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驱光逐尘

疼,浑身都在疼。头疼、手疼、胳膊疼、腿疼、屁股痛,甚至五脏六腑都在疼。人的身体有78个器官,有206块骨头,健康的时候是永远感觉不到它们的。只有在它们疼痛的时候,你才能清晰地感知到它们的所在。

脑子发懵。身下在晃动,像小时候同家人一起去景湖里坐船。开始的兴奋劲儿过了后,摇摇****的船很快就让她有了睡意,她就睡在了母亲怀里。这样软,这样暖的。

还想睡,但那痛意却越发清晰起来。最疼的一处是左腿。这疼痛将她从梦中母亲的怀里拽起来,人睁开眼,却完全不能动弹。使劲抬起胳膊,两只手都被纱布缠住了,只有指头尖露在外头。左胳膊、左腿都打着石膏,她想撑着坐起来,试了几次,都没坐起身。

有人推门进来,见她在试图起来,忙走上前,“六格格,可别乱动!你这胳膊腿都折了,得好好休息!”

这声音太熟悉了。晏婉扭过头,看到一个五十开外的绾着发髻的女人,是她的奶娘姚妈。晏婉鼻子一酸,叫了声“嬷嬷。”万般委屈都在这一声里,听得姚妈也红了眼。

姚妈坐到她铺边,抚摸了她的额头,“嗳,我的小祖宗哪,可算是醒了!身上疼吧?快把药喝喽!”姚妈奶了佟家老五老六,因为晏婉是最小的一个,因此同晏婉感情最深,当是自己的闺女一样。

姚妈垫了几个软枕在她背后,方便她吃药。

“嬷嬷,我这是在哪儿?”耳边哐当哐当的声音,竟然是在火车上?“我怎么会在火车上,这是要去哪儿?”她一串的问题问出来,猛然间想到了一个更重要的事情,顾钦。

“傻孩子,当然是回家喽。家里人找了你快一年,可把你阿玛额娘急坏了!”

“回家?不,嬷嬷,我现在不能回去。嬷嬷,你扶我起来,我有急事!”

“我的小姑奶奶,你的腿摔断了,你有什么急事等腿好了再说。”

“不,我等不了,人命关天的。”晏婉祈求着姚妈,“嬷嬷,求你了,你快扶我起来!”可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姚妈只是一味安抚她,“小祖宗啊,扶你起来,你也走不了路啊!你是不怕奶娘心疼是不是啊?好好的姑娘家,怎么折腾成这样,手断脚断的……”

“嬷嬷,我回来再跟你说,求你了,带我晋州好不好?”

“你就死了这份心吧!”一个身穿长衫马褂的男人,肃着一张脸推门进来。晏婉一看到他,便知道没有指望了,是大哥。大哥虽然疼爱她,但长兄如父,总归多一份严厉。

晏婉不敢同他犟嘴,只能软着声音求,“大哥哥,你帮帮我啊。我未婚夫还在晋州,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你让我见他一面,至少让他知道我去了哪儿。要是他醒过来找不到我,怎么办啊!”

晏婉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毕竟是自己奶大的孩子,姚妈望向佟琰琅,“大爷,您看……”

“佟晏婉,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的未婚夫在定州,叫金颢武。枉你还受过教育,你自己好好反省一下,回头怎么跟阿玛额娘交代!”说完拂袖而去。晏婉听见他同人交代,“把这个门给我盯牢了,敢让六格格出去,拿你们是问!”

晏婉号啕大哭,“不让我回晋州,就让我死好了!”

姚妈看得心疼,拿着帕子给她擦脸,“六丫头呀,你睡了两天了,你瞧,这车都快到定州了。就是让你回去,你这腿也走不成路是不是啊?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要不是有佛祖保佑你,还有命吗?你额娘自你走后就一病不起,你是真不要管了吗,你就这么狠心啊?”

晏婉终于慢慢收起哭泣,刚才的冲动也渐渐平息下去。是啊,她这样子也走不回去,更没办法见到顾钦。那个推她下楼的死丫头,她怎么也要抽她几个巴掌才能解气。可现在,她像个刚粘起来的摔碎的瓷娃娃一样,怎么去报仇?

“嬷嬷,你把药给我,我要吃药!”早点好起来,她才能早点跑回去。

“哎,这就对了!”姚妈大喜过望,忙端了药给她。晏婉对着黑黝黝的苦药汤,一拧眉头就喝掉了。

姚妈给她递了蜜果,晏婉吃不下,摇摇头。过了半晌,心虚地问:“额娘,她,还好么?”

