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决断

这生辰过了,沈清乾上京赶考的日子也就定了,距离年关还有两个月,经商定,沈清乾打算年关一过就启程。

上京赶考的路,动辄要走上半年有余,荀娘这下可有的忙了,弹棉花,缝被罩,从头顶到脚底,浑身上下的行头预备了三五套,仍嫌不够。

幼宜坐在二房院中,一下一下敲打着晾晒在院子里的棉被,棉花在阳光下有一股特殊的味道,闻起来暖洋洋的,她眯着眼睛,看灰尘在光线中上下飞舞。

眼前蓦地被人蒙住,继而是一股清雅的檀木香,幼宜笑了,不理会蒙在她眼前的手,反而反手向身后人的腰间摸去。

果然,丝帕缠裹间,似有玉器微凉。

幼宜一把将那物件拽下来,身后的沈清乾【诶】了一声,摸向腰间,不禁轻笑出声,手背轻轻碰了碰幼宜的脸颊,无奈说道,【你呀——】

幼宜打开丝帕,是一支鎏金并头花簪,上面有点翠簇簇,好不奢华,幼宜瞥了瞥嘴,【这是——送给阿娘的?】

沈清乾一愣,支吾着,【给你的。】

幼宜缓缓【哦】了一声,语调上扬,颇有调侃意味,【样式这样老——】

【这是当初阿爹给阿娘的定情之物,你不要,便罢了。】

清乾皱眉,说着欲要伸手夺回,幼宜将手往身后一背,躲闪着,【我几时说不要了,好哥哥?】

沈清乾被逗得脸通红,自觉跌了面子,赌着气说,【你不喜欢,就还给我!】

幼宜笑着左右躲闪,见他当真动了气,才觉得自己玩笑开得过了,张开手环住沈清乾的脖颈,拥了上去,脸在沈清乾脸侧缓缓蹭了蹭,如同小兽一般,低声哄着,【别气了,我喜欢的很。】

沈清乾身子瞬间僵立在原地,砰地一声,脑海中像是炸开了烟花。

荀娘坐在屋子里,眼睛却一直停留在幼宜身上,见他们二人嬉笑打闹,旁若无人,眼底慢慢浮上一层阴翳。

她鼻端又开始有腥气若隐若现,荀娘闭上眼,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不留神,长针刺穿鞋底,扎在了她的拇指上。

【嘶】荀娘轻声吸了口冷气。

院中的幼宜像是闻见了血腥气,猛地从沈清乾怀里挣扎出来,【阿娘,怎么了?】

荀娘听着这一声阿娘,心头颤了颤,【没事儿,不留神扎破了手,小伤。】

沈清乾见状,这才想起今日的正事儿,赶忙起身向屋里走去。

荀娘低头纳着鞋底,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近来去看望你安宜阿姐没有?】

【去看了,安宜阿姐不怎么好。】

沈清乾接过幼宜斟的热茶,啜了一口,神色忧虑。

前些日子,不知阿娘好端端的,得了哪路神仙的指示,突然间三令五申让他日日盯紧了安宜阿姐,他心里头纳闷儿,安宜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有什么事。

虽这么想着,沈清乾也不敢忤逆荀娘的话,便索性让阿福夜以继日地盯着后院儿,这一盯,还真盯出点稀奇古怪的事儿来。

阿福那天特地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就到院子后头守着,彼时刚过卯时,天色还昏昏沉沉的,安宜的乳母早早地起了床,去不远处的药竂给安宜熬制汤药。

乳母前脚刚走,阿福就亲眼瞧着一条三米多长的巨蟒顺着院外的梧桐树,缓缓钻进了安宜姑娘的屋子。阿福打小在山上长大,活了十几年,也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蛇,他一下慌了神,抓起身旁的棍棒就要进屋去。

可谁知那蛇还没全须全尾的钻进屋子呢,就像是碰到什么要命的东西,掉头仓皇逃了出来,这事儿到这还不算完,这蛇刚走没一会儿,就见沈家大爷沈临鑫带着一帮小厮和一个老婆子,怒气冲冲地从前院儿赶了过来。

阿福顺势躲在沈安宜房间不远处,静静听着里头的动静。

【混账东西,养了你二十年,倒给你养出异心了!这些硫磺粉是谁给你的?】沈家大爷发了好大的火,哐啷啷摔碎了不少瓷瓶瓦罐,嘴里头大骂。

安宜姑娘不答话,只是哭,沈大爷更怒了,抄起棍子将房间砸了个稀烂,口中还念念有词,【你得仙家青眼,是你的福气!没有仙家眷顾,你早死了百八十回了!若你此举惹怒了仙家,耽误了我的好事,你这条命我看是不必留了!】

