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从前,有人爱你

急诊拍片之后,结果显示是股骨颈骨折,外婆需要急诊手术。接二连三的重击之下,姜南橘已经没有了眼泪,极度的慌乱过后,反而冷静下来。

等待外婆做手术的时候,姜南橘掏出手机,看到屏幕显示几个未接来电,全都是纪景安打来的。还有一条是他发来的短信,“对不起,我马上回去。”

短短的一句话,连标点符号一起十个字,她盯着看了足足十分钟,脑袋却像锈住了一样,不知道纪景安想表达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会对不起她,马上回来又要做什么。

直到公公婆婆也打来电话,姜南橘这才慢悠悠地反应过来,原来她和纪景安还没有真正离婚,她在名义上还是纪家儿媳,他也还是姜家的外孙女婿。

外公有几个兄弟姐妹,大都在本地,姜南橘一一打电话告知外公去世的噩耗,他们都清楚她是收养的身份,便自然而然地默认了她是外人,所以安慰的话直接略过,只是简单地说葬礼交给他们操办。

几个小时后,外婆终于从手术室出来,手术十分顺利,姜南橘也终于像虚脱了一样,靠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只觉得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闷得透不过气,眼睛干涩酸痛,拼了命地挤,却没有眼泪出来。

韩裕东一直在旁边寸步不离地陪着她,“病房这边你放心,我刚打电话从护理部请了两个护工,十分钟之后就能到,都是受过专业培训的。现在要不要送你回家休息?”

“回家?”姜南橘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想起政府大院里外公外婆的家,高档小区里纪景安的家,还有大学家属院里租的房子,好像不管回到哪里都只有她一个人,好像哪一处都不是她的家。

傅棋深今天要出席一个重要的会议,中途收到韩裕东的短信,得知姜南橘的外公去世,外婆受伤,纪景安又不在她身边的消息,心里像长了草一样,强压着性子熬到会议结束,也没有来得及吃饭,便匆匆赶到医院。

重逢之后,每一次傅棋深靠近姜南橘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慢下脚步,忍不住多看她几眼,生怕这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小暖,我来晚了。”傅棋深在她面前蹲下来,视线从一开始就没有从她的脸上移开过,“你听话,难过就哭出来,别憋在心里,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说,我来解决,好不好?”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当她得知清明的死讯时,有没有人安慰她,她会不会也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呆呆地坐着。

姜南橘摇摇头,“其实你不用亲自过来,我还好。谢谢你让韩裕东过来帮我,如果没有他,我一个人是应付不来的。”

傅棋深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又生生忍住了,“嗯,他办事确实挺靠谱的,这段时间就让他跟着你吧,这样顾不上你的时候,我也放心。”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不管是在外婆面前,还是对纪家而言,傅棋深的身份都是尴尬而突兀的,这样比起来,韩裕东反而要自由得多。

傅棋深看着她眼下的乌青,干裂脱皮的嘴唇,“是不是一天都没有吃饭,走,我带你去外面吃点。”

姜南橘又是摇头,“我不饿,吃不下。”

傅棋深不由分说地拉起她,“我也没吃,你就当是陪我吃,好不好?”

司机开车很稳,车里空调温度适中,姜南橘一夜未睡,白天经历剧烈的情绪波动,上车的时候已是精疲力尽,再加上有傅棋深陪在身边,没多久她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迷迷糊糊醒来时,姜南橘发觉自己身上盖着傅棋深的外套,偏头看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喜欢看她刚睡醒的模样,睫毛微颤,眼神迷离,完全不设防备,也没有任何伪装。

她赶紧坐直身子,揉揉眼睛,看了一眼时间,发觉自己竟然睡了足足两个小时。

傅棋深心里一动,终究还是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眼神温柔而宠溺,“小暖,谢谢你,隔了这么多年,还能再给我机会照顾你,哪怕只是以亲人的身份。”

餐厅人不多,菜品精致而清淡,姜南橘纵然没有胃口,也知道必须逼自己努力吃一点。

吃到一半的时候,纪景安的电话打了过来,“我在医院,外婆已经醒了,你在哪里?”

姜南橘淡淡地说:“我在吃饭,晚上要去灵堂给外公守灵,我问过家里人,按照习俗,还要麻烦你也一起去。”

纪景安顿了一下,“你在哪里,我过去接你。”

姜南橘报了餐厅的名字,便挂了电话。十分钟之后,纪景安就赶到了,他穿了身黑色西装,外面套了件黑色羽绒服,头发短了一些,似乎比上次见时更瘦了,看到坐在她对面的傅棋深,眸色倏地一沉。

不过因为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纪景安绷着嘴角并没有说话,姜南橘也立刻放下筷子,穿起外套,向傅棋深道别之后,跟着纪景安上了车。

纪景安似乎在车里吸过烟,上车时仍有淡淡的烟雾缭绕,姜南橘没忍住轻咳了一声,他立刻把车窗降下半截。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灵堂设在殡仪馆,正中悬挂了外公的照片,是他退休时照的,看上去仍是意气风发。

亲朋好友来了不少,但是几乎听不到哭声,外公的姐姐坐在一旁,由儿女陪着,她年纪已经很大,满头银发,手里拿了块白色手帕,无声无息地抹眼泪。

纪景安的爸妈也来了,徐女士眼睛红肿,纪业成倒是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悲伤,只是面色比平时更严肃了几分,把纪景安拉到一旁低声呵斥了几句,纪景安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垂着头一言不发。