“好?怎么能好?你一声不吭地,留封信就跑了。你的丫头鸣月可是结结实实挨顿打,现在还在灶上做烧火丫头呢。老爷太太把人撒出去,满天满地地找啊。找不到你,太太就急病了。还跟老爷拌嘴,说你既然不喜欢武贝勒,就退婚算了,现在把姑娘逼走了,生死不明的……”

晏婉垂下头,她也内疚。平常在家里,是慈父严母,谁想到母亲关键时候会替她说话呢?等回去,她好好求母亲,母亲一定会放她回晋州的。

姚妈理了理她的头发,“六格格,到了家,别跟老爷太太顶嘴啊,好好服个软、认个错,这事就过去了。”

晏婉还能说什么呢,点了点头。她回去一定伏低做小、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她想过了,家里有电话,她虽然跑不成了,至少还能打电话给曹夫人,至少顾钦能知道她去了哪里。不然他醒过来找不到她,他得多着急?还有顾桑悦,简直是蛇蝎心肠。她不在顾钦身边,顾钦会不会上当受骗?

晏婉心事重重,眉间凝着忧愁。姚妈心疼她,便不断地开解她。

过了好一会儿,晏婉忽然想起戒指,急问:“嬷嬷,我手上的戒指你看到了吗?”

“见了,你的手伤了,医生要上药嘛,大爷替你先收了。”

晏婉放下了心,又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对了,嬷嬷,你们知道我在晋州的?”

“嗨,那真是有佛祖保佑了。从前给咱们家看过病的,就是那个叫鹤田的小老头,你还记得吗?他就在晋州的医院里。你这丫头从楼上摔了,可巧就是他给你抢救的。他认出你来了,就给老爷发了电报,问六格格是在家还是在外头,说他这里一个病人和六格格长得一样。这不,老爷太太一听,就派咱们来接你了。”

晏婉其实没听大进去,药里放了一味安神的药,这会儿药力上来了,人也困得睁不开眼睛。听着姚妈的声音,渐渐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火车已经到了定州,晏婉料想着父母定然在站台上等着自己,可她被姚妈扶着下了火车,除了自家的汽车,其他的人都没见到。

晏婉上了车,底气不足地扯了扯佟琰琅的袖子,“大哥哥,阿玛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他们怎么都不来接我啊?”

佟琰琅皱着眉头撤开手,一言不发。晏婉又没皮没脸地贴上去,“大哥哥,要是阿玛请了家法,你替我说句好话成吗?我可怕疼了……”

“你还知道怕!怕疼?怕疼会爬楼?瞧你这手,瞧你的腿!活该你疼,不疼不长记性!”

“那不是被人推下来的吗?我爬树的能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摔了跤你不该生推我下去的人的气吗,跟我生什么气?”

晏婉小声嘀咕,却没敢让他听清楚。见他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晏婉讨好地抚了抚他的胸口,“好了,大哥哥,别气了,生气会长皱纹的,长了皱纹就不英俊了。”

佟琰琅真是对这个妹妹束手无策,说起来都是全家人宠坏了,当然这里头他也厥功甚伟。这妹妹惯会撒娇,又是父母的老来女,大家都让着她。她这样一撒娇,他也没了脾气。继而语重心长道:“不是阿玛额娘不来接你,你逃婚的事情金家还不知道。他家福晋问起来,我们都只说你又去画院进修了。听说找到你了,老二老三他们都要来,但是怕阵仗太大叫人起疑,所以都在家等着你。”

晏婉嫣然一笑,“我就知道,阿玛额娘最疼我了,不会生我气的。大哥哥,我保证,回到家一定好好跟阿玛额娘赔礼道歉。”

佟琰琅哼了一声。还是个丫头,以为这事就这么容易翻过去吗?

他得了父亲的委派,带着人去接晏婉。当时晏婉昏迷躺在病房里,他三魂七魄吓掉了一半。好好一个姑娘伤得简直惨不忍睹,一问才知道是从三楼窗口摔下去的。

一个叫唐素心的女人来找晏婉,他方才知道晏婉这么久以来都在晋州教书。再一细问,来龙去脉佟琰琅差不多也明白了一二。他看着从晏婉手上摘下的戒指,十分头疼。知道这丫头胆子大,没想到大成这样,那边婚事没退,竟然就和人私订终身了!

晏婉见大哥板着脸,愠意未退,却一点也没当回事,还天真地想着回到家里先撒撒娇,这事就过去了,然后就赶紧给曹夫人打电话。这都几天过去了,也不知道顾钦怎么样了。

晏婉走不了路,佟琰琅背着她进宅子的。晏婉趴在哥哥背上,还同他讨论着要吃什么好吃的。但才过二门,有丫头过来说老爷让大爷直接把六格格背到祠堂去。佟琰琅心里咯噔一下,他们几个儿子从小到大没少在祠堂里挨打,一听祠堂两个字就直觉不好。

但这个妹子此时还不知死活地笑着说:“阿玛额娘干嘛让我直接去祠堂呀?也对,我从三楼上摔下来没死,那肯定是祖先保佑,也是应该先谢祖先。”

佟琰琅腹诽,你就笑吧,看你回头可还能笑出来。

一家人齐齐整整地等在祠堂里,晏婉在哥哥背上笑着同众人招呼,一会儿说这个胖了、那个高了,又问五嫂嫂那一胎给她生了侄子还是侄女,谁谁谁有没有动她埋在樱桃树底下的酒……众人面色讪讪的,也不敢说话,无不担忧地看着她,似乎在告诉她,“六格格,你要好自为之啊。”

佟琰琅将晏婉放下。晏婉想着一顿骂是跑不了了,算了,骂就骂吧,又少不了一块肉。她已经准备好一副又乖又可怜的表情,谁想到老爷子拐杖一顿地,冷喝一声,“跪下!”

