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雁寄南书

到了景湖,晏婉才想起来湖边已经没有桃花了。前几年定州还乱着,有个东洋商人花钱买了景湖东岸的一片地,把湖边的树全挖了改种了樱花。她从小玩到大的地方,夹岸的桃李芳菲是刻在脑子里的影像。可此时,草碧柳青,池上日暖,不少穿了和服的东洋人在踏青游玩。

此时的晏婉,心中想的不过是她那一点少女心思,还远装不下家国天下。但这样的画面,却让她莫名地感到了不适。晏婉越看越觉得膈应,挪开眼望向湖面。

纸条攥在手心里,有旁人在,没办法展开。但只要想到那一种可能,她的心便如这湖面一样,**漾起来。仿佛手中握着的,是一段春风,人是有些熏然的。随着时间的流去,她越发迫切地想要展开来看一眼。

武贝勒那边刚张开野餐毯,摆好吃的,还没张罗晏婉坐下吃东西,晏婉却忽然说想回家去。武贝勒很有些诧异,“这不是才来,怎么就要回去了?”

“看着那花碍眼。”

武贝勒看了看花,觉得没什么碍眼的。但眼前人的样子仿佛在同自己撒娇,也别有一种滋味,虽然他跑前跑后地累了个半死,倒也爽快地同意回去了。

待到了家中,晏婉打发走下人,终于把手里的纸条展开。

“不须着意求佳景,自有良时逢早春。”是过年时她贴的对联,是他的字。真的是顾钦!

晏婉高兴得差点尖叫出声。是他来了吗?可来了为什么不来找她?不,应该是他来找过她,但被母亲阻挠了。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他活着、他来找她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晚饭时分,所有人都注意到晏婉今天不同往日,唇角一直扬着,好像怎么都落不下去,很有些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意思。

佟太太看得欣慰,还当是她同武贝勒处得不错。“我就说,你就是应该同武贝勒多出去走走。”晏婉难得没有顶嘴,竟然笑着应承下来,还说想去买胭脂水粉和新衣服。

女为悦己者容,她肯打扮,那就是好苗头。佟太太心下欢喜,偏头嘱咐齐氏,让她叫裁缝还有首饰商到家里来。齐氏还没来得及应承,晏婉却嘟起嘴抱怨,“那也太老土了,我可不要裁缝来,我就想去逛百货商店,去成衣店!”

只要不再闹着退婚,佟太太什么都允她。本来断了她一切花销,这会儿大大方方拿了自己的私房钱给她置办东西。

晏婉想着,只有出去了,顾钦才有机会接近自己。她自己出不了门,便只能下帖子让武贝勒带她出去。武贝勒受宠若惊,没想到才隔一日又要见面。晏婉欢天喜地地上了他的车,这回出门连丫头都不带了,人多嘴杂嘛,只要应付武贝勒一个人就够了。

晏婉又让武贝勒带她去了善安街,一下车,她的目光就一直在偷偷观察着周围的人。可惜,走了一会儿,并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晏婉在一间露天的咖啡馆坐下,找了个借口支开武贝勒。

现在就她一个人了,顾钦应该出现了吧?可她等了一会儿,并没有看到他。晏婉有点灰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错了。她正托着腮胡思乱想着,忽然有个七八岁的小花童走到她面前,“姐姐,玫瑰花送给你。”

晏婉怔了一下,“送给我?”

花童抿着唇笑,点点头。

晏婉看她又瘦又小,起了恻隐之心,从手袋里拿了钱出来,“你这是新摘的吧,怎么就送人呀?多少钱?我都买了。”

那小花童神神秘秘地凑近了些,小声道:“是有个叔叔送给你的。他付过钱了。”

“叔叔?他长什么样?”

小花童比画了一下,“这么高,头发很黑……”话还没说完,被打发去买臭豆腐的武贝勒回来了。

晏婉打断了花童的话,把钱塞到她手里,“谢谢你的花,我很喜欢。钱拿好啊。”

花童看看手里的钱又看看晏婉,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已经收过钱了。晏婉微微一笑,“拿着,去买双新布鞋吧。”

花童开心地跑走了。武贝勒看她抱着花在怀里低头轻嗅,一张脸被红花映出了些薄红,分外娇媚。问道:“你买的?”

“嗯,看着好看就买了。好香……”她深嗅了一下,忽然眉头蹙了起来,“哎呀,那臭豆腐好臭呀!”

