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遇血

纵然沈家经此一事,上上下下乱成一团,但日子依旧有条不紊地向着十二月迈进,孙氏暴毙,大房七七八八地没了近百人,沈临鑫看着院中横七竖八陈列着的残肢,一瞬间老了十岁。

不知是不是巧合,二房中几乎无人受到牵连,唯独一个沈临丰,从一米高的地方甩下来,只将将摔断了三根肋骨,裹着纱布日日躺在**直不起身。

沈清乾搬回到荀娘身边,与她一同照顾着沈临丰,偶尔闲下来,就到隔壁的厢房中,望着昏睡的沈幼宜,两相无言。

月光洒下来,她的睫毛又黑又密,在脸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忽然她的眉头皱了皱,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喜欢的东西。

荀娘已经不怎么到她屋里来了,她被幼宜的真身吓出了心病,常常在半夜时惊惶着醒来,握着沈清乾的手,哭着问他怎么办。

荀娘的梦里,只有一个场景,一条巨蟒从屋檐上俯冲而下,轻而易举地将沈清乾咬成两半,血瞬间爆裂开来,有半截胳膊从空中掉下来,荀娘哭着扑上前去,那四分五裂的尸体,又忽然变成了孙氏。

那条蛇是黑的,还是白的来着,荀娘记不清了。

她日复一日,坐在床边缝香囊,每一个香囊里都塞满了雄黄,每每做好一个,便将香囊坠在沈清乾的腰间,很快他的腰带上就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香囊。

【搁着几里地,就能闻见清乾身上的药味儿,别说是蛇,就算是人也近不了他的身了。】

荀娘向外头看去,只见沈安宜臂间挎着刚熬好的安神汤,缓缓向院中走来,笑着与荀娘打趣。

自打那日过后,黑蛇受了重伤,沈临鑫日日将自己关在孙氏的灵堂中,忙着祷告忏悔,谁也没心思去管顾安宜在做些什么,大房一片狼藉,都是沈安宜挺着个大肚子,将一切料理得当。

虽然累,可她的气色却日渐一日地转好了。

荀娘笑着,想给沈安宜也挂上一个,视线落到她肚子上时,却又触电一样地缩了回来,她差点忘了,安宜的肚子里也是蛇。

于是拿着香囊的手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僵在半空中。

反而是安宜握住荀娘的手,她顿了顿,笑着说,【叔母,你带着清乾和叔叔,搬出沈家吧,走得越远越好。】

沈安宜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她攥了攥荀娘的手,【叔母,以前都是你护着我,这一次换我保护你吧。我阿爹招惹了蛇仙,杀了那么多的人,这是我沈家造的孽,可你和叔父是干净的,你们不该把一辈子都搭在这里。】

【尤其是,清乾。】

听到沈清乾的名字,荀娘猛地打了个机灵。

安宜说的对,清乾是无辜的,他的结局不该像梦中那样,生生被蛇咬断了身子,离开这里,离开沈家,一切都会好的。

荀娘点着头,嘴里自言自语,【对,对,走了就好了,走了就不会再有蛇——】

她的话说到一半儿,骤然停住,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猛地转过头,看向西厢房。

厢房里,是陷入昏迷的沈幼宜。

【她的话,就留下来吧。】

安宜的手缓缓扶上荀娘的肩,像是哄小孩一样,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拍着。

【叔母带着清乾,到京城去,清乾到时候金榜题名,状元及第,有着大好的前程,叔母便和叔父一起,在京城养老,看着清乾娶妻生子,看着你们四世同堂,忘了相州,忘了沈家。】

【忘了幼宜。】

安宜的声音像是魔法一样,静谧温柔,荀娘闭着眼睛,眼前真的缓缓出现一个院子,院子里她和沈临丰坐在廊下,看着孙儿门手牵着手,在院子里追逐打闹,一抬头,是长了胡子的沈清乾,与一个温婉妇人手拉着手,笑着向她走来。