父亲严厉的时候她不是没见过,只是那都是对着哥哥们的,晏婉哪里受过这个?眼眶子一下就红了。小声叫了声“阿玛……”

“跪下。”这一句的声气格外冷肃。

几个嫂嫂看得焦急,纷纷给自家男人打眼色,可没人敢出声。最后还是佟琰琅温声劝道:“阿玛,小六一身的伤,腿也断了,这,想跪也跪不下去啊……”

“她的腿能跑,怎么就不能跪?”

晏婉也有点慌,向母亲投去了求救的目光,可佟太太也板着脸,一言不发,那神色比父亲还要冷硬。

算了,跪就跪吧。佟老爷丢了话,谁也不许扶她。可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光是跪下去就疼得晏婉龇牙咧嘴。左腿曲不了,只能直直地抻着。膝盖一碰到青砖,晏婉就想起了顾钦。他曾经多少次这样跪在冷硬的石头上受着鞭打?一想到这儿,晏婉的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

几个哥嫂见她那样子着实可怜极了,忍不住也都出声劝,“阿玛,小六她一定知道错了,就饶了她这回吧。您看,人不都回来了吗?”

女儿一哭,当爹的心也软了。儿子拍了电报回来,说是从楼上跌下来,这女孩从小就调皮,没少跌跤,可真没想到会伤到这个程度。他容色也有些松动,看向了妻子,等她拿主意。

佟太太却冷冷道:“让她跪着长长规矩吧。马上就是要嫁人的人了,这根反骨不给她抽了,回头到了金家,人家不知道怎么说我们家不会教女儿。与其叫外人整治她,不如我自己动手。”

晏婉一听傻了眼,她可不要嫁武贝勒,顾钦还在等她。晏婉哭得更大声了,“额娘,我不嫁武贝勒,我不喜欢他,我不嫁他!额娘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就这事不行。我答应您,好好绣花,好好背女四书,我不画光屁股的洋女人了——好不好,额娘,我求你了。”

“嫁不嫁不是你说了算的。看看你哥哥嫂嫂,哪一对不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们感情不好吗?两个人处处就有感情了。婚期已经和金家定了,下个月初十,你就好好收了心等着嫁人吧!”

晏婉再也装不下去,索性跌坐在地上,哭嚎起来,“谁要嫁谁嫁,反正我不嫁!打死我也不嫁他!”

“哼,你要死没人拦着你。就是死了,抬也会把你抬进金家的门。”

“额娘,我有喜欢的人了。我们、我们,有肌肤之亲了。对了,我跟他睡在一起了。”

佟太太闻言怒火中烧,气得声音都在发抖:“如此不知检点,还有脸说?你、你…….我怎么养出你这么——”

佟太太那句“不知羞耻的**娃”几乎脱口而出,只是总也不肯把这样的词用在娇养出来的女儿身上。那定然是受了人的蛊惑,才这样无法无天,肆意妄为。

“你幼承庭训,额娘怎样教你要规行矩步自珍自爱,你全忘了是不是?看我今天不打断你的腿!”

“你打你打,反正我的腿已经断了,再断一条也没什么了不起!女儿没做让家族蒙羞的事情,我们虽然睡在了一起,可他规规矩矩根本没碰我。我们也是发乎情、止乎礼。额娘,这样品行端正的男人哪里不好了?”

“你们都说武贝勒是良人,可他屋子里好几个通房丫头,那个碧音,这会儿怕是儿子都给他生了吧?女儿就问问额娘、问问各位嫂嫂,你们可愿意与人共享丈夫?你们不想找个一心一意的人过一辈子吗?你们可愿意时时提防别人偷去丈夫的心、分去他的宠爱?你们若不愿意,凭什么要我去跟别人共侍一夫!”

“你要是不喜欢那几个丫头,福晋是个通达的人,额娘跟她说说,赶出去就是了。”佟太太声音终于软了软,都是女人,怎么会不懂女人的难处?

晏婉不敢站起来,又没办法膝行,几乎是爬着到了佟太太面前抱住她的腿。见母亲似乎态度有所缓和,便也放软了声音哀求。

“不,额娘,这不是把人赶走就能解决的事情。武贝勒是个好人,可他生性多情又优柔寡断。他同碧音青梅竹马早就有情,您觉得我插得进去吗?女儿不纠结男人的从前,但若他要同我在一起,必定需对我一心一意;倘若他有三心二意,那便一拍两散,女儿绝不纠缠。可,武贝勒根本做不到啊!”

