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私会

荀娘昏昏沉沉,睡到了日上三竿,才幽幽转醒,醒来时,浑身无力,头疼的像是坠了泥一样。

她坐在床边,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口中念着,【沈临鑫——雪夜——香囊!对,香囊!】

站起身,向床头看去,那床头空空****,什么也没有。

【难道又是梦?】荀娘急了,穿好衣裳,推开祠堂的门,她脚下一顿,只见祠堂门口,摆着一个柳条编的篮子,打开篮子,是熬得极香的莲子粥,大概是放了很久,粥已经凉了,再往下,是杏儿摊的肉饼,此时仍冒着汩汩香气。

这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竟与那个惊慌失措的夜晚,恍若隔世。

【难道,真的是梦吗?】

荀娘开始痛恨起,自己爱做梦这件事了。

这场雪,下的快,融的也快,没用三五天,这满城皑皑的白雪,便都化成了悬在房梁上的坚冰,又过了些日子,艳阳之下,这些冰碴子猛地掉在地上,化成一滩水。

荀娘守在这祠堂里,倒也难得清净,以往在二房,她成天里围着临丰转,如今独身一人,倒有些时间陪陪自己了,她低诵着经书,开始琢磨起自己寥寥度过的前半生。

她仍记得出嫁时,那喜婆往她手上塞了个红苹果,笑着说,【娘子是有福之人,这荒草堆里飞出的金凤凰,这福气你可得端好了。】

因这一句话,她这十余年,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生恐将这福气端不稳,只是,她处处谨慎着,就够了吗?

这福气端得她真累啊。

早年间,清乾只有四五岁时,从学堂逃了学,背着比他还要高的长剑,叫喊着要去闯**江湖。

荀娘笑了,心想,科举么,不考也罢,做官是一辈子,闯**江湖也是一辈子,都很好。

只是这笑见了大房的人,便只得收回肚子里。

沈临鑫端着戒尺,将清乾打得直不起腰,小小的娃娃,脾气倒倔得很,咬着牙不认错,孙氏气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果真是乡野村妇的儿子,再怎么栽培,也到底成不了才。】

清乾听了这话,哇地一声哭了,他跪在地上,哭喊着认错。

沈家不要闯**江湖的流寇,他们要光宗耀祖的高官,要头戴宫花的状元郎,于是,她的那个背着长剑的小小侠客,就这么葬送在了那个秋天。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荀娘望着不远处,坠在天边的夕阳,缓缓地唱着戏文。

【阿娘。】

清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荀娘回过头,夕阳将他的影子渲染成暖橘色,她微微笑着。

沈清乾放下手中的剑,盘膝坐在她身边,拿起手边的经书,一页一页慢慢翻着。

【阿娘,我忽然觉得,如果我不是我该多好。】

荀娘捻佛珠的手微微一顿,她侧过头看向沈清乾,几日不见,他清瘦了很多,原本凌厉的下颌线,如今像刀锋一样,有些过于锋利了,他的眼睛,从没像现在这样,掺杂着阴郁与压抑,他好像不太快乐。

【怎么,又想去闯**江湖了么?】荀娘笑着问他。

沈清乾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荒诞,不觉微微一笑,却不否认,【是啊,想去闯**江湖,做自己想做的事儿,去保护自己想保护的姑娘。】

荀娘闻言,眉毛轻挑了一下,视线在沈清乾脸上凝住,那个名字就在唇齿之间,清乾是她的儿子,他的心事她并非不懂,【清乾,我这一生,好像总是太过于软弱,把你一个人扔在大房,从小孤零零地长大,直到后来,你故意疏远我,说些荒唐话来伤我——】

【阿娘。】

沈清乾打断她,【我从没想过伤你,只是我在大房,见惯了人人都装出一副疼我的样子,可是每每到了冬天,我看到同窗,才知道原来别的小孩,是有阿娘一过冬就早早预备好棉鞋的。】

【后来,我看到同窗们功课学得不好,会有阿娘打手板,就想着如果我逃学,你会不会也来大房打我的手板,可是到头来,我没有等来你,却等来大伯母说,乡野村妇的儿子再怎么栽培,也到底成不了才。】

【我吓得发慌,怕我做得不好,连带着他们连你也看不起,于是我努力读书。可是每次见到你,你总是跟大伯母一样,对我嘘寒问暖,我多希望你能像别的阿娘一样,骂我也好,打我也罢。】

荀娘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初嫁到沈家,人人都说她攀上了高枝儿,还能有什么不知足的,只是这宅院里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无权无势,她粗鄙无礼,她行动坐卧都是错,家规的束缚,旁人的讥笑,渐渐地把她困在三尺见天的宅院里,举手投足间,都是明晃晃的红线。

荀娘的胸口痛得发酸,她恍然觉得,自己这半生活得真是糊涂至极!