武贝勒拿着那包油炸臭豆腐手足无措,心中抱怨,不是你要吃的吗,怎么又嫌它臭了?刚才她说要吃臭豆腐的时候,他还着实意外了一下,想着她怎么会好这一口儿?

晏婉把那花篮往自己那条好胳膊上一挎,“算了,还是回去吧。”

虽然臭豆腐给扔了,那味儿仍在武贝勒手上经久不散,连汽车夫都频频从观后镜里看是哪里来的臭味。

晏婉又是满面春风地回了家。这时候虽然不能说健步如飞,但拄着拐杖走路也已经很熟练从容了。进了家门,晏婉连轮椅都懒得坐,一路哼着小曲儿一瘸一拐地往她院子里去。

路上遇到佟太太。见女儿今日似乎比昨天看着心情还好,佟太太想问问情况,又怕问多了惹她烦,便顾左右而言他,“哟,这花真是好看。”

“是吧?我也觉得好看。”晏婉同母亲见了礼,太高兴,一时忘了形。

“武贝勒送你的?”

“不……”晏婉顿了一下,支吾道:“不是他还是谁……哎呀,额娘,我好累,就先不同您唠嗑啦,我回去躺一会儿。”

佟太太纳闷,今天出门的时间比上回还短些,怎么就累了?

晏婉到了房里,关上门,把花从篮子里取出来,果然在篮子的底下找到了一张小卡片。不过上头的字很陌生,不像顾钦的字。或许是花店的人代写的?

她小声地读上头的话:“我曾经沉默地、毫无希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愿上帝赐给你的也像我一样坚贞如铁。”普希金的诗歌。

呃,虽然很浪漫,可一想到这话从顾钦嘴里说出来,她怎么都觉得有点怪怪的。但心里的甜蜜渐渐蔓延起来,她抿着唇笑,“瞧着平时挺正经的,从哪儿学得这许多花花门道?”话虽如此,她还是珍爱非常,小心地把卡片藏了起来。

晏婉出门越发频繁,自然每回都收到千奇百怪的陌生人塞给她的东西:鲜花啊、她爱吃的零嘴儿啊、首饰啊、书啊,并且礼物里必然配上一张极尽肉麻之能事的卡片。晏婉看着攒的那一叠卡片直想笑,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哪有只送东西不见人的,有什么安排,好歹和她通通气呀,写个藏头诗也行呀!

晏婉总想着出门,可实在腻歪同武贝勒一起。佟太太见他们出去的那样频繁,真当两人处出了感情。这样不是办法。这日归家后,晏婉绞尽脑汁想了一夜,总算是想出了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第二天晏婉下了帖子给金家,让他们白日里把碧音送过来陪她,美其名曰先培养一下“姐妹”感情。武贝勒怕晏婉难为碧音,不太舍得,被晏婉冷嘲热讽一番,最后还是把碧音送过来了。

碧音是金家的家生子,一直在武贝勒房里的。她生了个儿子,按理该抬妾的,只是晏婉这个正主儿不入门,她那个妾就抬不了。但碧音在金家像半个主子,也没受过什么苦,来的时候也战战兢兢的,以为晏婉会难为她。可处了几回,除了出门的时候总派着她跑腿,似乎也没什么格外刁难的地方。尤其是,每回回佟府,晏婉总是心情显得特别好。

平常两人也没什么话说,可这一日晏婉似乎心情有些低落,蹙着眉头道:“我还一直当你是个机灵的,谁想到你这样笨!你不知道在你男人耳旁吹吹枕头风哪,你要跟他说,‘那佟家姑奶奶好吓人,你不要娶她。’”

碧音却是腼腆地笑了起来,“六格格说的是什么笑话,武贝勒就算不娶您,总还是要娶别的女人。旁人碧音不了解,但我知道六格格您是读过洋学堂、见过大世面的,你的胸襟见识同旁人不一样。碧音愿意伺候您。往后小少爷交到您手里,谁能不放心呢?”

晏婉本想激怒她,谁知道被灌了一耳朵奉承话,听着,也还怪受用的。她只能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的脑袋,“你怎么这么傻,武贝勒那么喜欢你,你就愿意他娶别人啊?”

碧音却是认真道:“六格格,人和人的命生来就是不一样的,谁不想为自己争一争呢?可有时候,不是人人都有那个资格为自己争命的。格格的好意,碧音都懂,所以才更喜欢格格,愿意一辈子伺候您!”

