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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哥十三岁,我十岁,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用参加比赛得到的奖金供一个十岁的孩子读书,”郑决笑了一声,“神奇吧?”

“不仅如此,”郑决说,“他还出钱给我妈看病,供我弟和我妹上学,我们一家子都是他救活的。”

情谊深厚到一定程度,反而说不出口,全压在心里,沉甸甸的。说那是亲情,太单薄,说它是恩情,又太笼统,一种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存在,只要盛言臻需要,郑决甚至不介意替他去死。

“我是他资助的第一个学生,”郑决说,“但不是最后一个。自从工作室走上正轨,开始盈利,你知道他捐建了多少所希望小学吗?”

纯净水的瓶子握在江意手里,触感冰冷,心底却泛起烧灼般的炽热,灼得眼圈泛红。她看着郑决,等待他说下去。

“他捐建了整整三十所希望小学,”郑决说,“都是在很穷很偏僻的地方。我问他为什么不直接捐建戏曲学校啊,他明明那么热爱这一行。我哥说,人可以不学戏,但是不能不读书,对那些穷苦出身的孩子来说,读书真的是唯一的出路。”

“我哥多好啊,”郑决揉了下鼻梁,眼底红得可怕,喃喃着,“那么好的人,却没碰见过几件好事。”

有什么东西滴落在手背上,郑决反手抹去。

他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邵老去世后,我哥离开瑞恒剧团独立挑班,当时不少人戳他的脊梁骨,说他忘恩负义。邵老把他从嗓子倒仓的阴影里拽出来,给他铺路,他扭头就抛下瑞恒单飞了。那些只会说风凉话的浑蛋,哪知道我哥在瑞恒过的是什么日子!

“邵老去世,傅清源的叔叔傅筠尧接任团长一职,叔侄两个狼狈为奸,一心想把我哥踩下去!我哥演出多了,他们说我哥只惦记自己出风头,不顾同门;演得少了,又说我哥居功自傲,摆谱。”

提起往事郑决的声音里全是恨意,他用袖口蹭了下眼睛,力道太重,蹭得眼角猩红一片。

“我哥指导团里的小孩练功,他们说我哥想给师弟当师父,越俎代庖。我哥没办法,只能跟瑞恒解约。合同还没处理完,姓傅的就在行业散谣言,说我哥是戏霸,德行有亏,撺掇同行排挤他。那时候工作室刚成立,我哥也才二十出头,压力如山一样摞在他肩上,一步难,步步难。”

“我以为苦难都过去了,以后剩下的全是好日子,”郑决别过头,揉了下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转过来,继续说,“现在又成了这样。我不知道傅清源在打什么鬼主意,他跟盛槐林到底在计划什么,总之,他再敢来招惹我哥,我跟他死磕到底!”

透过休息室的窗子,江意看见盛言臻站了起来,阳光灿烂,他逆着风,一袭黑衣,背影透出孤介的味道。清瘦,却挺拔,修长如扎根于峭壁的竹。

江意想起盛言臻躺在病**朝她微笑的样子,四周皆是刺目的白,他却依旧神色温和,眼底莹莹有光。在他身上好像永远都感受不到绝望,一种无形的力量支撑着他,由内而外。

胆识、气魄、才华与坚韧,他应有尽有。

苦难总想将他击溃,他却始终站立着。

一身钢浇铁铸般的硬骨,铮铮作响,永远不会卑微,也永远不会屈服。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窗外,盛言臻转过身,阳光落满他肩膀,一片明亮。

天地间空旷寂寥,江意看着他走过来,背后是高蓝的天空和流云变幻。

那一刻,江意忽然不再害怕。

就算声带真的出问题了,没办法恢复如初,又能怎么样。

那是盛言臻啊,只要他选择站立,就没有什么能将他击垮。

他救了郑决,救了郑家兄妹,他救过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救不了自己。

江意推开休息室的门,踩着满地散碎的阳光朝盛言臻跑去。盛言臻似乎顿了一下,接着,他张开手臂,任由江意扑进他怀中,将他抱个满怀。

“别难过,”江意的掌心覆在他的背上,拍了拍,一如他向她说起洛筝的那个夜晚,“你并不是孤身一人,我陪着你,我爱你。”

盛言臻干涸已久的眼眶似乎有了潮气,微微湿润着。他声带还在恢复,不能说太多的话,他握着江意的手,十指相扣,牢牢握住。

阳光灿烂处,人间秋末,有人温暖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