“你试都没试,如何知道他做不到?说到底是你在外头野了心。婚是玛法定下的,金家对佟家有恩,佟家不能做负恩人。”

“那,您去跟他们说,说,就说我失身了,不配武贝勒,成吗?”

“放肆!你一个人不要脸面,就不顾忌这一大家子了?你的丑事传出去,你叫你的侄女们往后还要不要脸了!这是你的命,也是女人的命,你就认命吧!”

晏婉也急了,松开母亲的腿,瞪着眼睛直视着母亲,“不,我不认命!我自己的命自己造,我自己的丈夫我自己选。金家对佟家的恩,不是对我的恩,我不愿拿自己一辈子去报什么人的恩!你们逼走了四哥哥还不算吗,还要逼死我才高兴是不是?”

佟太太被戳到了痛处,气血上涌,一巴掌甩在晏婉的脸上。

这清脆的一巴掌不仅让晏婉愣住了,也惊呆了众人。晏婉的脸火辣辣的疼,不可置信地望着母亲,也不嚎哭了,眼泪默默地一串串掉下来,看得人的心跟着揪疼。

还是佟琰琅反应快,怕妹妹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忙假装呵斥:“你做错了事情还有理了,想气死额娘吗!”然后给众人打眼色。众人会意,围着佟太太请她息怒。

佟老爷也心疼,但内宅的事情向来是妻子做主,他不好说什么,只能频频看向妻子。佟太太从小到大都没舍得打过这个女儿,此时一巴掌抽出去,她自己心疼得一颤。她稳了稳气息,“都走,叫她好好反省反省。饿她两顿,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回房。”说完竟是离开了祠堂。

众人没办法,都尾随着出去了。最后丫头把门一关,祠堂里便只剩晏婉了。

晏婉哭得鼻子疼、嗓子疼、脑壳疼,但再疼也没人心疼她了,她渐渐止住了哭泣。电话打不成了,现在连自由也没有了。她累极了,想躺一躺,可地上太凉了。她冲祖先牌位拜了拜,“各位先人莫怪,我真的太累了。”挪了两个蒲团,将就地往上一躺,半个身子都在地上。她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取暖。

她的目光所及之处是佟家先祖的容像画,条几上是一排排的牌位。她喃喃道:“老祖宗们,你们要保佑顾钦平安啊,别让我还没过门就做寡妇。也保佑我,能让额娘回心转意。”

她的手被缠成了熊掌,笨拙地从脖子里掏出那个小柿子。“顾钦呐,你要加油,我也加油。不要误会我的离开。我等着你,你也等着我。”

她躺了一会儿,脑子一直在转。这样不行,硬的是不行,只能来软的了。至少,先从祠堂里出去吧。她想到此处,一咬牙,索性滚了一圈从蒲团上滚下来。人躺到冷冰冰的地上,很快骨头就透了寒意。她心里默祷,祖先们要看顾我啊,求你们让我发一点烧,但千万不要让我烧坏了脑子,啊?

祠堂门缝里的眼睛挪开了,眼睛的主人一路小跑进了桐香院。大奶奶齐氏正焦急地等着,见丫头铃儿回来了,忙问:“六格格怎么样了?”

铃儿道:“六格格怕是累了,躺地上一动不动的,怪吓人的。”

齐氏转身对佟琰琅道:“我的大爷,你听见了没有,你还坐那里抽什么烟,还不快点想想办法!姑娘家这天气躺地上,寒气损了身子那不是闹着玩的!”

佟琰琅也烦着,他摁灭了烟,“想办法,能想什么办法?那臭丫头把额娘气狠了,谁敢忤逆太太的意思?什么话不能说,非要提老四!”

“那也不能就这样……”

齐氏来回走了两趟,最后站住了,一跺脚,“算了,就是太太恼了也好过日后后悔。我去给小六拿件衣服,再弄点参汤。你瞧瞧那一身伤哪!太太平日最是怜贫恤弱,看着亲闺女竟然不心疼……”说着吩咐铃儿去准备衣服和吃的。

佟琰琅也心疼妹子,虽然知道母亲会生气,但也没拦着齐氏。妻子出门前,佟琰琅还不忘叮嘱:“你们女人之间好说话,多劝她几句,叫她别倔。”

齐氏应着“晓得的。”便带着玲儿一路左闪右避地往祠堂去了。本就怕遇上人,结果在路上遇到了一群人。

几位奶奶各人都抱着东西,约好了去看晏婉,想着“法不责众”嘛,谁料想会遇到大嫂。众人先是一怔,然后都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藏。

齐氏一看就明白了,叹了口气,“别藏了,是去看小六的吧?这样不行,人太多,回头叫太太发现了……我替你们去吧,再劝劝她,好歹先从祠堂里出来再说。”

众人这才把东西一股脑儿地塞给玲儿,对齐氏道:“有什么消息,大嫂记得跟咱们说啊。”

齐氏点点头。

到了祠堂,齐氏留了玲儿在外头放风,自己推门进去,果然见晏婉蜷缩在地上缩成一团,好不可怜。哎,这傻姑娘,蒲团就在旁边,也不知道拿着垫垫!