得了,话绕来绕去的又绕回来了。晏婉头疼极了,看来这一对儿都想把自己娶回去。

晏婉虽然没见到顾钦,但有预感他定然有自己的安排的,那她也就没必要在武贝勒面前再装腔作势了,是时候摊牌了。

隐在佟府对街大榕树后的张铁成擦了擦额上的汗,总算是不辱使命。这一趟定州之行,简直让他遭遇了职业生涯中最艰巨的任务。那时顾钦重伤未愈,他便自告奋勇去定州寻找晏婉。从曹夫人那里讨来了佟家的地址,按理说,就算不识路,到了定州张嘴一问也问到了,能有什么难的?

他先投了帖子给佟家门上,可门上不接,只说六格格不在家。电话打不通,电报发过去也没有回应。他同顾钦一汇报,顾钦便猜到怕是佟家人把晏婉看起来了,于是让张铁成继续留在定州,一定想办法联系上晏婉。

他能想什么办法呢?在佟家大门前蹲了几天,跟踪过几个佟家人,摸清了佟家人的日常作息习惯,打听了佟家人的情况,心里还挺乐,没想到那小老师竟然有定州第一富婆的诨号,他家师座也算是捡着宝了。

但光这么守着也不是个办法。这半月来,他自己都记不得做过多少份工作了:买胭脂水粉的小贩、卖水果的挑夫、拉黄包车的车夫,卖报纸的报“童”,甚至还扮过一回收夜香的汉子……每次他乔装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都忍不住要赞叹,没想到他竟然还有演戏的天赋啊。可无论他乔装得怎样出神入化,都没能进去佟家的大门。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碰上晏婉出门了。他跟着晏婉的车,见她从电报局里出来。这正是个机会。可晏婉身边的那个人他也打听过,知道是人家的未婚夫。他不好轻易暴露,便拿钱给了个小乞丐,叫他把顾钦写的那张字条塞给晏婉。

这是个重大的突破,张铁成喜滋滋地报告给了顾钦。顾钦放下了心,沉吟了片刻,又问他会不会讨女孩子高兴。

张铁成这方面也是生手,但男人堆里混着,虽然实践经验为零,但理论知识还是相当丰富的。那总结下来无非就是嘴甜、礼物多。买东西好说,顾钦给的经费充足。他问顾钦,有什么话要带给晏婉的?顾钦却是道,晏婉看到那张字条自然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其他不用说。

张铁成觉得他不是不想说,而是因为不解风情,所以一句甜言蜜语也不会说。于是便小心地请示,“那,我就看着办了?”

顾钦那边局势正是紧张的时候,也便叫他便宜行事吧。

张铁成得了指示,放下电话,抓了抓头发,脑子里过了一遍,似乎除了“我想你”“我稀罕你”,他好像也不会什么甜言蜜语。好在他脑子活,不会写总会抄吧!于是跑到了图书馆里,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抄了一堆洋人写的情话。

晏婉拿定了主意同武贝勒摊牌,但约了几回,武贝勒都借口推了。她正纳闷是不是这人终于厌烦自己了,鸣霞忽然过来说武贝勒下了帖子,请六格格明天去天凤楼吃东西。

晏婉欣然赴约。武贝勒是独身前来的,晏婉也没带丫头。饭菜上齐,晏婉是不能饿肚子的人,有什么话必然要先吃饱了再说。武贝勒一向话也不算太多,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觉得他格外有些沉默,甚至有点魂不守舍。

“你家碧音回去没说我什么吗?”

武贝勒讶异道:“她会说什么?”

“看来是摄于我的**威没敢告状……她在我这儿可是受了不少委屈,回家的时候还掉眼泪呢!”

“怎么会?碧音说六格格性格爽朗,十分好相处。”

“她那是骗您的,我凶得很。要是我到了你们家,我不高兴,就打她耳光、不叫她吃饭、不叫她睡觉,夜里在房外守夜。更不高兴的时候,那自然就拿您儿子出气。”

武贝勒放下筷子,正色道:“六格格,你想说什么?”

晏婉也放下筷子,“我想说,我非良配,武贝勒还是早些去我家退婚吧!”

武贝勒笑了起来,“晏婉,你我也不是头一日认识了,你是怎样的人品性格,金某不说是十分了解吧,总也了解个七七八八。话再说回来,即便是你要管下头人,你是正牌夫人,你自然有权利。你我既然有长辈做主,便是天定的姻缘。”

晏婉听着气不打一处来,又感到一种同属于女性才能共情的悲凉。什么叫“下头人”?一个女人为他生子、全心全意地爱慕着他、照顾他、顺从他,就因为她出身不够高贵,在他这里就永远是个“下头人”,就可以交到未来主母的手里任其摆布?

