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与蛇

【人上哪儿去了?】荀娘口中嘀咕着,走上前去,摇着杏儿的身子,【杏儿,你醒醒,你可见着幼宜上哪去了?】

杏儿揉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开口,【真是怪了,我方才给幼宜姑娘端汤面进来,她正在看话本子,我便好奇凑过去一起看,看着看着,我好像就睡着了——】

杏儿皱着眉回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什么,嘴里嘟嘟囔囔,【我就这么趴桌子上睡着了?】

荀娘挂念着安宜,也没心思琢磨,便对杏儿说,【你若是累了,就先回房去休息着,若不累,就帮我来生生火,安宜这孩子落了水,我给接到咱屋里来了。】

【落水?】杏儿惊了一声,再不敢偷懒,连忙跟着荀娘,到小厨房生起火来。

一碗面汤下肚,沈安宜终于停止了啜泣,脸上也恢复了许多颜色,抱着被子一言不发。

荀娘将杏儿支出去,关紧了门窗,又坐回到沈安宜身旁,一下一下帮她擦着头发。

【叔母——】

沈安宜终于开了口,声音细如蚊蚋。

【我这样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那一年,沈安宜六岁,大病初愈,人肉眼可见地消瘦起来,往日乖张刁蛮的性子被一碗碗汤药磨得安静顺从,日日蜷缩在书房里头,鲜少与人说话。

乳母生怕她憋出病来,想尽办法逗她出去。

【宜姐儿,今日你小叔叔娶媳妇儿,你不去看看新娘子?】

沈安宜撂下笔,头一回应了乳母的话。

她记得这个新娘子,阿爹请遍了相州的郎中,她喝遍了难以入口的苦药都没治好的病,这位新娘子,做了个梦就治好了。

这样的神仙婶婶,安宜好奇得很,她提着裙子上了二楼,远远地眺望着小叔叔的院子。

此时新娘子落了轿,外头吵吵嚷嚷的,鞭炮放得震天响,沈安宜怕见人,更怕挂鞭,她就躲在二楼的美人靠后头,偷偷瞅新娘子。

她喜欢这个新娘子,纵然红帕蒙着头,可是她走起路来不像父亲院里的小妾,扭扭捏捏的,每一步都踏得干净利落,跨火盆子时,提着裙子轻轻巧巧就越了过去,兴许是觉着好玩儿,还转过身,冲着旁人咯咯笑了两声。

新娘子进了家门,沈临丰便开始给丫鬟婆子发喜钱,乳母瞧着厚厚的一沓红包,喜上眉梢,嘱咐着安宜别乱跑,便急忙忙向二房院里赶过去。

沈安宜回到房间,挑了一块红手绢,盖在自己的头上,又提起裙子,学着新娘子的模样,踩在门槛上跳来跳去。

【你想做新娘子?】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似笑非笑的男人声音,声音低低的。

安宜被吓了一跳,扯下红盖头向身后看去。

她的暖塌上侧卧着一个男人,通身黑袍,皮肤却像数九寒天的冰雪,白的发光。

【好俊!】沈安宜看着她,只有这一个念头,她原以为天底下最俊俏的郎君,就是自己的小叔叔了,可谁知,眼前的男子,比小叔叔还要俊俏百倍,尤其是那张脸,瘦瘦的,下颌尖尖的。

沈安宜摸了摸自己即便大病初愈后,却依然肉嘟嘟的脸,暗恨怎么没长在自己脸上。

那男人向她走近来,俯下身子,温柔地问她,【安宜长大了,就做哥哥的新娘子,好不好呢?】

沈安宜羞得脸都红了,她才六岁呀,怎么能想着做别人的新娘子呢!

