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宴

午后斜阳暖暖地照在身上,柳林疏疏,山溪明澈。徐巍和卫蘅两人携手而来时,徐雍正坐在树下笔走龙蛇,奋笔疾书,一幅气势雄健的书作俨然就要写成。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相当不妙的消息,手上动作一滞,一滴浓墨从笔尖滴落,当即在宣纸上晕出了一片墨渍。

这幅字算是毁了。

徐雍顾不上惋惜书作,身体微微前倾询问道:“你们可看清楚了?”

“不会有错的。”卫蘅还是穿着那身奴仆的衣裳,俏脸严肃,眸若寒星,“那两个孩童借着乞讨食物的名义向我的侍女们打听了不少车队里的事情,一见到我和师兄回来就慌忙逃走,身手矫健也绝不像饿了许久的样子。世伯,我担心……”

徐雍是经历过并州逃荒的人,一听卫蘅这么说,原本平静的脸庞上就掠过一抹凝重之色,点头道:“阿蘅的担心无不道理。这样吧,我马上去通知各家,你们也要吩咐奴仆看好自家车队。”

卫蘅躬身应道:“是。”

再一看徐巍,却是一幅神色迷茫不解的模样:“阿父、师妹,是流民想袭击车队吗?各家都有护卫家将,我们现在又提前发现了,用得着这样如临大敌吗?”

徐雍和卫蘅齐齐一叹,尤其是徐雍看着一旁面色严肃的卫蘅,看看自家的傻儿子,不禁感到头疼:“阿蘅,你师兄就交给你了,你多担待着点吧。”

说完一甩袖,带着几个得用的随从匆匆走了。

“师妹?”

卫蘅倒是很有耐心地解答:“师兄说的只是一种情况,可也要知道如今世道艰难,贼寇横行山野,如果流民和贼寇联手想劫掠我们呢?人心险恶,我们不得不防。”

她前世有过从洛京一路逃亡南下的经历,一路上死者枕藉相望、百姓易子而食,什么惨剧没见过?

一些看着老实巴交的流民,为了活下去选择与贼寇盗匪同流合污,并不难以理解,甚至有些流民本身就是杀人不眨眼的盗匪呢。

徐巍从没想过这些,听卫蘅一讲后不由愕然片刻,长叹道:“这世道,唉……”

徐卫两家自然是层层戒备,护院家丁们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元平敌还建议挑几个精明能干的小厮在外围轮番巡视,一发现异常就吹哨示警,卫蘅对此大为赞许,让他放手去做。

只是徐雍这边却不太顺利。

王家众人齐聚一堂,分长幼尊卑一一坐好,步障内一时鸦雀无声。

有一个年轻郎君看着徐雍告辞离开的背影,脸上很是不屑:“这徐雍未免太过狂妄,这么多世家同行,自然该以我王谢二族为首,要他在这边上蹿下跳?”

他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讥讽之意,倒让旁边的一人看不过眼,低声劝道:“七哥,徐雍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上。”

“哼,区区流民贼寇而已,我王家有数百部曲,还会怕这个?”那个七郎君冷笑一声,站起来大声道,“徐雍不过是夸大其词,想借此邀名罢了!如果贼寇不来,那自然是因为他示警有功,让我们做了防备,使得贼寇不敢来!如果贼寇来了,不正显出了他有先见之明吗?”

七郎君声音越来越高亢,近乎咬牙切齿道:“踩着我们一众世家扬名,徐雍可真是个小人!”

旁边的那人不由无语,合着按自己堂兄的意思,只有徐家不提醒才是君子所为?他想了想正要再说,可是此时上首却传来了伯父的一声轻咳,于是只好按捺下来。

“好了。”王范皱眉喝斥道,“吵吵闹闹的像什么话?如此作为,可有半点世家子弟的从容风仪?”

两人连忙垂首受教。

教训完自家子弟,王范又问道:“其余世族都做何反应?”

锦衣侍从中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出列,一揖到地:“谢家和段家已经派人加紧巡逻,护卫们时刻往来警戒,不少世族也都有样学样,但也有小半世族并无动静。”

王范摩挲着手中的一柄玉如意,沉吟不语。

他其实也是赞同七郎的看法,心道徐家不过是寒门庶族,此番徐雍如此辛苦奔波,必定有所求。那么,该不该拿王家的百年声望来给徐雍做垫脚石呢?