这么说着,便带着小厮堵住了门,将那婆子与安宜留在屋里。

不知那婆子做了什么,阿福只听见安宜姑娘哭的凄厉异常,她扑倒在门上,哭求着沈临鑫放她出去,可是沈大爷不为所动,只见那婆子将安宜姑娘拖回里屋,绑到**,通身检查了半天,走出门来,对着沈临鑫悄声说了一句。

【成了。】

阿福不知道什么成了,却见沈临鑫高兴地合掌欢呼,【成了!成了!总算能跟仙家交代了!】

说罢,直接用一把拳头大的铜锁,将安宜姑娘死死地锁在了房间里。

沈清乾将阿福所见细细讲给荀娘听,末了问荀娘,【阿娘可是知道些什么?大伯父说的成了,又是什么成了?】

荀娘皱着眉,拳头渐渐紧握。

她想起那一晚,安宜走后,她收拾床铺时,发现安宜坐过的地方,有一摊小小的,像梅花一样的血迹。

荀娘已经人事,她知道,安宜的处子身,已经被那黑蛇破了。

未曾想自己还是来晚了,这黑蟒的恶果,恐怕已经进了安宜的肚子了,荀娘恨得直捶桌子,口中连连骂道,【天杀的,天杀的畜生!】

沈清乾扶着荀娘,看向幼宜求助。

幼宜也不隐瞒,盘腿坐在蒲团上,将她所知道的前因后果一一说了出来,【你只知道借尸还魂,却不知沈临鑫为何要借尸还魂,他根本不是什么爱女心切,想要复活安宜阿姐,而纯粹是要借仙术为己用,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那黑蛇受了天劫,肉身将灭,便琢磨将元神存放到人的肚子里,奈何元神未成之时,与寻常胎儿无异,极其脆弱,他必须要选定一个心甘情愿为他所用的女人——再不济,也要足够听话。】

【安宜阿姐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她在沈临鑫的凌虐中长大,莫说人格,就连生的希望都已渺渺,左右不过一个死,用安宜阿姐换来仙家庇佑,是沈临鑫求之不得的好事儿。】

【事情发展到这儿,本应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奈何,黑蛇对安宜阿姐,真的动了情。】

沈清乾听着幼宜的叙说,不觉身上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起,【难道妖物也会动情?】

幼宜的眼神闪了闪,她低下头,像是说黑蛇,又像是在说自己,【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不光人如此,妖亦是如此。】

【黑蛇无法接受用安宜的命换取自己的元神,于是这十五年来,他宁愿日日扛着天雷真火的炙烤,只是如今大限将至,他再不动手,就只等着魂飞魄散了。】

【所以,他想到了借尸还魂之术?】沈清乾惊呼。

【是的,只是这借尸还魂之术,要以人皮为引子,此前他在古滇为复活王妃,手刃黎民,滥杀无辜,已受了天雷的惩戒,此行再不敢亲自动手了,故而将此邪术教与沈临鑫,没想到沈临鑫竟然疯魔到这种地步,竟把这算盘打到自家人身上。】

幼宜的视线缓缓落到荀娘身上,荀娘胸腔微微起伏着,说实话,她并不感到如何惊诧,有人要置她于死地,早就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儿,当日在祠堂中,那纸人阴森的声音犹在耳边——

【对啊,怎么这灯一个有罩子,一个却没有呢?】

【嘿嘿,因为要用你的皮来做灯罩啊——】

荀娘回想着,不觉被吓得一个激灵,沈清乾走过去,蹲在荀娘身前,仰起头看她,【阿娘,不要怕,有我和幼宜在,你不会有事,如今大伯父已经走火入魔,连安宜阿姐的安危都不顾,这家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

怕到深处,荀娘甚至于有些麻木,她喃喃道,【我们走了,安宜怎么办呢?】

如今二房众人都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没有人救的了她。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住了。

*

后院第一支红梅开起来时,沈安宜的肚子已经勉勉强强盖住了脚尖,走起路来,坠得腰生疼,后来沈安宜也不再下地了,日日躺在**,数着日子熬。

不过十几天的功夫,肚子像吹皮球一样迅速隆起,皮肤上隐隐浮现出橘子皮一样的纹路,围着腰长了整整一圈儿,沈安宜觉得,自己离开膛破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这天如往常一样,门外的小厮将饭菜放在门口,就转身落上了锁,沈安宜端起饭菜,心里想着,如果有下辈子,自己一定不要再做女人。