荀娘的眼角沁出一滴泪,她冲着沈安宜缓缓点了点头。

*

日头西斜,缓缓落到厢房中,幼宜阖目躺在**,呼吸极浅,要细细盯着,才能发觉胸腔的起伏,沈清乾将手搭在她的腕间,她肌体冰凉,是远低于正常体温的温度,去查探脉象,则更是细微不可闻了。

沈清乾皱着眉,约莫过了好一会儿,才隐隐感受到指尖的微微跳动。

蛇么,大概是冬眠,立春过后,总会醒的。沈清乾这样安慰自己。

只是看到幼宜的脸,他又慌了,幼宜的脸似乎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干瘪下去,最初是眼眶凹陷,慢慢地,原本莹润如玉的脸开始皱成一团,肤色也越发暗淡。

照这个情势下去,出不了半个月,躺在这儿的,恐怕就是一具干尸了。

他伸出手,如同往常,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幼宜的脸。

视线落在幼宜枕边,沈清乾微微一愣,只见幼宜身边横七竖八地放着许多书卷,他拿起来细细看着,眼中惊诧之色愈重。

他往常只知道幼宜爱看话本子,却不想枕边放着的,竟全是些兵书,种类繁杂,看样子也有些年头了,很多古籍只怕连他都没见过。

他随手拾起一本,书里面哗啦啦掉出许多纸片。

最上面的,是对古书的批注,字体歪歪扭扭,大抵是这兵书上有许多字幼宜并不认得,便将这些字誊抄下来,后面是另一人的笔迹,簪花小楷,极其工整娟秀,将幼宜誊抄的生僻字,一个个做了详注。

纸张末尾,写了一句话,【绾绾近来读书用心,若得空,可将金屋藏娇后半话讲与你听。】

【绾绾?是幼宜的小字么?原是有人从小就给她讲故事,难怪她这样喜欢看话本子。】

沈清乾念着,再看去,这样批注的文本大约有十余张,到后面,大抵是近来写就得,纸张细软了不少,字体也渐渐成熟起来,正是幼宜的笔迹。

【宛娘,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愿以我命换重逢。】

【宛娘?】沈清乾看向幼宜,难道是幼宜故人——

沈清乾脑海中似有金光闪过,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他同幼宜聊起往生轮回,动情之处,他曾说,若有来生,只盼再相逢。

幼宜微微出神,神色寂寥,她说,【人死了就是死了,再有往生,也不是她了。】

沈清乾嗤笑,【小小年纪,你懂什么是往生?】

幼宜也不隐瞒,歪着头附和,【有没有可能,我与阿娘前世就相识呢?】

沈清乾彼时不懂,笑着说,【是是是,你们命定的母女,前世的羁绊,有缘得很,与我不过是意外,偏偏我是那个多余的——】

幼宜见他酸溜溜的样子,仰着头笑得大声,末了,一把挽住他的胳膊,头靠在肩膀上,郑重地说,【你怎么会多余呢,我若早些遇到你,旁人就再也骗不了我了。】

沈清乾回过神来,【前世?难道幼宜的前世与阿娘——】

寻常不起眼的记忆,像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纷纷如潮水一样涌向眼前,一些细碎的痕迹在此刻连成一条线。

幼宜是蚺,有不死不灭之身,沉睡千万年,只有一人的血脉能将她复活。

干尸受血复活,从来不是阿娘的疑心,或许是真的。

沈清乾呆站在幼宜身侧,看着她形容枯槁,一点点缩下去的皮肤,脑海里渐渐有一个念头,开始生根发芽——

如果阿娘的血可以复活幼宜,那我可不可以呢?