在座的有人看出了王范的迟疑,当即站出来拱手道:“伯父何须烦恼?不过是群流民,既然敢把主意打到世家身上,全部杀了又有何妨?”

他这话一说,步障内顿时响起了一阵嗡嗡喧闹之声,大多数王家子弟或反对或迟疑,也有少数人脸上流露出赞同之色,两边都是议论纷纷。

王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个主意蠢到极点。

世家是可以不顾百姓死活,但明面上却不能喊打喊杀,否则与贼寇盗匪何异?王范要是纵容子弟滥杀流民,他的名声必然会受损,回头到了雍州城如何在官场立足?

“够了,此话休要再提。”王范微不可察地瞪了那人一眼,最后一锤定音,“既然徐家有示警,那我们照着做就是了……九郎!”

原先跟七郎争论的那个少年站了起来:“在。”

“由你负责安排奴仆们巡逻护卫,万不可掉以轻心。”

调度护卫那可是实权,九郎顿时兴冲冲地应下:“是!伯父,我一定把事情办好!”

像王家这样的争论场景还在许多世家那里上演,不过大多数人都达成了统一意见——既然王谢这些大族都提高警惕了,那我们跟着照做就是了。

于是下午启程时队伍都整肃了许多,一队队穿着各家服饰的骑士们往来策马,紧紧护卫在马车周围,腰上还挂着长矛和短刀,瞧着分外威风。

受这种气氛影响,马车内的少年少女们也没了欢笑高歌的兴致,他们受了长辈的规训和叮嘱,只能恹恹地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致,觉得腻烦又无趣。

在这种沉默中,整支队伍终于开始加速前进了。

其实按家主们的想法,只要车队的速度够快,把流民们远远甩掉,事情就可以迎刃而解。但是道路太过坎坷难行,一旦速度太快就会把车内那些娇生惯养的公子小姐颠得七荤八素,所以车夫们只好又放慢速度,让这些人缓过劲来再走。

一来二去,明明各家的马车都是几匹马并驾齐驱的快车,每日却只能走三十多里路。这点距离,流民们靠双脚日夜不停地走,完全能够轻松赶上来,因此情况一时僵持住了。

“吁——”一匹快马载着背上的骑士从远处疾驰而来,到了徐雍等人跟前猛地一扯缰绳,干脆利落地跳下马背,“后面四十多里地都只有零零散散的些许流民,他们已经赶不上车队的速度了!”

徐巍惊讶道:“不会吧?这几天流民们一直跟我们跟得那么紧,怎么会突然掉队了呢?”

那个骑士用左手抹了一把汗,他右边的袖管空****地在风中晃悠着,此人正是元平敌。

他道:“徐郎君,这也不奇怪。流民中有不少老人妇孺,他们能坚持这么久就不错了,今天已经是第四天,难免开始力竭赶不上车队。”

元平敌是游侠出身,他对这些不得不背井离乡的流民总是抱有天生的同情。因此这几日世家大族们因为流民的纠缠愤怒不已,他却相当能理解流民的苦楚。

这群百姓好不容易从种种艰难中活了下来,本以为到了京城就有活路,可走到半路又撞上了王谢带头的世家车队。

连世家都跑了,看来京城也不能去了,那还能怎么办?

跟着车队走吧,乱世之中平民命如蝼蚁,世家老爷们总知道哪里是太平乐土吧?走,跟着车队走!

在世族看来这或许是流民心怀不轨,但至少在大多数流民心中,只是想要活下去罢了。可如今他们显然连车队都赶不上了。

元平敌心中不由泛起阵阵怜悯。

元平敌能打探的情况,世家们也能打探到,甚至知道得比徐卫两家还要早。

流民被甩开了!

这个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队伍,从头到尾都能听到男男女女们的欢呼声。

很快,穿着月白锦衣的王家仆人就策着快马往来传讯:“今夜大家一起搭帐欢宴,纵情饮酒!”

王家的快马每到一处都会得到热烈的响应,直到他进了徐家的车队。

徐雍手抚胡须,沉声道:“赶路途中饮酒只怕会误事,还请转告王公,徐家不敢领命。”

王家侍从也是知道自家家主极其厌恶徐雍,因此见面时他也没有什么恭敬神色,如今听徐雍公然拒绝,侍从更是转身上马就走:“这是各家都点头同意了的事,既然徐公不愿就请自去向家主说明,小的可不敢惹怒家主。”

说完,一骑绝尘而去。

徐雍气得胡须都抖了起来:“真是愚蠢!愚蠢!”