她问,【你是谁呀,你怎么在我家里?】

那男人终于不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他低低地笑出声,【嗯,是你阿爹请我到家里来的。】

沈安宜点点头,【你也是来看新娘子的吗?新娘子可厉害了,她治好我的病,都没有要我喝汤药呢!】

男人看着沈安宜,笑容愈发灿烂了,笑着说,【是吗?小安宜,你不想喝苦药,就做哥哥的新娘子吧,将来莫说得病,能和哥哥一样,长生不死呢。】

【长生不死没什么好玩的,孤孤单单,能活一百年又有什么意思?要是能有人常来陪陪我,我宁可不要长命百岁。】

男人定定地看着她,半晌,起身将沈安宜拥在怀里,伏在她耳边轻轻地哄,【以后安宜想要人陪,就到前面的池子去等我,安宜此后,再不是一个人了。】

那声音轻轻柔柔,沈安宜听在耳朵里,心上像是被羽毛拂得微微发痒。

她呆呆地看着他,脸烧得通红,脑子再不会转了,就这么被他牵着,一步一步下了楼,走出房间,向池子边走去。

【宜姐儿!】

乳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沈安宜猛地回过神,乳母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她身边,皱着眉头问,【怎么自己跑出来了,脸上怎么红彤彤地,难不成又烧起来了?】

沈安宜摇摇头,大哥哥不见了,她四下张望,却再也没见着。

【宜姐儿,你找什么呢?】

【没,没什么。】

*

【吱呀——】

门被推开,安宜的回忆戛然而止,沈幼宜踏着寒风进屋,不知道她在门外站了多久,沈安宜的话又听了多少,总之进来的时候,幼宜的脸色冷地能结出冰来。

荀娘被突然的开门声吓了一跳,她见幼宜半个裙子都是泥污,鬓发也松松散散的,便皱着眉头呵斥幼宜,【你方才跑哪去了?】

幼宜没有说话,她倒了杯茶,盯着沈安宜问,【你答应做他的新娘子了?】

沈安宜苦笑了一声,【如果你是我,你也会答应的。】

*

沈安宜第二次见到他,是在沈清乾出生那一天,阖府欢庆,人来的比上一次还要多,灯笼明晃晃地,把喜庆和热闹尽数传到了沈家最偏僻的角落。

沈安宜看着人影绰绰的堂屋,也难得地露出了笑。

这一年来,她孩童的心性彻底被磨了个干净,阿爹房中的姬妾接连流掉了两个胎儿,还有一个已经足月的男胎,生到一半,脐带绕颈,活生生把自己勒死了。

沈临鑫震怒,从人群中揪出瑟瑟发抖的沈安宜,大骂她是该死的扫把星,仙家无眼,带走的怎么不是她。

沈安宜不明白,自己这一年,连姨娘的屋子都没去过,小弟弟的死为什么要算她头上,只是她知道了阿爹厌恶自己,自己往后该在院子里好好呆着,不能出来的。

打那天后,沈安宜就彻底断了与所有人的来往,七岁的小姑娘,脸上稚气还未褪去,眉宇间就早早蒙上了一层哀恸。她不再说话,也不常笑了,只是日复一日坐在二楼的美人靠上,远远地望着院中的池子。

沈安宜看了看怀中的小虎头鞋,这是她给叔母的小弟弟做的,针脚细密,她仔仔细细做了半年之久,却不敢送去,小弟弟太金贵了,她怕自己的东西不干净。

【该死的扫把星!滚下来!】

楼下骤然一声暴喝,吓得沈安宜将虎头鞋藏在床底下。

阿爹来了,醉气冲天,攥着拳头进来了。

拳头铺天盖地地砸下来,沈安宜咬着牙,愣是没哭出一声儿。

她原以为小弟弟出生,沈家终于有了男丁,阿爹心里是高兴的,可是当几乎用尽全力的拳脚落在她身上时,沈安宜才知道,阿爹对弟弟的疼爱与欢喜,都是假的。

沈临鑫想要儿子,他想要自己的儿子,他看着沈清乾,嫉妒得发疯。

这场暴行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打到沈安宜不是忍着不叫,而是已经叫不出声了才作罢。

她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蜷缩在地上,鼻子嘴巴里都是血腥味儿,胸口随着呼吸一下一下抽痛,她摸了摸肋骨,好像是断掉了。

呼吸越来越困难,她想喊乳母,但刚一张嘴,楼下隐隐约约地,又传来了狠厉的巴掌声和乳母的哭喊,沈安宜心里冷笑,沈临鑫,你不累吗?

