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守卡
张琴所言非虚。那天下午,村支书的脚步差点被两个人绊住,一个是卖鸭子的秋生,一个是要路条的李勇。如果村支书没有果断抽身去高寨巡视,嘉欣将经历最可怕的事情:黑夜,寒冷,甚至死亡
正是大冷天,梅江的江风一吹,人们都缩起了脖子。坐在风中缩脖子的人不多,大过年的,寒风凛烈,乡亲们都在家里烤火,看电视,玩手机,仿佛守岁的风俗在无限延伸,把一个好好的年过成了扩大版的除夕。能这样闷在家里,还算是一种幸福,最苦的是守卡的人,还得在屋檐下无聊地值班。
张琴在卡口边走动,望瞭望梅江,两岸的青山也好像人一样,在风中缩着脖子,失去了往日的秀丽和明媚。那库面上的江水,在风中制造无数条波纹,像是北风的手指在不停地纺织。而大坝下游,滩石**,几只白鹭在滩石间的水洼里盘旋起落,寻找着鱼虾。
张琴喜欢观看白鹭,但这个时候看去,却觉得白鹭也是可怜的。它们虽然不知道疫情的紧张,没有守卡的烦恼,可以纵情享受天地的自由,但也没有节日的喜乐,衣食的无忧。如果不是疫情,如果不是阴雨,这个时候,下游的河滩将是村民的乐园,四面八方的人都会趁着风和日丽,聚集到大坝上来,看山看水,和白鹭一起享受河滩,制造热闹而自由的喜庆。
当然,张琴刚来村子里并不久,河滩的热闹都是张雅说给她听的。比如国庆,比如春节,回乡的人会把电站当作一个景区,特别是大坝下游的沙滩,是小镇周边人们向往的地方。但这个春节陡然变幻,一片空落。这时,一起守卡的乡亲,也在叹息中为她描绘这样热闹地图景。张琴和守卡的人们坐在一起,先是聊起了这个卡位的设置,再是聊起了这个特殊的年。
关卡就设在电站大坝的南端。关卡倒是好关卡,这里一守,去上游或下游走亲戚的路,惟一的一条路就堵住了。但前后左右,都没有房子。往上点,是电站的院子,再往上是民居。原来,关卡是设在民居边的,这样便于取暖。但是,下游的人往大坝一拐,就到对岸去了。等守卡的人发觉了,车子已经开得老远。守卡的人目送着车子走远,那车子却不是到对岸的人家,又开到了上游不远的那座大桥上,绕了一个大圈,进了新村。
电站,大桥,两岸的公路,正好是一个环形的跑道。张琴知道这个群山中的环形跑道,张雅带着她走访时指点过。张雅肚子大了,不能陪着一起散步了,张琴一个人起来晨跑,也喜欢到这个环形跑道来,路上经常会遇上电站的职工,也一起跑步。张琴喜欢站在大桥上的中间,或者在大坝的中间,驻足停一会儿,看太阳从东边的群山中爬起来,为梅江铺下亮丽的光影。
村子里的人,当然也懂得这个环形跑道,是可以四通八达的。上游的人知道,下游的人也知道,于是都不约而同地绕开了原来的卡口,虽然是舍近求远,但通达就是最大的胜利。张雅是在九生家吃过年饭后巡视关口时发现这个漏洞的。于是,电站边的卡口,移了一个位置,从原来的居民家移到了大坝的南端,库区的环形通道,从活结变成了死结。
关口的位置是更好了,但守卡的人却更辛苦了。没有房屋的依靠,而村里的帐篷又安排在村委会前面的拱桥边了,于是守卡的人只好轮流出来巡逻,看有没有人偷偷溜过去。冻得受不了,就回到电站的小院里,就着电暖设备,烤一会儿暖和。
卡口站岗的志愿者还真不少,有党员,有小组长,有回村的年轻人。当然是就近的原则,大都是渡口小组的人。张琴看到陌生的年轻人也来值班,就感到好奇,问,谁安排你们来守卡的呢?
年轻人的回答,是自己要来的。
张琴说,觉悟这么高,是冲着什么来呢?