他猛地起身,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握在掌心中,眼中发狠,猛地将刀抽出。

血瞬间从指缝中涌出,顺着手掌,缓缓落在幼宜的手背上。

一滴,两滴——

血接触到幼宜的皮肤上时,瞬间被吸附进去,如同沙漠中落下的雨滴一样,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是幼宜枯死的皮肤,并没有任何变化。

沈清乾不死心,重新握住刀刃,在原有伤口的基础上,又狠狠拉了一刀。

他咬着牙,看着血缓缓渗进幼宜的皮肤,手掌疼得发抖,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

一滴,两滴——

血越来越多的汇聚在幼宜的手背,尽数被吸附进身体里。

阳光从窗口透进来,血泛出一股妖冶的红。

慢慢地,沈清乾看到,幼宜干枯的手指,在空气中,缓缓地,动了一下。

*

临近年关时,相州城的风都裹挟着满满的熏肉味道,开在城西的【秦氏熏肉】自一大早就络绎不绝,排队的人把手揣在袖子里,为了让自己的注意力从冻僵的双脚上转移开,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瞧瞧,当初都说熏肉铺子开在城西,没人来,谁承想没几年的工夫,这城西头比老城还要繁华了不是?】

【那还不得是那条运河的功劳,再往后,把码头开起来,有的是繁华呢!】

【你要说这沈家还真是了不得,当初举家迁到城西,谁不笑他们吃饱了撑的,你再看过几年去,只怕你有钱在城西都买不着地儿了!】

提到沈家,众人面面相觑,一瞬间都噤了声。

沈家一夜之间几乎覆灭,成了相州城里人人避而不及的怪谈,沈家大爷辞去了司建的官职,整个人痴痴傻傻,整日将自己关在祠堂,听说如今二房正闹着要分家呢。

半晌,不知谁低着嗓子说,【沈家大郎看着老实忠厚,谁晓得私底下竟敢招惹这邪性玩意儿,竟为了一时的时运,亏损了子孙世代的阴德,糊涂啊!】

【难为他家的郎君如此出众,如今家中遭此横祸,平白被拖累了。】

杏儿睨了一眼队伍里低头窃窃私语的人,转过头看向荀娘,眼中尽是忧虑。

荀娘沉默着,裹紧了遮面的锥帽,她拽了拽杏儿的衣袖,低声说了一句,【今日风大,队伍这么长,吹得我头疼,咱们改日再来买吧。】

杏儿会意,将荀娘扶上了马车,挨在轿厢边上低声说,【夫人,你先回吧,我自己排着就成,小郎君最爱吃这家的熏肉,咱们离了相州,还不知何时能再回来呢。】

荀娘不再拦着了,她沉默地坐在马车里,清点着眼下采买的各类物件儿,有御寒的衣物,有包好的干粮,小包几乎塞满了整个马车。

明早赶着城门一开,她们一家子便要随着第一波出城的人,一同离开相州。

视线缓缓向下,荀娘的视线落到一个艳红色棉布包裹上,里头装着好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雕花的香炉,还有画着才子佳人的走马灯,包裹最下头,是一沓沉甸甸的,相州城中最时兴的话本子。

荀娘轻轻抚摸着包裹,像是在与幼宜,做最后一次告别。

荀娘攥着大包小包回到家中时,恰巧碰见沈临丰正指挥着小厮,一样一样将收拾好的行装搬上马车。

他们院子本就不大,又不想大房那样铺张,左右用不了三五辆马车,院子就已经空空****了,此时沈临丰住着拐,冲着西边的厢房抬了抬下巴。

小厮面面相觑,没人敢靠近。

里面放着的,是那条血洗了半个沈家的巨蚺,昔日那猩红的眼睛犹在眼前,现下谁敢靠近?