灵堂半夜很冷,供桌上放了一盏油灯,长辈说叫做长明灯,姜南橘跪在一个破旧的蒲团上,隔一会儿便要向灯里加油。

纪景安跪在一旁烧纸钱,时不时停下来,用木棍拨弄一下纸灰,纷扬的纸灰像雪片一样落到他的身上,头发上,他也浑不在意。

凌晨两点,外公的侄子侄女过来接替守灵,姜南橘双手撑着地,艰难地站起来,膝盖已经跪到麻木,双腿发软,纪景安无声地从一旁扶住她的胳膊。

上车后纪景安把空调开到最大,只是姜南橘里里外外都已经冷透彻了,所以吹了一路仍没有暖过来。

她的思维也像身体一样被冻僵,跟在纪景安后面踏进家门,脱了鞋袜打开鞋柜,却没有看到自己的拖鞋,才反应过来,其实她上周就已经搬走了。

纪景安已经有段日子没有回家,他边脱外套边走进客厅,看到茶几上的离婚协议书和钥匙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回过头,看向门口的姜南橘。

她正半蹲着,把袜子和鞋子一样一样穿回去。

他干巴巴地说:“我不是写了,房子留给你吗?你搬走干什么?”

姜南橘低着头专心系鞋带,语气毫无波澜,“房子是你爸妈买的,我没有理由要。”

纪景安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备用拖鞋,放在她脚边,放软了口气,“只有几个小时就要天亮了,再折腾也来不及,不管怎么样你先在这边睡一晚。”

姜南橘其实已经累到极点,也明白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于是又一言不发地脱掉鞋袜,穿起拖鞋,以最快的速度洗了个澡,回卧室和衣躺下。

外公生前官至市委书记,葬礼上来吊唁的人很多,社会各界人士都有,大都是姜南橘从未见过的。韩裕东胸前别了朵小白花,混在一群人里,丝毫不打眼。

葬礼结束后,姜南橘又强打着精神,陪纪景安和他的爸妈一起去医院看外婆。外婆已经完全清醒,只是精神状态很差,没说几句话,眼泪便又开始在眼圈里打转,最后只是拉着纪景安的手,反反复复地嘱咐他一定要照顾好小橘。

纪景安和姜南橘并肩从医院走出来,韩裕东的车已经在路边停了很久。姜南橘把北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显出一张格外苍白的脸,毫无血色,乍看甚至有几分吓人。

“这几天谢谢你回来帮忙,仓促把你叫回来,请代我向宋小姐说声抱歉。离婚协议书已经在你手上,什么时候需要我配合,打电话就好。”

纪景安本不是喜欢拖泥带水的人,眼下却因为外公的突然离世,意外显得优柔寡断,并不想谈起离婚的话题。

但是两个人之间,除了离婚,又实在没有别的话可说,姜南橘只觉得疲惫无力,简单道别,钻进韩裕东的车,“麻烦送我回科技大学家属院那边,我给你指路。”

韩裕东发动车子,平稳地驶向主路,一路上他不停地偏头去看后视镜,看到最后终于忍不住说:“姜小姐,后面好像有个车一直跟着我们。”

姜南橘看了一眼后视镜,认出那是纪景安的车,猜不透他究竟想做什么,也没有力气再去问他,只好任由他一路跟着回了家属院。

纪景安把车停在楼下,也不作任何解释,一言不发地跟在姜南橘后面上楼。房间不朝阳,刚进去有种阴冷的感觉,姜南橘却像已经习以为常,去厨房倒了两杯热水,回到沙发上坐下来,“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纪景安磨磨蹭蹭地从口袋里取出一管去疤痕凝胶,放在茶几上,“上次买了想要拿给你的,后来忘记了。”

姜南橘捧着一杯热水,她的脸色很差,脊背却挺得很直,整个人好像全凭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吊着,一不小心就会完全垮下去。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地说:“上次在医院我已经说过一次,今天再说一次,纪景安,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姜南橘只觉得身体里面,一直支撑着她的那股无形的力量,正在一点一点流失,眼前开始有细碎的光点浮动,握着杯子的手也开始渐渐无力。

直到手中的玻璃杯应声落地,跌成碎片,纪景安才发现她的异样,伸手接住她,姜南橘跌进一个极有安全感的温暖怀抱,鼻息间是淡淡的烟草味道,她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他的衬衣。

纪景安轻轻晃她,“南橘,南橘,你还好吗?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姜南橘轻轻地摇头,仍是抓着他不肯放手。外公去世之后,姚筱婧,韩裕东,还有亲朋好友一直在身边帮助,葬礼办的很顺利,她心存感激,一遍一遍地鞠躬,道谢,接受各种安慰,却始终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可是在纪景安怀里,所有在外人面前保持的礼貌坚强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委屈和难过,像潮水一般把她淹没。

她的额头抵在纪景安的胸口,从心底涌起一股酸涩,眼泪也终于找到了释放的途径,顺着鼻尖滚落下来。

姜南橘明知道不可以,她不可以再靠近纪景安,不可以再依赖他,更加不可以再爱他。她明知道这是抱过宋暮歌的怀抱,明知道纪景安对她没有爱只是同情,可是她在傅棋深面前都能隐藏得很好的情绪,此时此刻却突然决堤。

纪景安仿佛也懂她的崩溃,任由她的鼻涕眼里一起抹在他的衬衣上,只是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在这里,没事了,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