【不,下辈子我还是不要做人了,做人太苦了。】

沈安宜盯着碗里凉透的米,喃喃自语。

【小安宜在怨我吗?】

他来了,沈安宜没有说话,任由男人在她面前坐下,斟了一杯酒。

【安宜,我答应过你,长生不死,你哪里还有什么下辈子呢?】

沈安宜冷笑,放下碗筷,【阿玄,我时日无多,你能不能在我临死前,跟我说几句实话?】

那男人没有名字,常常是一身玄色衣衫,安宜便“阿玄阿玄”地叫他。

阿玄摇着头,无奈地笑了笑,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你还是小时候可爱些,长大了,我说什么你都不信我。】

沈安宜抬眼看向他,十五年了,比起第一次见他,他的脸色越发苍白,指节的皮肤已经干枯发裂。

【你病得越来越重了,你不该对我心软的,阿玄。你从我身上取了元神,便不必再日日受天雷的煎熬。如果我死在五岁那一年,我或许会觉得死了是我命不好,而你偏偏给了我十五年,让我看清,活着才是最大的折磨。】

阿玄皱着眉,仰头灌下一口烈酒。

为什么没有杀她,他自己也说不清。十五年前,他渡不过天雷的劫数,天雷劈在身上,离七寸命穴只有四指,他修行散尽,再成不了蚺。

蜷缩在极寒之境,他浑浑噩噩,终日不见天光。

直到一日,龙女庙坍塌,一个凡人为换取长生之术,甘愿献出自己的女儿,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元神一旦进入她的身体,便会汲取精血,疯狂生长,不出数月,元神长成,她肠穿肚烂,而他便不必再惧怕天雷劫难。

可动手的前一刻,他竟然迟疑了,至于为什么会迟疑,他思前想后,归结为自己修炼了近千年,也总该有点儿人性吧。

可是他低估了天雷之苦,伤口日日像火一样炙烤着他,烤得他形容枯槁,痛不欲生,疼得受不了了,他便去看看她,看她一天天好起来,看她坐在闺房中,乖巧地长大。

他以为她会和父亲一样,向往长生不死,就逗她,【安宜长大之后,做哥哥的新娘子,将来莫说得病,能和哥哥一样,长生不死呢。】

可谁知,她却说,【长生不死没什么好玩的,孤孤单单,能活一百年又有什么意思?要是能有人常来陪陪我,我宁可不要长命百岁。】

十五年了,他确实陪了她十五年。

安宜见他低着头不说话,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便不再追问,缓缓躺回床榻上,摸着肚子低声问,【阿玄,阿爹杀了那么多人,他死了,会下地狱吗?】

阿玄站起身来,走到沈安宜身后,将她缓缓用入怀中,像小时候一样哄着她,【你想要他死吗?】

沈安宜把头靠在阿玄的颈窝处,【做梦都想。他入了地狱,我要到判官前头去告他,告他不配为人父母,再入轮回,一定不要再有人做他的儿女。】

阿玄轻声笑,【好厉害的丫头。】说罢,将手覆在安宜的肚子上,轻声对她说,【再等等我,一切就都结束了。】

安宜抬起头看向他,【阿玄,他出来的时候,我会不会很疼?】

【只会有一点点疼,安宜忍一忍,替我忍一忍,好吗?】

安宜点点头,【我能活这十五年,是你疼我。为你,我愿意的。】

阿玄笑起来,吻了吻安宜的额头。

安宜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问他,眼里尽是担忧,【那——若元神尚未成形,我便死了,你可怎么办?】

【你身死,元神损毁,我便形神俱灭,安宜,你信我,我应你的长生不死,决不食言。】

阿玄将安宜重新拥进怀里,沈安宜眨眨眼,似是而非地回了一句。

【嗯,明白了。】

暮色四合的时候,阿玄离开了,他看了看沈安宜的睡眼,替她掖好了被子。

房门合上,沈安宜睁开了眼。

她直起身,余光扫到枕头上,是大片大片脱落的头发,她伸出手,指尖的指甲乌黑发青,不用照镜子也能想到,她现在的脸色,估计和死人没什么分别了。

她缓缓抚摸自己的肚子,里面的东西像是有所感应一样,翻了个身。

怀胎十月,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应该不是,孕育生命本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不该像她这样充斥着怨气。

沈安宜看着自己的肚子,唇边渐渐凝出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