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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槐林半年前就检查出罹患肺癌,已是末期。他没有告诉盛言臻,也没有住院接受治疗,而是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连房产证都抵押了,通过网络赌博将积蓄全部挥霍,最终因肺部严重栓塞,猝死在老房子的卧室里。

第一个发现尸体并报警的人更加出人意料,竟然是傅清源。

得知盛槐林的死讯时,盛言臻愣了很久,他半躺在病**,眼底是孩子般的茫然。

江意被那种近乎无措的眼神刺痛了,她合拢双手,将盛言臻冰冷的手指握入掌心。她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生老病死,宿命轮回,谁都逃不过。

郑决在病房外徘徊良久,还是忍不住推门进来,对盛言臻说:“哥,现在跟你说这个,你可能会觉得我冷血,但我真觉得事情不对头。”

“第一个发现尸……发现叔叔过世的人,不该是傅清源。”病房里没有外人,郑决用手指蹭了蹭鼻尖,低声说,“傅清源向来和你不对付,你走得越高越远,他越眼红,巴不得你栽进泥里爬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找上叔叔的?他们为什么会认识?凑在一起都聊了些什么?叔叔有没有留下对你不利的东西?哥,你得有个准备……”

声带水肿尚未消退,盛言臻还不能说话,他拍了拍郑决的手背,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死者为大,莫言是非,而且,总要入土为安的。

盛言臻的身体稍稍好一些,便着手处理盛槐林的后事。盛槐林生前没什么朋友,老家的亲戚也都断了联系,葬礼很简单,遗体火化后,埋在了一处高级公墓里。位置是盛言臻亲自选的,四周花草茂盛,环境很好。

盛言臻坐在墓碑前的空地上,单独和盛槐林待了一会儿。一场事故,盛言臻瘦了不少,他穿着黑衣,发色和眼睛也是黑的,英俊之外又生出一种刀裁般的锋利,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他两眼。

“我真的没想到,你找我要三千万那次,竟然是我们父子最后一次通话。”盛言臻的嗓子还哑着,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几乎听不真切,“我的声带也出问题了,你说这算不算报应?”

天气很好,秋日阳光灿烂,草木在风中摇曳。

“生命的最后一刻,你在想什么?”盛言臻转过头,看着墓碑遗像中的盛槐林,那是他年轻时的样子,眉眼周正,有点内向和阴郁,“你将积蓄挥霍一空,什么都不愿留给我,是因为恨我吗?收养我,把我养大,你后悔吗?”

盛言臻有很多问题想问,可是这些问题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

近几年盛槐林刻薄得像个疯子,父子之间闹得几乎水火不容,非要等到其中一个入了土,才能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可是生死离别横亘在那儿,聊与不聊,都没了意义。

“洛筝和我恩断义绝,你也走了,”盛言臻的声音又轻又哑,慢慢地说,“我身边再没有亲人了。”

他真的是孑然一身了。

其他人都走了,郑决和江意留了下来,在墓园的休息室里,透过半开的窗子,隐约能看到盛言臻的侧影。

郑决拿起一瓶纯净水递给江意,很细心地拧松了瓶盖,问她:“我哥是不是从来没跟你说过我是如何认识他的?”

江意双手拢着水瓶,摇了摇头。

郑决朝窗外看了一眼,说:“我是家中长子,底下有一对弟妹,老爸去世得早,老妈独自拉扯三个孩子,日子苦得没眼看。她在戏校门口支了个早餐摊,卖点灌饼、茶叶蛋,我每天不是在摊上帮忙,就是在家里看着弟妹,九岁了都没能上学,家里穷,也需要帮手,我实在走不开。”

戏校上课时,郑决就坐在教室外的小花坛上偷听,拿捡来的粉笔在水泥地上默写戏本子里的台词。门卫吃了他送的灌饼和茶叶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郑决身上总带着早点摊的油烟味,脏兮兮的,没人看得起他,也没人跟他说话,只有盛言臻走了过来,问他:“你想学吗?”

那时候盛言臻已经拿过奖,在学校无人不知,是众人关注和仰慕的对象。冬天,天气干冷,他在练功服外罩了件大衣,腿长背直,五官秀气干净,皮肤上像是镀了层瓷质的釉色,英俊得近乎虚幻。

郑决没想到盛言臻会主动和自己说话,蹲在地上仰头看他,眼睛里全是震惊和崇拜。

盛言臻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用脚尖点了点郑决在沙地上默写的戏词,又问:“你想学戏吗?坐在教室里,站在练功房里,好好学,想吗?”

郑决想点头,又不敢,磕磕绊绊地吐出一个含糊的音节:“想。”

从此,除了老妈和弟妹,郑决的生活里又多了个大哥,出钱供他上学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