年轻人说,就冲着村委会为大家办了好事。
张琴说,什么好事呢?
年轻人说,多的不说,就说那入户路,修得好,方便了我们通行,有远见。你看下游的村子,车子大都只能停在路边,不能开到屋檐下。张琴往下游一看,还果真是这样。于是跟年轻人聊起了原因。
这个小组叫老渡口。电站建起来之前,两岸村子里的人都靠渡船来往。后来,渡口下游筑起了电站,电站正好在两个县的分界之处,往上是一个县,往下是一个县,但上下游两个村并不把电站当作分界,通婚呀,串门呀,捕鱼呀,打柴呀,都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但由于分属两个县管辖,政策总是会有不同,执行政策的过程总是会有不同,乡亲们对待政策的态度也总是会有不同,于是在两个相邻的村子里,就慢慢显出这些不同来。比如电站上游的村庄,入户的水泥路全是三米,而下游这个村子呢,则全是两米。下游的村子知道了,就愤愤不平,但一问政策却是相同的,多出来的一米是村民自己掏的钱。
两个村子的年轻人过年回乡,开车来到电站玩,就说起了村子里的路,一比较,才知道是驻村的干部有远见。原来在修入户的时候,张雅看到入户路只修两米,只考虑了村民摩托车进出交通,但没考虑过年时大量的车子会回来。张雅于是跟村干部商量,是不是发动村民自己掏点钱,增加到三米。
但是也有的村干部极力反对。他们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如果村民自己出钱了,将来上面的人来检查工作,村民就会说自己出钱修的路,容易产生误会。再说要跟乡亲们解释政策,要替修路的老板们催补交的钱款,那可是一项老大难的工作。
张雅跟修路的老板一商量,老板好表示支持,愿意自己先垫付钱款,替大家修三米的路,群众自缴部分有困难的可以缓缓,不急着先交。反对的村干部就说,老板增加了三分之一的生意,当然高兴,而且三米的路比两米的路好修,浇捣路面时六轮车送料,一倒下来就摊开了,就是三米宽,如果只有两米,反而要叫人扒拉着归拢起来,费时费力,增加成本。
张雅就说,发动群众虽然增加工作量,但如果是对群众有利的事情,群众肯定会支持,我们当然也就不能怕麻烦!再说,这样也能让群众懂得,凡事不能只靠政府,还要自己参与,至于误会,终究是会有真相说话的。
这就样,电站的分界线,在家家户户的水泥路上明显起来。上游是三米,下游是两米,上游的出路宽阔一些,交通便利一些。不光是这样,过路的人就有了议论,说上游的人更大气,下游的人更小气。这就让下游的年轻人大为光火,又无可奈何。过年的时候,两个村子里年轻人开着车子回村,涌到电站游玩,就会拿这个事情开玩笑。
张琴听了,大笑起来,说,我们村的干部好,群众也好,这个三米的入户路,就是大家共同支持的结果。
年轻人接着说,我们年轻人平时不在村子里,村子里的事情都是你们干部们多辛苦,这时候回村子里过年了,遇上了抗疫的事情,这当然是大家的事情,我们当然也得来。
张琴笑着说,什么你们我们,我不是年轻人吗?我也代表你们呀!
年轻人就说,你是年轻人,但不是我们村子的人,还是不能代表我们的身份,当然我们都要向你们学习!你也知道了,我们村子的年轻人,也有有血性的,那个医学院的大学生还勇敢地报名去了湖北,而一个姑娘在县保健院上班,现在已经成了出征的花木兰。张琴说,知道,当然知道,我们村民组建的大群每天都说这些事情!你们才是我学习的榜样!