沈临丰气急,拄着拐“咚咚”地砸在地板上,【一群废物!我好生将清乾支了出去,这才得了空儿让你们过来!一个两个榆木脑袋,那蛇早就死了,怕些什么!一会儿清乾回来,我看你们谁还能扛得走她!】

小厮们挠了挠头,犯了难,一个两个站在原地,都不肯靠近。

【我同你们进去,你们好生将她料理便是。】

身后传来荀娘声音,小厮们回过头去,像是看到了救星。

这巨蚺见血发狂,正是二夫人手持长刀挑断了她的七寸,有她在,准没错儿。

于是众人推开房门,只见幼宜仰面躺在**,脸上,脚上的皮肤皲裂,周身散发着似有若无的腐烂气味,有一个小厮扇了扇鼻子,喃喃道,【寻常死人也没有烂这么快的。】

这是自打幼宜现出真身后,荀娘第一次见她,那个往日里水灵灵的小丫头,此刻形容枯槁,头发也乱糟糟的,如同蓬草一般,这幅样子,她似曾见过。

这不正是那具临丰自河堤拉回家中,不翼而飞的干尸么?

荀娘咬着牙,指尖狠狠嵌入手掌中,一时间百感交集,有悔,有恨,有怒,但更多的,是她强撑着,转过身子,不再多看幼宜一眼,生怕自己会心软。

小厮嫌恶这玩意不吉利,赶忙用草席将幼宜匆匆一卷,便要扛出门去。

【等一下。】荀娘颤抖着,喊住他们,她指了指墙角的包裹,颤着声音说道,【将这些物件儿也带上,与她一同葬进去。】

小厮们拾起包裹,里头叮叮当当,有香炉、有琉璃灯,尽是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他们随手扔进草席子里,低着头离开了。

一行人扛着草席走到巷口时,为首的小厮嗤笑一声,喊停了队伍。

他掀开草席,将那包裹拿了出来,把里头值钱的玩意儿尽数揣进腰包,剩余不值钱的话本子,连同外面的包裹,皆随手仍在了街角,末了,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

【连点儿值钱的玩意儿也没有!晦气的活儿,要说这二夫人,也是可怜,到现在了还以为沈家能好好安葬这妖物。】

一行人鬼鬼祟祟,装模作样地向后山走了几里,断定二房的人瞧不见了,便掉过头,从暗道迂回,又将卷着幼宜的草席,安然无恙地放回了沈家祠堂。

此时,沈家祠堂四周朱门紧锁,门窗严丝合缝,透不进一丝光来。

孙氏暴毙,连尸首也找不完全,只得将生前的衣冠整理妥当后放入棺椁中,灵堂四周白纱弥漫,沈安宜穿着一身粗布孝衣,缓缓烧着纸钱,冷着声音开口。

【阿娘的灵堂前,能不能留给她最后一丝干净?】

她这话,是在问沈临鑫。

祠堂深处,层层白幡后,断断续续传来磨刀的声音,【嚓,嚓,嚓】,刀锋与石头反复磨合,声音冰冷又带着杀气。

沈临鑫没有理会安宜的话,抬手洒了些水在磨刀石上,又低下头一下一下,磨着手里的剥皮刀。

冰冷的声音,扰得沈安宜心烦意乱,阿娘死后,沈临鑫日日坐在这灵堂里,却从未有一天是用来悼念阿娘的,他像是失了神智一样,坐在磨刀石前,没日没夜地磨着那柄剥皮刀。

或许在他心里,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丝一毫的位置,留给过这个家。

沈安宜冷笑一声,撑着肚子缓缓站了起来,她一步一步靠近沈临鑫,看着他佝偻的背,花白的头发,心中暗暗惊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在他心中如魔鬼一样暴力且不可忤逆的父亲,竟然瘦小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老了,如今看过去,竟像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枯木。

【我让你安静一点你听到没有!】沈安宜冲着他厉声嘶喊,如此还不解气,竟提起裙子,一脚将沈临鑫面前的磨刀石踹翻。

【哐啷啷】

一声清脆的响声,剔骨刀顺着地面,飞出去数米远。

沈临鑫呆呆地看着那把刀,口中喃喃念着,【我的刀,我的皮——】

他好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