她因为恐惧,便远远地躲开大房,活得像一个懦夫。缩在临丰的爱里,蒙住了自己的双眼,堵住了自己的耳朵,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日复一日地强迫自己岁月静好,活在自己想象的,自以为善良光明的世界中。

她的孩子经历着什么,她不敢管,便索性连问也不敢问,自我洗脑着,幸而有大哥,不然孩子怎么能成材呢?

荀娘抬起手,揩掉脸上的泪,垂下眼睛,笑着说,【清乾,阿娘这辈子过得不好,如今想起来,总是在悔过。所以我想,无论是理想也好,爱情也好,你可不可以,勇敢一点。】

沈清乾的背影微微一顿,他侧过头,眼中有一瞬间的犹豫,【如果,我做的不对——】

【我不求你做个圣人,清乾,我说了,我只想要你,能比我更勇敢一点点。】

夕阳下,荀娘的眼睛因为沈清乾,变得生机勃**来,她伸手拂上他的后背,轻轻拍着,【去吧,去做那些让你不会后悔的事情。】

沈清乾笑了,站起身,冲着荀娘俯身回礼,【阿娘,谢谢你。】

转身离去时,荀娘看着那个高大清俊的身影,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十五年前,那个背着长剑,想要闯**江湖的小小少年。

*

入夜,幼宜点上烛火,歪在床头,翻着相州城如今最时兴的话本子。

原以为是些无病呻吟的陈词滥调,却不想看着看着竟入了迷去,【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残土,半壁斜阳。】

她将那本西厢抱在怀里,双目失神,口中这样念着,眼前竟真的浮现出了景儿,一个清俊的影子站在斜阳下,孤身一人,神色寥寥。

【沈清乾。】幼宜默默念着,看着那影子,暗夜中,无人处,情愫像藤蔓一样飞速增长着,只有在此时,她才能无所顾忌,任由心底最隐秘的感情肆虐。

【咚咚咚】

敲门声忽起,门外人的影子投映在门上,清俊瘦削,竟似自己方才的梦境成了真。

幼宜摇了摇头,他一向守礼,深更半夜,怎么会来自己的房间。

【幼宜,睡了吗?】

果然是他!真的是他!

幼宜眼睛一亮,猛地跳下床去,一把打开房门,笑着说,【沈清乾!真的是你!】

他将食指放在唇边,皱着眉轻轻嘘了一声,急匆匆瞥了一眼沈临丰的房间,将幼宜一把拉进屋子里。

门砰地一声关上,沈清乾的背紧紧贴在门框上,他兴许是从未做过这样出格的事,胸口缓缓起伏着,脸上透着一丝红晕,往日清澈理智的眼神,因为烛火的渲染变得意乱情迷起来。

幼宜站在他不远处,微微仰起脸,眼底是同样因为紧张兴奋而跳跃的光。

他——他在做什么?背着阿爹阿娘与她私会吗?

幼宜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跳如擂鼓阵阵,敲得她头晕眼花,险些喘不过气来,两个人挨得这样近,像两个燃烧着的火把,互相比着灼烧对方。

她紧紧攥着沈清乾的袖子,这一次,他没有甩开。

【我,睡不着。】沈清乾轻声开口,【只想看看,你在做些什么,怕吵醒阿爹——】

【沈清乾,承认吧,你在同我私会。】幼宜的眼神变得狡黠起来,她笑着,【阿爹就睡在隔壁,你偷偷背着阿爹与我私会——唔!】

沈清乾的脸,红得像是要烧起来了,他皱着眉,俯身捂住幼宜的嘴。

两人对视片刻,再也忍不住,压着嗓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所以你究竟在做什么?】沈清乾笑着问她。

【喏,西厢记,你一定没有读过。】幼宜像献宝一样,将戏文捧给他。

莹莹烛火在黑夜中跳跃着,话本子散着浓浓的墨香,沈清乾轻声念着方才那一句,【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残土,半壁斜阳。】

半晌,他说,【写的真好。】

啪地一声,烛花爆开,幼宜捧着脸,【纵然人易老,梦难长,只此今夜,都足够了。】

【哗啦】

院中忽然一丝微响,幼宜眼中戒备顿起,猛地打开窗子,向外望去。

【怎么了?】沈清乾跟在她身后,向院外张望,只是这庭院深深,夜色如墨,什么也看不清。

【有蛇。】幼宜喃喃。

蛇?

沈清乾猛地回想起古书上记载的,自打那借尸还魂的邪术成功之后,蟒蛇便被古滇视为图腾。

难道沈临鑫一心想要修炼的邪术,也与这蟒蛇相关?

他眉目间情愫不再,重新变得冷峻起来,转身向门外走去,幼宜见状,紧跟其上。

【你好好呆在屋子里。】沈清乾皱眉命令她。

【少来了,沈清乾,你忘记雪夜里,我打败獒犬时的身手了不成?只怕我的功夫,比你还要好些。】

幼宜不再理会他,推开房门,贴着墙根儿,悄声向园子里溜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