和年轻人的一番交流,让张琴对小村心生敬意,增添了几分喜爱,就像是寒冷的天里喝上了几口烧酒,巡视的时候,也就不再感到天荒地老、怨天尤人了!张琴心情顿时像那几只白鹭,在库区和两岸青山间轻盈起来,自由飞落。张雅来电话询问情况时,张琴就把自己的感受说了出来,把年轻人的交谈说了出来。
本来张雅想在这里守卡的,但张琴坚决反对。她说不可能让一个准妈妈在这寒风中站岗。她就主动要求替换原来的安排,来到电站的卡口值班。张雅原是想,这里是薄弱环节。九生冲卡的事情说明了这一点。这里是通往邻县的交通要道,而嘉欣最大的可能,就是沿着这个环形跑道去了下游的姑姑家,只是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张雅见张琴有决心吃苦,也就安心回到村委会,一边安排找人的事情,一边让张琴留意嘉欣的身影。
张琴坐在电站边卡口,正想跟李勇打个电话,问问李勇在干什么,突然看到九生开着车子过来了,打开车门,和葛芳一起下来。张琴原以为是九生是相亲之后要送葛芳回去。九生有路条,打个招呼就可以放行的。九生却多此一举,两人一起停车熄车,来到了卡口边。
张琴说,九生来了,你是要送新娘子回娘家吗?不用下来,我移开木杠就行,你是张书记开的第一张路条,特殊的很啊!
张琴听说过九生的事情,她和张雅一样,是希望九生复婚的,正如希望嘉欣的妈妈能回村子里来一样,所以对九生相亲有些不适当,说话的时候就有些带刺了。其实,张琴对葛芳也喜欢,觉得年饭时她的表现是不错的。但嘉欣和晶晶的比较太明显了,从情感上讲,张琴也希望九生复婚,似乎这样嘉欣的妈妈就增加了回来的可能。
当然,张琴也知道这样的逻辑是讲不通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境遇,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特殊性。张琴跟着张雅来驻村,在了解村民的时候,虽然努力分类,比如贫困原因呀,比如家庭结构呀,会有许多种分法,但其实分类只是个大概。
如果说准确的分法,就是家庭完整和不完整,这是最大的分别。而张琴以此归类时,发现那些困难户的家庭不完整占了一半以上!要么是光棍,要么是离婚,要么是失联。这样的家庭,往往像独轮车,容易陷入命运的泥淖。
九生倒好,时来运转,妻子愿意回来复婚,现在又找了一个称心的新娘!九生当然听出了张琴的口气,说,我不是来冲卡的,也不是去相亲,而是来送供暖的电热器,这么大冷的天,你们守卡真辛苦!
张琴听了有些意外,又说,有这份好心,你去送给张书记吧,她可是你要重点报答的对象!
九生说,我给全村各个卡口都送了一台,全村的人我都要感谢,感谢政府帮我脱了贫,如今国家有难我要回报绵薄之力。九生说完,回到车边,和葛芳一起把电热器搬下来,送到电站小院的房间里,开车走了。车子不是往下游去,而是回上游的村子里,回保障房里。
张琴想,葛芳不回去,保障房里怎么安排两个女人呢?一个后妈,一个亲妈,晶晶是什么感受呢?张琴欣然觉得婚姻是一座火焰山,那里有光,有热,也可能制造灾难。
张琴送走了九生,就一个人走到大坝上,急切地跟李勇发了一条微信,你在干吗?
张琴其实知道李勇在干吗。两人本来是约好要来一起值班守卡的。春节下乡,这是上天安排的好机会,居然过年的时候能在一起见面,会在工作的村子里遇到回乡的男友。但李勇说有事,要去打路条。
说实话,在李勇的村子里驻村,张琴真的觉得好别扭。李勇的父母每次看到张琴,总是神色异样、满面笑容。这样张琴就更不自在了!张雅曾经打趣过,跟张琴说,你驻村跟我不一样,你驻村是提前“嫁”到村子里来了!
张琴觉得,在这偏远的村子里工作可以,要“嫁”到这个村子里来,那当然并非所愿!当然,这个“嫁”是传统意义上的,比如安家落户,比如生儿育女,比如孝敬公婆。但看到九生的婚姻,看到嘉欣母亲的出走,张琴竟然觉得自己的驻村,就真有了“被嫁”的推想!