在她看来,这人世间的感情,有的只有“真”和“假”,最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说他是个多情种,他爱的不过就是那个多情的自己。对于女人,或者说,就算对于她,他的心里是没有一点尊重的。她不过是家人给定下的有丰厚嫁妆的妻,而其他的女人不过就是供他玩乐调节生活的玩物。说起来,她们没什么不同。而更可悲的是,这世间的男子,大都如此。

晏婉忽然感觉到了这个时代对于女性的残忍,说出的话也变得格外冰冷。“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难讲话?好了好了,我实话告诉你吧,我有喜欢的人了,我不喜欢你。”

武贝勒沉默了一下,仿佛是在斟酌措辞,然后缓缓开口,“其实一个人心里有另外一个人,也并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你能容我的人,我也便能容你心里有人。只是婚后我们好好相处便是。”

晏婉不耐烦地摆摆手,“那不可能,我心里就只有那一个人,再也装不下别人。就是嫁给了你,我还是想着他——还有啊,我同他有过肌肤之亲了。”

说到这里,晏婉故意停了停,仔细观察武贝勒的表情。果然他这会儿的表情难以言喻。本以为他要发火,没想到竟然只是叹了口气,“你的从前,我既往不咎。”

这可轮到晏婉诧异了,又觉好气又好笑,说的话越发阴阳怪气起来,“那怎么行?我这样的人怎么能进金家的大门?而且就算您娶了我,我也不会恪守你们所谓的妇道,一有机会我就要红杏出墙——您还愿意啊?”

武贝勒被她逼得面红耳赤,仍旧在负隅顽抗似的。“倘若这能让你觉得心理平衡,那我也不同你计较。”

晏婉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这也行?”

男人的正常反应,不都该掀起桌子拂袖而去吗?

她先前虽然不喜欢武贝勒,可对他总还有一份尊重,对自己也还有一份自信。她从不会认为,他这样坚定地要娶她,其实是为了她的嫁妆。而到了此刻,她真的有点怀疑了,一个女孩子,如果人人都知道她有很多的嫁妆,那么对于她的喜欢,或许真的很难纯粹。她的身影是在嫁妆的金光下的,她这个人怎样,毫不重要。因此,越发感觉到顾钦那份真情的可贵。

“其实,我不能嫁给你,是因为……是因为,我怀孕了!”

武贝勒闻言终于坐不住了,他霍然起身,“你、你……”

晏婉见他似乎真生气了,便再加一把火,“所以啊,让您退婚您不退婚,就这样喜欢给别人当爹呀?”

武贝勒面红耳赤,没再理会晏婉,却是径直走向另一边。

晏婉这才注意到将此间雅室隔开的是一道槅扇门。武贝勒一拉开门,冲着里头的人道:“尊驾都听见了……这样的妻子,金某果真消受不起。告辞了!”说完一抱拳转身离开了包厢。

怎么还有人听墙角呢?别不是她母亲吧?晏婉坐在那里,拐杖离得远,怕挨打,想把拐杖拿到怀里抱着防身,试了几回都没够到。而隔间里的人却缓步走过来了。

看清了他的脸,晏婉的手怔怔地停在空中,都忘了放下去。

她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为了同她平视,顾钦半蹲到她面前。他把她停在空中的手自然而然地接到手里,轻轻吻了一下。带着一点戏谑地笑,“幸好来得不算太晚,否则肚子大了,怕是婚纱穿不上了。”

晏婉“啊”的一声捂住脸,“你做什么偷听人说话!我乱说的,你还取笑我!”

顾钦把她的手拿开,深深看着她嫣红的脸,温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等急了吧?”

他这样温柔的声线包裹住了她的心,所有的委屈、不安、恐惧,再也控制不住,巨浪一样往上涌,通通变成了眼泪。原来先前的那些坚强都是假的,这会儿的脆弱才是实打实的。她搂住他的脖子,哭得难过,“你怎么才来呀!”

