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灯笼

隐入夜色的老宅,从远处看去,就像是隐藏着秘密的黑匣子,院中回廊百转,不知道拐过哪个弯,就踏入了别人的禁地。

沈清乾跟在幼宜身后,七拐八拐,顺着连廊向院落深处走去,夜色如墨,他几乎不能视物,只能低着头紧跟着幼宜的脚步。

夜色中,幼宜紧闭着眼睛,在亭台水榭之间灵巧地来回穿梭,偶尔停下脚,冲着空气皱起鼻子——她好像是在用嗅觉辨别方向。

沈清乾也学着她的样子,闭着眼睛嗅了嗅,可冬夜寒气凛冽,他除了将鼻尖冻得发麻,什么也闻不到。

【幼宜你——】他正要开口去问,却见幼宜左手猛地抬起,打断了他的话。

【嘘!沈清乾,那蛇进了祠堂——】幼宜猫下身子,将自己藏在假山石后面,眼底惊恐渐浓,下意识抓住沈清乾的袖口,轻声说,【又是祠堂。】

的确,又是祠堂。

只怕前一晚那獒犬的尸身还未凉,沈临鑫竟又引了一条赤顶黑背的巨蟒进来,他当真是不死不休。

沈清乾抬眼向祠堂内望去,荀娘住的屋子在祠堂靠外的厢房处,此时灯火莹莹如豆,荀娘大概还没有睡,沈清乾担心荀娘安危,提了剑就要往里冲,幼宜伸手拦下他。

【他不会伤阿娘性命的。剥皮还魂,是有损阴德的邪术,他胆敢染指,只怕近千年的修为都废了。】

沈清乾呆愣在原地,修为?啊——难道这蟒蛇与那獒犬不同,不是人用邪术催化的怪物,而是修炼成精的妖,这才有修为一说?

只是幼宜又如何懂得这些?

【只是我想不明白,借尸还魂,沈临鑫究竟要还谁的魂?大家活的好好的,若不是他平白招惹那黑蟒,就连安宜阿姐也不至于——】

【噢!是安宜阿姐!】

幼宜兀自靠在假山上,像是开窍一般,不禁低呼出声。

她这头柳暗花明,沈清乾却彻底蒙了,他原以为只有自己知道这借尸还魂的邪术,本打算今日将这事原原本本地讲给幼宜听,让她小心提防沈临鑫,可如今看来,幼宜不仅知道,甚至于知道的东西,比他还要多。

【幼宜,你也知道这古滇国的邪术不成?】沈清乾试探着开口。

【呵,什么古滇国邪术。】幼宜冷笑一声,【不过是这黑蟒惯用的把戏罢了,倘若不是他道心不纯,为了那两钱香火,在这邪术上动了心思,也不至于扛不过天雷——】

【为了两钱香火?】沈清乾回想起先前古书上的记载,那黑蟒自打复活了古滇王妃后,古滇上下皆以蛇为图腾,举国兴建蛇仙庙宇,供奉其上,香火连绵,近百年不绝,时至如今,古滇仍有部分族群将其视为圣物。

有香火供奉,修行自然是快了许多。

幼宜自知失言,慌忙住了嘴,瞥了一眼沈清乾,【我——我原先师从修道之人,这些怪异之事,曾听过几耳朵。】

沈清乾点点头,在幼宜身边坐下,【也好,我原本还怕这些事吓到你,不知怎么开口,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你方才说,这黑蟒道心不纯,才扛不过天雷,那他如何又敢祸害我家人来?】

幼宜摇了摇头,叹道,【这相州城接二连三的命案,哪是出自他手呢?若他出手,哪还用这样麻烦?只怕他将这邪术全部教给了沈临鑫,这些有损阴德的事,都让沈临鑫做完了,而他自己——只等着坐享其成了。】

【坐享其成?等着我沈家为他兴建庙宇,供奉香火吗?】沈清乾冷笑。

【不是,他要的,大抵是你安宜阿姐的身子。】幼宜皱着眉,神情冷峻。

沈清乾一听,脸刷地涨红了,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脑海里猛地涌入人蛇交缠的景象来,一瞬间血脉贲张,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幼宜侧过头,见他这个反应,不禁被气笑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的要她的身子,就是单纯的要用她的身子做容器罢了!】幼宜抬起拳头,冲着沈清乾的后背就是一拳。

【你想哪里去了!那黑蛇没扛住天雷,不光修为有损,只怕性命也堪忧,他如今若不想坐以待毙,就只能将元神植入安宜的肚子里,等安宜怀胎十月,诞下元神,他便能摆脱这副残躯,届时再过天雷,长出龙爪,飞身成蚺也不迟。】

【咳——明白了。】沈清乾清了清嗓子,低头不再言语。

夜已经深了,雾气渐渐散去,月亮从层层云中露了出来,院子里渐渐清亮起来,幼宜靠坐在假山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还有话没有告诉沈清乾。

那黑蟒元神落地之时,沈安宜必将肠穿肚烂,死于非命。

那么这借尸还魂,想必就是为了复活沈安宜,只是——只是沈安宜于他,不过是借助修炼的容器而已,以幼宜对他的了解,死了便死了,又何苦劳师动众,再将其复活回来呢?