张琴和李勇还只是恋人,当然没想那么多,那么远。喜欢一个人,自然而然会喜欢这个人的故乡。只是一想到嘉欣妈妈的出走,张琴就觉得自己的工作和爱情的内容,充满悖论色彩!
李勇当然有着幸福的童年。李勇的父亲是老支书,张琴笑他是官二代。在村子里散步,梅江边的环形跑道,老渡口的大桥,电站边的高山,河湾边的枫树,山上的瀑布群,学校的钟声,都会让张琴想到李勇,想到李勇小时候的样子。张琴每每停下脚步,给正在城里上班的李勇发一条微信,说,我在寻找你的童年!
李勇有空的时候,就会用语音讲讲小时候在这些地方的故事,比如捉鱼,比如抓鸟,比如摘野果子。有一种沙丁鱼,最好抓了。你透过清澈的江水,看到沙丁鱼伏在沙滩上,抓住起一把沙子,朝江水撒下去,那鱼就一动不动,伸手到江水中捉就是,仿佛那撒沙子时制造声音,有致幻的作用!
但是,最让李勇感叹的是,现在的库区完全改变了过往的沙滩,村子其实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李勇说,你看到的村子,不是我童年时的样子了,正如你看到的我,永远不是我的童年。
张琴就说,那我们永远错过了彼此!现在的村子,你并不熟悉,而我比你更熟悉!
李勇就说,不是错过,而是交集和重叠,我当然知道现在的村子,跟你所知道的一模一样。于是,张琴就跟李勇说起了嘉欣,说起了嘉欣母亲的出走。这倒让李勇无法回答。他一直在外考学和上班,当然不知道村子里乡亲们后来的事情。张琴于是开玩笑地说,要是我,也会出走的,那么穷,那么偏远,一个人嫁到村子里来,看不到希望!
李勇说,你由于工作的原因,提前“嫁”到村子里来了!现在你的使命,就是改变村子,而不是逃避!贫穷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勇气面对和去改变!不论你跟乡亲们发生什么冲突,不论你对这个村子会有什么不好的印象,这就是我的故乡,我觉得你现在就有了喜欢它的理由和义务,你必须面对这个村子。鲁迅说,爱情要有所附丽,这个村子就是我们的附丽,我们的载体,我们当然也不可能超越尘世!
张琴说,我可不是要嫁到村子来,我是要让你村子嫁到外面去,走出闭塞的局面!李勇听了,不由得放声大笑,说,那我就代表村子努力“嫁”到外面去,跟着你一起去外头闯**吧!
张琴在大坝上发了微信,等着李勇回复,但李勇好久没有反应。张琴知道李勇不是不愿意一起来守卡,而是打路条的事情有些复杂!他听了张琴说九生要路条的事情,更加迫切地想要路条。虽然张琴意外地进村里来了,但李勇知道公司迫切地需要成功的喜讯,来迎接不久到来的巴塞罗那博览会。
张琴无聊地在大坝上浏览。张琴有些不是滋味。两只白鹭飞越大坝,往上游去了。张琴又有了地老天荒的感觉!她行走在村子里,总不时会冒出这种感觉。
一年前,张琴还在全国的城市里奔波,为公司的业务东奔西跑,从事一种叫营销的活,被一张张飞机票支得团团转。张琴对考回家乡工作充满怀疑,倒不是怀疑这样的工作,而是对环境的陡然切换充满不适!每次在村子里仰头看到飞机滑过,一条白色的带子在天空晃动和变幻,她就不相信自己这是现实。她曾经在这样的白带子上奔赴远方,一年前在飞机上,她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在深入下面的群山,成为一个驻村干部!
张琴跟张雅说过这种感觉。张雅没有安慰,也没有鼓励,只是淡淡地说,你这可简直是仙女下凡的故事。
张琴考回老家,最大的动力是李勇。现在,两口子居然同在一个村子里,但李勇很快就想着回公司,要路条,不能陪她来守卡。张琴不是不理解李勇,但总是有些酸酸的。这就是命运!
张琴继续在大坝上巡视。不时瞄一会儿手机微信。李勇有没有要上路条呢?这倒成为那个下午的悬疑,一直盘旋在张琴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