她的胳膊上还打着石膏,但搂住他的时候什么都忘了。那坚硬的石膏落在他身上,像有人拿了块板砖拍在了他肩背上,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继而有点想笑:惹太太难过,是要挨打的。

晏婉只是闭着眼睛哭,没注意那些,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生怕这只是自己的梦。害怕一睁开眼睛他就不在了,她还得打起精神来去面对父母和金家。而此刻,那飘**在半空中的心终于定了下来,紧紧地停靠在他胸前。渐渐地,两个人的心跳融到了一起。

顾钦被她搂得透不过气,却没说什么,由着她发泄。他的手一下又一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不住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他害她受了好多苦。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软禁了,晏婉不知所踪,桑仪也被骗去困在贺敬蓉身旁,不知外头的天翻地覆。他佯装病重,寻找一切机会安排。林曼秋则在外头联合了他的旧部,放走了被关押的亲信,他最后也从顾钺的掌控下逃了出去。

扳倒顾钺、控制住桑悦,花了点时间。在要处置两人时,贺敬蓉又出面了,自然是要他放人。

他痛极失笑,“如果今天是他要杀我,母亲,你可会为我求情?”

“你的一切都是顾家给的。何况,他不曾真的要你的性命,不然,你活不到现在。”

“那我就都还给他们。”

顾钺不杀他,为的不过是那张地图。但他不想再说什么了。

他并非心慈手软之人,只是太了解顾钺的为人。即便是他要还顾钺一刀,也不需要他亲自动手。他所要做的,就是远远看着他自己跳进刀丛里而已。顾钦卸下所有晋军的职务,他的二十九师,本就是独立师,便也只带走了自己的人。

顾钺从顾钦手里捡回了一条命,没料到还能重掌晋军大权。帅座没座稳两日,便遭遇了南北开战。他果然如同顾钦所料一样,同南方军缠斗起来,损失惨重。有没有命活下去,还不好说。顾钦则是说服了曹司令,放了南方军北上。他自己这才脱开身。

晏婉终于止住了哭泣,松开了他的脖子。尽管他什么都不说,她还是知道他一定也遭了不少罪。她用手轻轻摸他的脸,眼睛里全是心疼,“你瘦了……”说完,眼睛又湿润了。

顾钦微微含笑,目光也在她的脸上细细描着,一点一点抹掉她脸上的泪。“抱歉,没好好吃饭,不如你听话——你好像,胖了点?”尤其是某个地方。

晏婉红了脸,“我不是胖……是浮肿。瞧瞧,石膏还没拆呢,我快给憋屈死了。”

顾钦笑意清浅,而心里像有人挖掉了一块心头肉,隐隐地疼着。

在知晓晏婉被桑悦推下楼去时,他不是没动过杀心的。但最后,他还是留了桑悦的性命,只是把她送到了一家无人知晓的精神病院里看管起来。但这对于晏婉来说,并不公平,毕竟那个时候,桑悦是真的想要她死的。所以他才这样不住地道歉。他对顾家的债,晏婉替他还干净了。

他垂目仔细地看她的手臂、她那还有着淡淡伤痕的双手。晏婉捕捉到他目光里闪过的狠厉和自责,忙补了一句,“不过没事,医生说我身体底子好,那接骨的医生技术也好……”

虽然恨桑悦恨得要死,但她知道,对于顾钦来说,顾家人是一种很难处理的存在。她虽然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但只要不叫他为难,她也可以一笑泯恩仇的。晏婉故作轻松道:“很快就能好的,你别担心啊。”

她反倒安慰起他来。

晏婉自顾自喃喃地自夸着自己身体如何强壮,却见他的脸慢慢靠了过来。像是要亲她……

这么久没见面,他们经历过生死离别,隔着“关山万里不可越”,似乎是盼望得太久了,忽然人到了眼前,就有点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直到他温热的唇落在她唇上,那种不真实的感觉才消失。她有许多的问题想要问他,“你怎么……同武贝勒在一起的?他刚才……什么意思?不要我了?你做了……什么……”

一句话被他的吻吻得七零八落,然而当事者并不想分神回答她的问题,他的手放在她后颈上,把她拉近了几分,手指在她的发间轻揉着。后颈子也麻了。

唇和唇完全贴在一起,密不透风。她一想说话,他便含住她的唇,把她的唇与舌全部吞没,搅动地最后都变成了暧昧不清的呜咽。

随着他唇舌的深入,身体对这个人的记忆都苏醒过来,她不由自主地回应起来。她被他抱在怀里,能清晰地听见彼此凌乱的喘息声。那声音让她觉得很羞涩,两颊也烫起来。

他比往常任何时候吻得都用力,激烈而凶猛,像身体里住的另一个人,急迫而莽撞,隔着衣服都能感到那种燃烧着的欲火。晏婉被他吻得头昏昏的,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了。