他会有这么好心吗?

【啊——!】

猛地一声惊呼从祠堂中传了出来,如利刃划破黑夜的寂静,幼宜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下意识跳了起来,向那片黄土矮墙内看去。

那是荀娘的叫喊。

只见荀娘从祠堂后院推门而出,慌乱之中,脚下踏空,整个人扑跌在院子里,手中握着一把闪着银光的剪刀,冲着黑夜连连挥舞。

难道黑蟒要向荀娘动手不成?幼宜柳眉倒竖,眼底杀意横起,心中暗骂,不知死活的糊涂东西!这样想着,便三步并作两步,一脚踹开祠堂的木门,向荀娘身边飞扑过去。

【阿娘!】

【阿娘!出什么事了?】

幼宜与沈清乾扑到荀娘身边,异口同声地问起。

荀娘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挣扎着猛地推开幼宜,跌坐在地上。

幼宜疑惑地向荀娘身后看去,却只见院子里空空****,树杈被夜风吹动,摇摇欲坠,是整个院子中唯一在移动着的“活物”。

【究竟怎么——呃!】

【噗——】

干脆利落的声响,不带一丝犹豫,继而是喷薄而出的血腥气,幼宜愣在原地,只觉得腹部有丝丝凉意渗透进来,她缓缓低下头去——

荀娘手中的剪刀,就这么狠狠地插在她的肚子上,力道之大,刀身几乎完全没了进去。

【阿娘你疯了!】沈清乾猛地推开荀娘,一把将幼宜护在怀中,他按住幼宜的伤口,心立刻凉了一半儿,刀怎么扎的这样深——

荀娘双眼直直地看着幼宜,眼中的惊惧满满变成崩溃,她伸出手,颤抖着向幼宜脸上摸去。

【没变——没变——】她的手抖得越发厉害,连带着声音也变得飘忽不定,【你是幼宜?你是幼宜!?】

*

沈清乾从祠堂走后,荀娘捻着佛珠,心却静不下来了,她反反复复琢磨着清乾的心事,唇角的笑却压也压不下来了。

【清乾与幼宜——】她微微笑着,想着他们并肩而立的样子,就连手中的佛珠都沾染了桃红色,【也蛮好。】

天越发长了,此时夕阳已经完全没进地面,荀娘望了望屋檐下化成水的冰锥,盘算着还有多久立春,就在此时,她看见了幼宜。

冬夜寒风肆虐,吹得幼宜鬓发散乱,衣裳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的身形,竟瘦的像是一张薄薄的纸,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她直愣愣地站在院子里,呆呆地看了荀娘许久,也不见进屋里来。

【幼宜,进来啊。】荀娘跪在蒲团上,轻声招呼着。

【哗啦啦——哗啦啦——】幼宜没说话,耳边只有风吹动佛经时,传来的纸张翻飞的声响。

荀娘心里头打鼓,难不成是清乾言行不当,冒犯了幼宜?这么想着,荀娘有些着急了,支起身子,扶着跪的僵硬的膝盖,向佛堂外头走去,欲要将幼宜拉进屋子里来。

只是她人出了门去,外头黑漆漆一片,幼宜却不知所踪了。

【幼宜?你去哪儿了?】荀娘扶着门框茫然四顾。

【刺啦——】

一阵细小的响动,荀娘猛地向院子更深处看去,远远地看见幼宜的背影消失在祠堂的转角处。

她去那儿做什么?荀娘心头一突,那儿可是大哥明令禁止,不允许所有人踏入的禁地,往年就算是祭日上香,沈家也无人敢轻易靠近。

荀娘想着,脚下不自觉就跟着幼宜向后院走去。

走到拐角处时,瞧见了树上明晃晃挂着一块红,大概是树杈子刮破了幼宜的衣裳,荀娘怕叫人知道幼宜偷闯了禁地,一把将那抹红从树上扯了下来。

只是握紧手里时,察觉有些不对,荀娘摊开手,只见手掌之中,皱皱巴巴地,躺着一团红纸。

【纸?】

荀娘蒙了,这才想起,方才院中哗啦啦响的,或许不只是佛经。

后背爬上一层冷汗,她抬起头,眼前是一道极窄的垂花门,门后面就踏进了祠堂后院,此时四周寂静无声,远处间或一两声鸦叫,将这祠堂渲染的邪气起来。

荀娘有些怕,欲要回房去,刚要转身,耳边又忽然响起一阵纸张翻动的声音,【哗啦啦】,黑暗中,竟有什么东西快速地拂过荀娘的手背,又猛地扎进垂花门中,消失在黑暗里。

荀娘头脑一热,伸手向黑夜中抓去,【刺啦】一声响,手中多了一块纸,这一次是黑色,细窄的黑色纸条拧成麻花的样子,看起来像是编的辫子被荀娘扯下了一半。

见了鬼了,荀娘的心渐渐沉下去,难不成方才的幼宜是纸人不成?