齐氏蹲下身,抖开斗篷裹在她身上。她拍了拍晏婉,“小六,可别在地上睡了,这着了凉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嫂给你带了参汤和点心,你吃一点。”

可晏婉只是迷迷糊糊地道:“我不吃,额娘不让吃。”

齐氏把参汤从提盒里端出来,“我的小姑奶奶呀,快别倔了,多少吃点,啊?”

晏婉也想吃东西,只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努力睁开眼睛,然后又无力地阖上,“大嫂嫂,我没力气吃东西了,谢谢你了啊…….大嫂嫂,饿死的人会不会好丑啊?我要是死了,有劳你给我肚子里塞点棉花,样子能好看点……”

齐氏看她胡言乱语的,样子也不对,忙放下碗摸了摸她额头,这一摸可吓出了一身冷汗。晏婉的额头滚烫!她忙高声叫玲儿去叫大爷来,说六格格不好了。

佟府这一宿灯火通明,大夫、丫头进进出出,到了天明才算安静下来。

大夫得了佟琰琅的授意,把晏婉的病情狠狠往重处说。什么邪入三阴、风寒袭表,什么脾肺受损五脏皆虚,又加外伤——总之,这姑娘再不好好养着,怕是没用了。

佟太太大惊失色,心疼得快晕过去了,这火气便也消了大半去。

晏婉昏睡了一天一夜才清醒过来。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她熟悉的藕荷色的绣花帐子,身下又暄又软又暖和。好歹是从祠堂里出来了!

她一动,就疼得“哎呦”一了声。守在外头的丫鬟鸣霞听见了忙进来,见她醒了,惊喜道:“六格格您醒啦!”另一个丫头见状忙去报信。

不一会儿乌泱泱进了一大群人,不像是慰问病人,倒像是赶来看濒死之人最后一眼的。一群人围着她,七嘴八舌地问她哪里不舒服,要点什么东西。

晏婉被这气氛感染,越发娇气起来,抚着胸口干咳了几声,仿若黛玉附体,有气无力道:“哥哥嫂嫂们别忙了,晏婉,怕是不中用了……往后我没了,阿玛额娘就全靠你们看顾了……我这里也没什么多余的话,就一件,我未婚夫姓顾,叫顾钦,字良时,你们都记得啊。万一我死了,他来找我,记得同他说,‘人居两地,情发一心,’山河有尽,不负良时。晏婉没有负他。”

她本就在学校里参加过话剧社,这声泪俱下的表演惹得嫂嫂们都垂了泪。

“还能吟诗作对,我瞧着姑娘这病是大好了。”房门处有人凉声道。

听到佟太太的声音,众人都自觉地分开一条路给她。晏婉想着,还是睡在**舒服啊,她可真不想再睡祠堂了。既然是斗争,还是讲究点策略吧,保存实力最重要,不能真把小命搭进去。

佟太太到了床前,齐氏端了圆凳给她。

“额娘,您来了……”晏婉虚着气说,挣扎了一下,想要坐起身,佟太太给摁住了,“行了,躺着吧。刚才听着还中气十足的,这见了额娘就虚成这样了?”

晏婉挤出一行泪,“怕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吧……女儿不孝,惹额娘生气……只怕日后再没机会侍奉额娘了……”

佟太太何曾见过女儿说这样的丧气话,心里也悔,但又不愿表现出来,淡淡地“哼”了一声,“你年纪轻轻,受点风寒哪里就说没就没了?好好将养吧。”她本想说“安心等着出嫁吧”,又怕再刺激到女儿,忍住了。

她哪里是不肯为女儿的幸福着想?谁不想嫁与心爱之人?但她怕女儿远嫁,有什么委屈娘家人无法替她做主。她越是希望女儿幸福,才越怕女儿只是一时冲动看走了眼、选错了人。

情至深处如饮水,冷暖只有自身知。情爱大都不过是男人一生路途里的山光水色,却是女人一辈子残酷的经营。即便她的丈夫、她的儿子都没有妾室,可并不代表他们在外头没有过风流韵事。她只怕女儿的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若最后终难得偿,她要靠什么活下去?

那不如一开始就选一个知根知底的,细水长流的清淡情分反而走得远。而且在佟家的眼皮子底下,金家总不会委屈她。

齐氏扶着婆婆出去,低声商量道:“俗话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咱们小六这样嫁到金家恐怕也是不妥。要不,先把婚期往后拖拖?”