他不厌其烦地吻着她,现在,那个莽撞的人好像走开了,换回了那个她熟悉的,温柔且克制的人。他亲了很久,最后唇微微退开了一点,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

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了,晏婉这才缓缓睁开眼睛,他正噙着淡淡的笑望着她。

“你……”晏婉甫一出声,他又吻过去。这回是亲在了唇角,轻轻咬了她一下,然后四处逡巡着亲吻。刚刚平息下来的喘息又重了起来,她像又被拉入云团里,人绵软无力,全都由着他托着。

老这样。她想说什么的时候,他总是要打断她,仿佛要惩罚不专心的学生。最后晏婉算是明白了,他是故意的。所以当他的唇再一次退开的时候,她抿着唇笑,手指在他的喉结上上下滑动,“你可真坏。”

顾钦也笑起来,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唔,被你发现了……可惜,知道的有点晚,不能退货了。”

晏婉嗔了他一眼,“谁要退货了?”

顾钦笑起来,起身在她身边坐下,把她拉坐到自己腿上,把她圈在自己怀里。

“刚才想问什么?”

想问什么?完了,她想不起来了……

“好像,好像是想问,你吃了没有?”

顾钦笑着又亲了一下她的唇,“吃过了。”

在隔壁,吃醋吃饱了。虽然知道她不喜欢那个所谓的未婚夫,但没想到看着他们在一起时,滋味也是不好受的。尤其是刚才,那姓金的故意十分殷勤,极尽体贴之能事。不过因为两人有约在先,所以他暂时不好露面,否则刚才就已经走出去了。

晏婉穿着长裙,那条打了石膏的腿虽然掩在裙子下,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石膏的坚硬。

“我看看。”

“什么?”

“腿。”

晏婉撩起裙子。里面的衬裤为了方便,病腿那一边剪掉了裤筒,看着有点滑稽。也,不大好看。

顾钦看得很仔细。因为眼帘低垂,晏婉看不到他的表情。她用手掌托了托他的下颌,不想让他再看,怕他难过。

这份爱情给了她许多从前没有过的体验,就比如,当一个人爱上了另一个人,自己身上痛,多痛都可以忍耐;可爱人眼中的那份心疼,却反而更承受不住。

“真的没事,医生说不会瘸的。”

顾钦又把她搂紧了一下,还是说“对不起。”

晏婉用手揉了揉他微蹙起来的眉峰,想把他的愁结揉开。“跟你有什么关系呀?又不是你推我的。而且,算命的说我二十出头的时候有个劫,过了这个劫,我呀,下半辈子就顺风顺水、无病无灾了。你看,我说我命好吧,也就摔到了左胳膊,右手还能画。这是把吃饭的家伙留给我了。”

她太喜欢他的眉,手指一下一下地描着,过了一会儿,刚才忘掉的问题总算是想起来了。

“对了,你怎么同武贝勒碰到一起的?他刚才那意思是说会退婚?你不会打他了吧?”

顾钦唇角一翘,“你只要知道他同意退婚就够了。”而具体用什么方法,他不想要她去操心。

他曾猜测过晏婉的家世应该不错,但没想到会好成这样。连同她的那个未婚夫家,都是北地有头有脸的人家。两人的婚事又是擎小儿定下的,怕是不容易退。那时候他思索了良久,辗转了几道,最后才搭上了关系,托了位从前身份极高的贵人出面说和。自然是难免有威逼、有利诱,但好在,金家那边终是同意退掉婚事。但武贝勒到底是有点不服气,便同顾钦约好,一切还是看晏婉自己的意思,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出。

晏婉不是个心思复杂的人,既然他不肯说,那她便不去想。她对他是无条件的信任的。这种信任与其说是信他,不如说是信她自己。她果决直率,爱与恨都是直来直去的,不会往心里憋闷。顾钦同她在一起越久,就越爱她的这一份简单通透。他们之间似乎很难藏存误会,就好像他醒来找不到晏婉,并不会觉得她是不告而别、弃他而去,而是知道她定然是出了事。

但即便是金家同意退婚,也不代表父母会同意他们的婚事。晏婉盘弄着他的领带结,认真地道:“我想好了,要是我家人不同意我们的事情,我就跟你私奔……但是,我也不想叫你误会他们,他们是想为我好的。只是他们不懂什么是真的对我好,只是他们自以为是地为我好。”

“我心里头的话都跟他们说过的,但是他们也许还觉得我是孩子吧,走过的路还没他们踏过的桥多,他们见多了世态炎凉,人心叵测。其实啊,人和人怎么会相同呢?一个人的际遇也是没办法套用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他们就是想替我安排好所有的路,可这路得我自己走啊。不走到最后,谁又能说谁走得对不对呢?”