也不知骂的是王家侍从,还是王范本人。

卫蘅依旧穿着一身青色的下仆衣裳,做少年打扮,她神色自若道:“二十多个家族只是结伴同行而已,实际上各有心思,能让他们警惕三天也已到了极限,世伯不必强求。”

说到底,这些世家大族毫无凝聚力,只是群乌合之众罢了。

元平敌想了一下:“我们明日就能过青陵关,再走三日路程就到雍州地界,那时就安全了。”

他年轻时经常往来京城,因此对这些道路地势都极为熟悉,这一路上几乎充当了向导的角色。

卫蘅心念一动,问道:“青陵关?”

当夜,世家大族们齐聚一堂,用珍贵的绫罗绸缎搭起了数百丈长的步障,一簇簇明亮的火把烧红了半边天,酒肉飘香、觥筹交错,欢笑喧闹声几乎响彻云霄。当舞服鲜丽的家伎们翩然出场,踩着丝竹管弦欢快的节拍翩翩起舞时,众人更是爆出雷鸣般的喝彩,纷纷举杯畅饮。

卫蘅没有参加这场纵情欢乐的夜宴,她骑着马和徐家父子绕着偌大的营地亲自巡视了一圈。

那些世家大族们各自都留下了不少护卫负责看守车队。那些护卫们还算尽心,当看到他们这群人策马经过时便会握紧长矛,厉声喝问,这倒让徐巍等人放心不少。

“好了,总算可以放心了吧。”卫蘅笑眯眯地看着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徐巍,“早说了这个时候大家还没完全放下戒心,贼寇是不会趁这个时候来的。”

徐巍抱着马脖子被颠得够呛,一张口北风就猛地往里灌,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他骑术极差,稍微纵马跑一圈就会翻滚下来,因此只能趴在马上跟着行动。饶是如此狼狈徐巍也执意要跟来,按他自己的话说,不亲眼看到护卫的表现,他今夜连合眼都不敢了。

徐雍对儿子的表现大感丢人,早早就甩了鞭子先回车队休息去了。卫蘅将自己师兄送回车队,她也策马慢慢溜达着回去,路上遇到几个零零星星的仆人都笑吟吟地打招呼。

说来也怪,她作为新宁郡君却从未在众人面前露过面,众人只听卫家奴仆说郡君病得下不来车,实际上她早就以徐家仆从的身份在车队里混得如鱼得水,甚至不少人都能记得这个容貌格外俊秀又好说话的少年仆从。

有三四个家丁抬着一条摆满鲜果干脯的长案经过,其中一个人见到卫蘅不由眼睛一亮:“衡兄弟!你来得正好,我实在脱不开身,你帮我去段家马车里去取两瓶陈酿来可好?”

左右无事,卫蘅好脾气地笑道:“这有何难?我去去就回。”

段家车马众多,待卫蘅兜兜转转找到储酒的马车时已花了不少功夫,她挑了两瓶酒转身便走,忽然却听到隔壁马车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紧接着便是一个女人的轻呼:“我的儿,几天不见,你、你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

那道声音虽然悦耳动听,但明显已上了年纪,应该是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

卫蘅不由放轻了呼吸,小心地站在马车里不敢动弹,耳畔只听得一个男子恶狠狠道:“还不是秦渡那厮害得我如此!阿娘,他狼子野心,将我软禁、夺我权柄,我好不容易才趁今夜这个机会出来,你可得帮我!”

妇人轻喝道:“轻声!莫要叫人发现了……”

接着声音就越来越低,卫蘅只隐约听到什么“段氏族人”“护卫”零零碎碎的几个词,待那对母子俩走了许久,卫蘅才匆忙出了马车。

她出来得太久,恐怕那个请她取酒的侍从都快急死了,而且刚才听到的事……真的会有人连密谋都会被随随便便撞破吗?应该不会吧?

