更应该说,是释然了。”穆清葭拢着双手,慢慢地往前走着。

街道两边人声尽息,寒鸦栖在屋顶抖羽毛,远远传来一声犬吠。脚步踏在青石路上有细微的回响,夹杂在身后马车轮子碾过的辚辚声中,衬得夜色越发寂静。

说出来可能没有人信,她曾经比周瑾寒更加介意自己的身份来历。呆在他身边的每一日,她都夹在甜蜜与惆怅的缝隙中,日夜心惊。

三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害怕着自己入王府的目的会被发现,她也无时无刻不担心着自己的身份会被揭穿。

后来周瑾寒同她坦白了之后,她虽然伤心不已,可是隐隐的,她却也松了一口气。

因为故事定下了结局,她终于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而现在,她总算走到了终点,那些遗憾和不舍的情绪潮水般退去,她终于缓慢地松快了起来。

她确实是罪人之后,也确实是国师安插进曜王府的暗桩;她确实在这三年里无数次地与司空鹤进行联络,也确实有心利用过周瑾寒。

她爱过他,恨过他,用计勾引过他,也故意推开过他。

只不过这所有的一切都归在过去三年的那场烟云里面了。

一封休书分两边,从此以后,他们俩再无瓜葛。

是时候说再见了。

天上的云层碰撞出闪电,紫白的,引来沉闷的一记雷声。

穆清葭和周瑾寒同时抬眸望去,异口同声道:“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