晏婉竖着耳朵听她们的谈话,最后佟太太似乎是默许了。她长松一口气,苦肉计成功!一战告捷,她为自己争取了至少一百日的时间。

于是,晏婉药照喝、饭照吃,但是天天喊着这儿疼那儿疼,装病博可怜。几个嫂嫂轮流来照顾这个小姑子,直把人养得白白胖胖。

二爷佟琰江弄了辆轮椅,日头好时,鸣霞便推着晏婉去晒太阳。这一日听闻老爷太太出门会友,晏婉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终于说动了鸣霞推她去老爷书房里打电话。谁晓得拿起电话才发现电话线被扯了。再一细问,才知道太太吩咐人拆了电话线,说六格格出嫁前,电话不许接上。

原来母亲早防备着她。晏婉气馁地回了房,躺在**唉声叹气。所以,就算顾钦找到她的电话号码,这电话也是打不通的。他的电报或者信件,自己更没可能收到。家里的丫头小厮都不肯给她寄信,那么就只能想办法去电报局发电报。可若她出了街,母亲就会觉得她大好了,然后就会将婚期提前——这简直就是解不开的死局,毁了她的“树上开花”之计。

三奶奶林氏带着丫头又来送药,晏婉听见动静,立刻摆出一副虚弱样子,“三嫂嫂,你来啦。”

林氏“嗯”了一声,上前查看她,“嗳,这药也吃了不少了,怎么总不见起色呢?看来回头得跟三爷说一声,再换个大夫来看看。”

晏婉暗暗盘算,只要几位嫂嫂肯帮自己,哪怕婚退不了,起码能有人帮自己逃。大嫂威严,二嫂直爽,三嫂温婉,五嫂活泼,晏婉把这四个嫂嫂的脾气摸得透彻。

“三嫂嫂别忙了,看来就如大夫说的,是内里的亏损,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

林氏给她垫了引枕,让她半坐起身,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瞧你这脸,都浮肿了。”

晏婉心底一个踉跄,那是浮肿吗,那是货真价实的肥肉!这半个多月来,只吃不动,不长膘才怪。现在就只希望不要胖太多,万一真成了大胖子,顾钦来了认不得她了可怎么办?

晏婉兀自想着心事,林氏看在眼里,却觉得她眉间锁着一段浓愁,不再像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子。

“有心事啊?”

晏婉回过神,点点头。她想了想,拉住了林氏的手,“嫂子,我心里好多事,想说出来,可额娘不肯听……”

林氏晓得,女人思虑过重更容易添病,便说:“你愿意的话,跟嫂嫂说,嫂嫂愿意听。”

晏婉等的就是这句,于是添枝加叶的将她和顾钦的事说得十分凄婉动人。林氏本就是个多愁善感的,听了这样感天动地的故事,简直就是东方的梁山伯和祝英台,西方的罗密欧和茱莉叶,陪着掉了一箩筐的眼泪。

佟家人自祖上便无涉政治,虽是从商,修的却是君子之道。佟家也去打听过顾钦,个人生活上确实是没什么不好的风评,但毕竟是个军阀。佟家人对于这些丘八一向敬而远之。平常做生意,没少接触这些各自为政的军阀,觉得他们就是披了军装的土匪。

林氏忍不住问:“那个顾钦,是个什么样的人?”

晏婉说得累了,侧身躺下,她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怎么描述他,反正是个很好的人……他身上有很多的伤。”说着比画了伤痕的位置和大小。

林氏惊诧地捂住嘴,“那,不可怕吗?”

晏婉摇摇头,“不。他身上的伤,怎么说呢?嗯,就好像,莫斯科忧伤的夜晚。”

林氏简直要被小姑子的爱情故事感动坏了,她握住晏婉的手,“六儿啊,你放心,嫂嫂一定会帮你的!”

晏婉的“爱情故事”经由林氏一番转述,不仅在原有基础上添砖加瓦,又几乎把生平所读之悲剧全都拿来润色修饰,好不哀婉绝伦。几个嫂嫂都对这小姑子抱着极大的同情。

有人喜欢顺遂的人生,有人喜欢莽撞的人生。顺遂得到平静,却也难免平淡无趣;莽撞得到不知前路的跌宕,却也收获了热烈与不平凡。这些女人虽然都选择了平静的人生,并不代表她们就否认热烈的美好。同为女子,懂得女子的艰难与困顿,即便自己不敢离经叛道,却也欣赏别人的勇敢。就好像那个人替自己勇敢了一回。这不独是年长者对年幼者的宠爱与纵容,更是独属于女性之间才有的朴素的感情。

女人们约好各自回去狠吹枕旁风,一定把自家男人也都笼络到晏婉这一边。

几位爷的耳朵被各自的妻子磨出了老茧,态度也都动摇了。虽然佟家的儿子跟武贝勒关系尚可,但事关妹妹的终生幸福,觉得再慎重一点,也无不可。若那顾钦真是良人,那不如就遂了妹子的心愿。

这一日五爷佟琰楷赴宴遇到了武贝勒。金家是旧式大家庭,几房同住,各房里姨太太、庶子庶女也十分牵扯不清。闲谈间武贝勒聊起了晏婉,佟琰楷细细一品,觉得武贝勒对晏婉似乎也不似用情很深,都是些客气的场面话罢了。他便玩笑道:“我家小六啊也学什么新思想,非要追求一夫一妻。”