卫蘅心下一凛,觉得自己怕是钻进了什么圈套,连忙步履匆匆地往外走,冷不丁撞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被她撞得闷哼一声,连退了几步,卫蘅倒是借着对方及时刹住了脚,她抬头一看发现来人正是那日匆匆一瞥的白衣文士,秦渡。

秦渡显然也是急匆匆赶来的模样,身后还带着一群侍从,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卫蘅:“你是徐家的小厮?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卫蘅连忙举起手中的酒瓶,低眉顺眼道:“小的替人来取酒,冲撞了从事还请恕罪。”

她说话间,秦渡身后的护卫们就已经越过她直扑向马车,可惜他们来晚了太久,车内早已空空如也。

秦渡皱眉问道:“你来这时可曾见过什么人?”

卫蘅这会儿知道自己大约真是无意中撞破了什么秘密,可她哪敢蹚段家的这滩浑水,连连摇头道:“来时只听得远处依稀有脚步声,实在不曾见过什么人。”

秦渡颔首道:“我知道了,你快拿酒过去吧,另外……你们以后唤我先生便好,从事之名不要再提。”

从事是辅佐骠骑大将军的正经官职,如今大将军都死了,这算是哪门子的从事?秦渡早就不让人这么喊他了,面前这个徐家小厮不知是不是消息太闭塞,到现在还没有改口。

卫蘅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这个清瘦的青年,大胆道:“是,小的记住了。只是小的斗胆问一句,秦先生既然已经不是大将军府的从事,如今又是以什么身份出入段家呢?”

这话说的冒昧,秦渡不由脸色一变,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道:“我受大将军厚恩,如今自然是鞠躬尽瘁辅佐新家主了。”

卫蘅轻笑一声,行礼告退:“那么,请您要处理好和新家主的关系了。”

秦渡看着这个俊秀阴柔的小厮从容离去,不由有些头疼。卫蘅说的没错,他以外人的身份来处理段家事务总是倍感掣肘,更何况秦渡本就不是什么擅长管理内务的人才,因此难免会让手下仆从们怨声载道。

从前段徽之在世时就说过他“有运筹帷幄之才,无居中持重之能”,属于秦渡的天地应该在战场上,而不是埋头于案牍之间。

秦渡无声叹息,如今连一个小厮都看出来他的尴尬境地了吗?等到将段氏一族平安带到雍州,他那时就可以功成身退,去重新寻找自己的明主了。

步障中的欢宴到了丑时方歇,众人一连好几天都是提心吊胆,如今一夕放纵起来也是格外的酣畅淋漓。

太过纵情的代价就是次日早上车队无法准时启程。

那些做主子的还好,有马车和骏马代步总不会累着自己,真正疲惫不堪的是仆从和护卫们。奴仆们在宴散后还要收拾残局,几乎忙碌了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如今走路都直打飘。护卫们昨夜也是格外警惕地守了一宿,如今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哈欠一个接着一个,人人都提不起精神来。

拖拉了一个时辰,车队终于开始慢吞吞地挪步前进了。

王范年近五旬,在当世已经算是个老人了,但他依旧精神矍铄,老而强健,正不满地训斥护卫道:“打起你们的精神来!如此萎靡,这不是存心叫人看笑话吗?”

护卫们在他的怒视下勉强抬头挺胸,做出一副端正精神的姿态,这才让王范稍微满意了一些。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青衣小厮勒住缰绳,滚鞍下马:“给王公请安,我家家主请王公先止步。前面道路狭窄,高山夹道,恐怕会有贼寇藏身其中,因此家主特来恳请各家派仆从一同前去探路,待确保无虞后再让车队过去。”

王范眼睛微眯,看清楚了面前的人正是那日在步障里敢跟他呛声的徐家小厮,心火顿起:“贼寇!贼寇!这几日一路走来哪有什么贼寇?我只看到有小人在上蹿下跳,争着给自己揽名而已!告诉徐雍,休要再胡言乱语,否则我定不饶他!”

卫蘅愕然。

她早知道这位王公看徐家上下都不顺眼,但没想到会直接撕破脸皮。她正欲正劝,哪知王范已经一抽马鞭自己策马先走了,王家的侍从护卫们一看也连忙追着自己家主离去,只留下了一地滚滚升起的烟尘。

卫蘅被呛得咳了几声,忽然听到远处有马蹄声踏踏响起,同样一身青衣的侍书骑在马上大叫:“天哪,王家怎么先走了?不是说好了,先让各家出人去前面探路吗?”

卫蘅单手搭在眼前,眺望着王家向着青陵关义无反顾奔去的滚滚尘烟,不由转头苦笑道:“快告诉世伯,王公举族先去给我们探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