眼前的景象慢慢地暗下去,她忽然想到阿娘,想到了叔母,她不想这么死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不想牵动到胸口的伤,猛地咳出血来。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握住她的手,喊她小安宜,他问她,【小安宜,你想不想长生不死?】

沈安宜不想让他看见如此狼狈的自己,低着头不肯看他,他将沈安宜从地上打横抱起,七岁的小姑娘,瘦瘦小小的,就这么趴在他的胸膛上,头靠着他的肩。

他没有心跳,身子总是冰冰冷冷的,可沈安宜一挨上去,他冰冷的身子竟渐渐有了人的体温。

他抬起手,手指修长,肤白如玉,指尖微微发红,这么好看的一双手轻轻拂过沈安宜的后背,她便好受了许多。

胸口不疼了,沈安宜趴在他肩上缓缓喘着气,他的手又拂过沈安宜的肩膀,最终缓缓落在她的脑后,一双大手轻轻抚着她的头,从头顶到发丝,哄她入睡。

*

烛火是柔软的暖橘色,面汤上氤氲着一团热气,沈安宜的脸藏在雾气后面,朦朦胧胧的,或许是她总是皱着眉头的缘故,眉心中间,有一道浅浅的纹路,睫毛也很长,总是挡住眼睛,整张脸显出一股悲悯的色彩来,像是话本上工笔描绘的仕女图。

她回忆起儿时被虐待的景象,也未见有什么惊恐,双眼平静的像一潭死水,仿佛她知道自己生来就是要这样被对待,被折磨,一直到死。

【也许我的存在,就是原罪。】沈安宜的声音轻轻的,像羽毛一样,在空中转了圈儿,最终落在地上,【所以我死掉,大概也是应该的。】

幼宜握着茶杯的手开始微微发抖,沈安宜不该就这样死掉。

她仰头喝了一口茶,缓缓对安宜说,【古有云,蛇十年为蚺,百年为蛟,蛟生角则为龙,可他们每一次变化,却不仅仅是熬日子罢了,是要受九十九道天雷的。】

【有些道心不正,扛不过天雷,就要回到地下,日日承受天雷之火的灼烧。这条修行的路,黑暗又漫长,倒也不是不可破的,如果世间有人愿意为他献出生命,他便可以换个不再受苦的地方修行。】

【换到哪里?】荀娘不明白。

【换到那人的子宫里去。】幼宜冷冷地盯着沈安宜,一字一句地说着。

【他的元神会钻进你的身体里,慢慢吸食你的精血和元气,你的肚子越来越大,却渐渐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那元神会留你一口气,直到他万事皆成,便会咬破了你的肚子,从里面钻出来。】

沈安宜的眼底终于漾起一层水波,她低下头,手慢慢抚上自己的肚子,【这样死掉,好像——比我想象的要更疼一点。】

荀娘见安宜这幅样子,急得狠狠拧了拧幼宜的胳膊,皱着眉头使眼色,【你这丫头从哪儿听来的胡话,竟在这儿吓唬你阿姐!什么蛇不蛇,蚺不蚺的,不过是你阿姐身子弱,让蛇仙魇着了而已,赶明儿我去那玉清观上求些灵符和雄黄,就再没事了!】

说着将沈安宜护在怀中,轻声安抚着,【没事儿的,孩子,你别怕,这话是真是假尚不可查证,即便是真的,叔母不是将他打走了吗?我亲眼瞧着那蛇从水中遁走,我还削下来一块儿他的尾巴呢,你没有事儿,不要乱想了。】

幼宜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她叹了口气,低头对荀娘说,【阿娘,我先回房去了,眼瞅着前头的宴席就要散了,您还是早些将阿姐送回去吧,省的大伯母又要来闹你。】

荀娘点点头,也不再留她,只目送着幼宜出门。

门轻轻合上了,荀娘看着看着幼宜的背影,心猛地跳了一下,蟒蛇如何修行成仙,她是如何知道的?

荀娘心不在焉,从柜子里饭饭找找,翻出几件得体的棉衣拿给安宜,棉衣是新做的,上面有着新棉特有的彭软阳光的味道,荀娘把棉衣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又嗅了嗅自己,渐渐确定了一件事儿。

幼宜身上隐隐约约,总是有一股阴冷的腥气,这味道从她第二次重伤醒来之后就越来越浓。

这腥味,和方才那条黑蟒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