顾钦明白,她的这些话,其实也是说给她自己的。“聘则为妻奔是妾”,一个女孩子做了私奔的打算,同把她的命交到他手里没什么两样。他最知道人心不可依仗,但世间女子的幸福,大都依仗的不过是男人的心。若说他同其他的男人有什么不一样,大约就是,遇到了她之后,他也试着去依仗她的心。他们彼此,都破釜沉舟一般,把自己最柔软的一面全部暴露给了对方。

晏婉的手在他的掌心里,他静静地听着。

窗子半敞着。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势不算太大,但时间久了,檐下也渐有了不疾不徐的水线,如这时间一样流淌。酒菜都凉了,食物的气息渐渐被窗外漫进来的泥土春草的腥气盖过去了。

近黄昏的时分,又因落雨,外头的天色愈加显得昏暗。四周墙角的落地灯笼里的蜡烛,因有微风的搅动,有了明灭不定的光影。他们靠得很近,头抵着头,能看清彼此的表情。喜怒哀乐都在彼此的眼里,作不了假。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来回地轻轻抚弄着她的手指,仿佛是在安抚她自己都不能觉察到的不安。最后,两个人的手指缠在了一起。

“别担心,我会光明正大地把你娶回家。”

她话头停住的时候,顾钦温声道。晏婉把头靠在他肩窝里,轻轻笑着点了点头。

其实在晋州时,一听说顾钦要来提亲,桑仪就加紧忙活了起来。顾钦节俭惯了,从不敛财,他那点家底还都是秦叔帮他一点一点攒下来的。但凡他得了好东西,不是送给桑仪,就是送到顾家给老帅、夫人、姨太太们。

桑仪虽然收下了他的东西,但都给他存着。她有一本账,专等着弟弟结婚的时候拿出来。他那住处虽然也还说得过去,但怎么也都不算宽敞。现在两个人看着还够,回头有了孩子,再添几个仆人、奶妈什么的,就完全不够住了。更有一层,亲家若是来人,一看姑娘住那小房子,大约也不满意。传统讲究个高嫁低娶,她弟弟虽然是一等一的人品才貌,但同顾钦细聊过才知道这是个高娶的亲事,那定然更要尽其所能去准备。

一切都准备妥当后,桑仪更是坚持要亲自往定州去。“你们先订了婚,再通知人家的父母,这事于礼不合,亲家怕是会有意见。倘若咱们家再没个人出面,女孩父母会觉得你慢待了他的女儿。不管怎么样,长姐如母,大姐还能算半个长辈,比你贸然登门强。大姐先出面会会佟家老爷太太们,这是咱们的诚意,也是咱们的礼数。”

她一向不大出门,又没坐过火车,那长途坐下来,哪怕是一等车厢也不大好受。可就是这样,桑仪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在饭店稍作休整,便去拜会佟家夫妇。而这会儿,桑仪已经在佟家了。只是晏婉尚还不知。

出来的时间太久了,即便万般不舍,顾钦还是将晏婉送回了家。好在离开天凤楼的时候雨停了,路上也好走。快要分别时,顾钦忽然道:“明天我去府上提亲。”

晏婉的眼中闪过惊喜,但随即又有点担心。“那,我阿玛额娘不同意,怎么办?”

顾钦似乎认真想了一下,眉尖微蹙,“不能吧,我这样玉树临风的姑爷,不应该抢着要吗?”

晏婉被他逗笑了,手指点了点他胸前,“你什么时候这样油嘴滑舌的?还有,没想到你也能说出那么肉麻的话……”

顾钦纳闷,他似乎没说过什么肉麻的话吧?他正想着,晏婉忽然快速在他唇上亲了一下,“那我们明天见?”

“嗯。”

“要是我家人不同意,又把我关起来了,记得来把我偷出去。”

路灯的光落进她眼里,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动人,她的俏皮话也带着撩人的甜意。

顾钦无声地笑了笑,“好,我会带上最大的口袋。”

晏婉嘟起嘴,“人家也没有很胖吧……”

顾钦含笑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不胖,刚刚好。”

晏婉也不跟他计较,反正不管胖瘦,他不要也不行了。她仰起脸,噙着笑,“那,我等你。”

顾钦点点头,把双拐交回到她手里。看她拄着拐,心里莫名的疼,想替她把所有的路都走了。

晏婉的步伐却一点也不见狼狈,她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转过身,正要向他走去,顾钦先一步走到她面前,“怎么了?”