难道是有人故意做些戏法恐吓自己?荀娘心头浮起一丝不悦,祠堂重地,什么人这样没分寸,若真是纸,自己倒更没什么可怕的,她这么想着,心下一横,抬脚踏进了垂花门去。

月亮渐渐从云朵里伸出头来,院子不像方才那样黑了,荀娘环顾四周,眼前是一间低矮却宽阔的平房,推开厚重的木门,平房正中的香案上疏疏落落供奉着几个桃木牌位,香炉中插着几截折倒的香,桌案上一层厚厚的灰落下——这里像所有的祠堂一样,很久都没人来了。

但与寻常祠堂不同的是,香案前支着两张木桌,上面摆放着两个纸扎的小人儿。

那纸人儿做的惟妙惟肖,身穿一件白布裙,甚至腰身都清晰可见,娇娇俏俏的一张脸上,露着两个拳头大的黑眼眶子,空空洞洞,木然地看着前方。

纸人身后,用朱砂写了几个字。

【腊月十八,沈安宜。】

荀娘走上前去,细细看着,嘴里喃喃出声,【沈安宜?这纸人是安宜?!】

【砰——!】

一阵阴风吹过,带上身后的木门,房间瞬间变暗,吓得荀娘一个激灵。

寻常人家都是人死了方才扎纸人,如今安宜活的好好的,沈家这不是咒人姑娘死吗?荀娘一边抚着胸口,一边向一旁看去。

只见纸扎的沈安宜身旁,还立着另一个纸人,纸人身穿嫣红色百褶裙,身后扎着一个大辫子,脸被红布蒙着,看不清楚,这股浓烈的红色在黑暗中,显得无比诡异。

更诡异的是,这纸人的红裙破了一处,身后的辫子也断了,纸做的头发就这么直愣愣地披在身后。

难道这纸人会跑会跳,方才就是她故意去院子里引自己过来不成?

荀娘再也顾不上许多,抬手攥住盖在纸人脸上的红布,轻轻吸了口气,一把将红布扯了下来——

【啊!】

荀娘被惊得失声尖叫——

红布下,竟是幼宜的脸!

与沈安宜不同的是,纸扎的幼宜脸上竟然用朱砂画了两只红彤彤的眼睛!

纸人不点睛,纸马不扬鬃。

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寻常相州人家死了人,纸扎铺送来的纸人都是没有眼睛的,若是纸人画了眼睛,那便染上了人的精气神,能瞧见世间的一切,从而贪恋人间,不愿离开。

荀娘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烧了起来,他们沈家咒自己的女儿不算,还来诅咒我的幼宜!

盛怒之下,她一把将那纸人推到,欲要毁了去。

【阿娘!】身后忽然传来幼宜的声音,荀娘猛地回过头,只见幼宜身披着月光站在门口,脸上是止不住地惊恐,【你在这里做什么?】

荀娘站起身,瞧着脚下被她踩得稀烂的纸人,下意识走过去拉住幼宜,【幼宜别怕,不知是哪个黑了心肝的,做了这些脏东西来恶心人,阿娘这就告到大老爷面前去,一定还你个公道!】

幼宜抬起脸,笑着说,【阿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在意这些做什么?这可是沈家的禁地,大伯知道你来了又要罚你,我们快些回去吧。】

荀娘叹了口气,也不再纠缠,转过身就要往屋外走去,转身时,却不巧碰到了香案两侧的灯笼。

她偏过头瞥了一眼,是两盏一人高的长明灯,她身侧的长明灯以翠竹为骨,未点烛火,只有一个明晃晃的竹架子,没有灯罩。

而另一侧长明灯的竹架之上,却有一层莹润透亮灯罩,这灯罩稀奇,不只是什么料子做的,虽未点灯,外头月光洒在上头,竟能反出一层细腻的光线来。

【这灯怎么一个有罩子,一个没有呢?】

荀娘喃喃着走近,欲要看个清楚,只是没走两步,脚下一顿,不再往前,她已经看清楚了——

这灯上,罩着的,是一层人皮。

这接二连三的怪事出现在眼前,荀娘只觉得这祠堂里处处透露着阴森,她下意识抓起幼宜的手。

幼宜在她身后,缓缓重复着,【对啊,怎么这灯一个有罩子,一个却没有呢?】

话毕,幼宜忽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嘿嘿,因为要用你的皮来做灯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