武贝勒的表情十分尴尬,在未来妻兄面前不好应答,既想表一表忠心,但他房里的人也是舍不得丢开的,所以就打了个岔,岔过去了。

佟琰楷心中十分不悦,觉得武贝勒就算是舍不得那几个通房,好歹嘴上要说得好听、做得好看些吧?想起妻子夜间私语,那顾钦对小六如何痴情忠贞,便越发看不上武贝勒。

佟琰楷赴宴归来,路上见有外地运来的桑葚早果,个大肉厚,颜色黑紫。想起晏婉爱吃这个,家里的庄子里有棵大桑树,小时候,挂果子的时候都是他驮着晏婉摘桑葚。一晃眼,妹妹也要嫁人了。他正看着桑葚,忽然觉得似乎有人在盯着他。他一回头,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似乎也没什么异样。他自嘲地笑了笑,买了一小筐桑葚带回家给晏婉吃。

晏婉果然吃得眉开眼笑。两人聊着聊着便聊到了武贝勒身上。晏婉吃足了,又开始演戏,可怜巴巴地抱着佟琰楷的胳膊,“五哥哥待我最好了,你就帮我去打听打听顾钦的消息吧!”

佟琰楷推她的脑壳没推开,“有什么好打听的,你看你都回来半个多月了,他要是有心就会来找你的;没来找你,说明他心里没你啊。”

晏婉一听不乐意了,反驳道:“不是的,他受那么重的伤,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怎么来找我?五哥哥,求你了,去帮我打听打听他现在怎么样了?他不是普通人,而且凭着五哥的能耐,一定能打听到的。”

“活着又怎样,知道他活着却不来找你,不更难受?要是死了还好点,你也死了心了。”

晏婉又气又伤心,松开佟琰楷,拿枕头去砸他。“你不去打听,以后也不要见我这个妹妹了!我知道,你们都羡慕武贝勒妻妾成群,都拿他做偶像呢!往后我嫁给了他,你们这些想纳妾的就有借口了,‘瞧瞧妹夫有那么多女人,我这个大舅哥怎么就不能纳一两个?’”

佟琰楷呸呸呸了几声,“东西能乱吃,这话能乱说的吗!叫嘉敏听见又是一顿好闹。”

晏婉索性撒泼,“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谁心虚谁知道!”

佟琰楷被她闹得没办法,只好妥协,“好好好,哥去还不成吗?”

“你不能骗我,你要骗我,我一辈子都不理你!”

“行啦,知道了,你就安心养病,好好等着吧。”

晏婉想了想,写了几个字叫佟琰楷拿去发电报。电报发给曹夫人,上头写着“雁折翼北回待春归”。她相信以曹夫人的玲珑心肠,定然能看明白她的意思。

晏婉等啊等啊,既没等到顾钦的人,也没等到顾钦的消息,却等到了南北开战的新闻。中原各处军阀包括晋军都混战起来,又有党派之决裂,暗杀、围剿、通缉、逮捕之事不绝于报端。

晏婉怔怔地看着报纸,每一个字拆开看都是那样寻常,但当它们聚集在了一处,仿佛有呛人的硝烟气息从底下冒出来,直钻进她的鼻腔里,又酸又涨。隔壁院子里隐隐传来小儿咯咯的笑声,一串又一串,衬得这一方庭院尤其的宁静。手里报纸上描述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在看报纸呢?”忽然有人轻声道,打断了晏婉的思路。是大嫂齐氏。

晏婉“嗯”了一声,人有些惴惴的样子。齐氏年长她最多,对着她总是不经意有些做母亲的姿态。她瞥见她手里的报纸,粗体黑字扫一眼大约也就知道了内容,也知道五弟去打听晋州的消息未果。她把报纸从晏婉手里抽走,“山高水远的,时局又动**,一时没有消息也是有的。别胡思乱想,啊?”

晏婉点点头,自嘲地笑了一下:“不怕大嫂嫂笑话,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好像喜欢上什么人之后,就变得有点不像自己了。”

晏婉因为齐氏的这番安慰湿了眼眶,在日复一日地等待里,恐惧其实多过失望。她一向乐观的,可有时候也忍不住想,他为什么不来呢?还活着吗?他是生自己的气了吗,变心了吗?

可如今烽火连城的,她忽然就想开。就算他不来,她也不怨他,只要他好好活着就够。

在几个哥哥嫂嫂的助力下,晏婉的婚期最后改到了八月初六。哥哥们的意思,那顾钦若真有心,爬也该爬到定州来了。晏婉呢,手脚也该利索了。万一真还要逃,好歹能跑得快一点。

武贝勒大约受了母命,最近来得也频繁了。可晏婉仍然同先前一样,不冷不热的,以腿脚不便为由搪塞了几回。佟太太最后遣派了她身边的心腹乔姐,硬是把晏婉“请”到了园子里。花荣叶茂,正是培养感情的好地点。乔姐是佟太太的陪嫁丫头,在佟家里地位十分崇高,孩子都叫她一声“乔姨”。她一生未嫁,比佟太太还要古板严厉几分,晏婉从小就怕她。

乔姐盯着丫头给晏婉上妆换衣服,虽然胳膊和腿的石膏十分煞风景,好在晏婉底子好,稍作打扮便很看得过去。

鸣霞推着晏婉到花园里,武贝勒已经等在那里了。这月许的将养,晏婉丰腴了些,皮肤也越发白皙。唇红齿白的明丽,让武贝勒一见也不禁怔愣了片刻。

乔姐眼风一动,鸣霞退了下去,武贝勒便走到晏婉身后,推着她散步,只乔姐一人远远地跟着。

晏婉一开口便是,“听闻武贝勒喜得贵子,我这还没当面道喜呢。您也是,满月酒怎么也不请我去喝一杯。”

武贝勒不料她一上来便说这个,有些尴尬。正主没进门,通房先生了孩子,确实做得不得体。“我……”他正要解释,晏婉却摆了摆那只好胳膊,“我知道,不孝有三,无后最大嘛,您年纪也不小了,没个后也不像话。”

武贝勒听得憋屈,什么叫年纪也不小了?他不过二十六岁,说起来,晏婉才是年纪不小。有心想争辩一下,又想起临出门母亲的叮嘱,便也就忍下去了。虽然他对晏婉说不上喜欢,但年轻好颜色的女孩子,总是叫人赏心悦目的。

武贝勒虽然不似那些摩登的少爷,但也不算木讷。投其所好地说了些艺术的话题,为拉近关系还说了好些家中的趣闻。晏婉心不在焉地听着,对于他的话,不过嗯嗯应付了事,心里想的却是如何找个机会出去,打一通电话给曹夫人。

“虽说伤了骨头要多休养,但还是要动一动,说不定好得也快些。那个叫伏尔泰的法兰西人不是说过什么‘生命在于运动’吗。”

听他说到这里,晏婉忽然有了主意,终于和颜悦色一回。“贝勒爷您说得对!我也早憋闷死了,可是我额娘那人就是小心,说我太粗心,下个楼也能把自己跌骨折,说什么都不肯让我出门了。哎,好久没去景湖,还真想去瞧瞧……”

正中下怀。晏婉莞尔一笑,“那有劳贝勒爷了!”

听说晏婉要出门,佟太太本想让乔姐跟着,可大奶奶齐氏道:“不妥吧,年轻人出门,乔姨那冷脸往那一杵,这是镇晏婉呢,还是吓武贝勒呢?年轻人,面皮薄,媳妇倒觉得人越少越好……”

佟太太还有顾虑,齐氏一边给婆婆捏肩一边道:“小六那胳膊腿儿,您还怕她跑了不成?”

佟太太这才放心叫武贝勒把晏婉接了出去,旁人也不带了,只有鸣霞跟着好在路上伺候。

在往景湖去的路上,晏婉忽然叫武贝勒停车,说想去善安街走走。武贝勒诧异地看了看她的胳膊和腿,“六格格,方便吗?”

因为金家的车塞不下晏婉的轮椅,轮椅是另一辆车提前送到景湖那边的,此时只有鸣霞抱着一对拐杖。武贝勒以为女孩子都是好面子爱美的,应该没人会愿意被人当做瘸子,受人白眼。但晏婉那副不以为然的姿态,倒也让他体味出另一番风情。就好像他爱吃甜食,偶尔吃一餐川菜,也会觉得味美。他本就是个温吞的性子,大部分的时候愿意迁就女孩子。

晏婉拄着拐费力地在善安街走了一会儿,电报局终于就眼前了。她说要吃桑葚,支开了鸣霞。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事似的,说要给从前的同学打一通电话,叫武贝勒在外头等她。

武贝勒猜想女孩子之间怕是有什么私密的话要说,大约会提起她的婚事?他体谅地点点头,但还是先进去替她付了钱,就到外头等着。

然而这样难得的机会还是白白浪费了,曹夫人并不在府内。晏婉不便亮明身份,灰心丧气地挂了电话。出得门来,脸上便有些落寞的神色。武贝勒瞧出来了,小心地问了句:“怎么了?”

晏婉摇摇头,“没事,没找到人。”可话刚说完,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一个小叫花子,径直就撞上了晏婉。

武贝勒是个读书人,手脚都不灵活,眼睁睁看到晏婉被撞了一下,好在人没摔跤。他想抓住那小孩斥责两句,但小孩子像个泥鳅一样从他手里滑走了。

他想再追,晏婉忽然道:“没事,他也不是故意的。咱们走吧!”武贝勒觉得她的神情似乎有点不一样,可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他点点头,护着晏婉上了车往景湖去了。

晏婉看向窗外,手放在胸前,手指下是狂跳不止的心,而她的掌心里攥着一张小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