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差点忘了说。

“万一明天,我阿玛额娘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多担待一点啊,别往心里去。你记住啊,他们只是在生我的气,不是故意针对你的。”

“好,我知道。”毕竟是要把人家娇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带走,就算脸色难看些,也是应该的。

晏婉觉得他也许并不懂得她的这种担心,她很怕她最亲的人会伤害到她最爱的人。她从这个家里得到了很多很多的宠爱,她也希望她的家人能像爱她一样爱她的爱人。他不是一个随便的什么人,而是她的另一半。不,明天她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鸣霞和另一个小丫头鸣叶正坐在廊子下借着屋里的光绣花,见她回来,忙把东西放下,“我的格格呀,可是回来了!刚才下雨,还怕您给淋着。”

晏婉凑上去看,是正在给她绣结婚用的东西。她不会绣花,也懒得学,佟太太拿她没办法,只得叫她自己画花样子,旁人帮着她绣几样。佟家的丫头们一向也都喜欢找她画花样子,她总能画些新鲜又好看的,绣好了拿出去十分招人看。

原先这些东西都是要带到金家的,她看都懒得看一眼。现在不一样了,因为是会和顾钦一起用的,便觉得格外顺眼。

“呀,绣得真好看。”

鸣叶嘴巧,“是格格画得好,鸣霞姐绣得也好。”

晏婉受了恭维,笑盈盈地捏了捏她的小脸,“你这小丫头,怎么这么会说话,快让我看看是不是嘴上抹了蜜?”晏婉一向不摆架子,同丫头们关系也好。两人玩笑了一阵,鸣霞过来扶她去浴房擦澡。

因为打了石膏,不能到浴缸里泡着,晏婉每回擦身都要生会儿闷气。可今天却一点抱怨也没有,还让鸣霞多给她擦一遍。

擦洗干净了身上,鸣霞再伺候着她洗头发。晏婉仰靠在一个特制的软榻上,头发垂着,明霞拿了香波给她洗头。她的手捏着胸前的小柿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在笑。

鸣霞一边给她搓头发一边笑问:“格格您今天捡到金子啦?怎么这么高兴?”

捡着金子也没这么高兴。晏婉侧了侧头,“对了,回头帮我找身衣服,我明天穿。”

“您要穿哪件?”

晏婉想了想,明天顾钦过来,那她一定要穿得隆重又漂亮,衣服的颜色也要鲜艳些。她心里藏不起事,想到了便等不及,忙叫鸣叶去给她找衣服,她现在就要挑。

鸣叶拿了几回,晏婉看了都不满意,小丫头只得又去换其他的衣服。抱着衣服一趟又一趟地往浴房跑,这回刚出了卧房,怀里的衣服堆得太高,也瞧不清前头,一脑袋栽进一个人怀里。只听得一个娇软的声音抱怨道:“没头没脑的,这是做什么呢!”

鸣叶站稳了脚,一仰头看到是五奶奶云氏,费力地行了个礼,解释道:“在给格格挑衣服呢。”

云氏探头看了看卧房,里面并没有人,“晏婉呢?”

鸣叶指了指浴房,“鸣霞姐姐给格格洗头发呢。”

云氏听罢转身也往浴房去,鸣叶亦步亦趋地跟着。云氏瞥了眼她怀里的衣服,“这是把她压箱底的衣服都翻出来啦?”

“可不是呢,格格说明天要穿的,挑了几回都不满意。”

云氏一听便明白了,噗嗤笑出了声。

晏婉一惊,扭过头,“出什么大事了?”

云氏在她身边坐下,“你今天前脚刚走,金家的福晋就来退庚帖了。”

“真的?”这是大事,是大喜事。

“嗯!”

“那福晋说了什么?”

“福晋那个人你也是知道的,说话一向漂亮。自然说都是她家武贝勒的问题,怕耽误你什么的。不过,那话里话外,暗戳戳地是说被人逼迫的意思。”

晏婉咬唇不语,猜到是顾钦做的。

“那,阿玛额娘怎么说?”

“嗨,都是精明人,公公婆婆能想不到是谁动的手脚?我说六儿啊,还以为你找了个土军阀,没想到这手还能伸到定州来。”云氏伸长手直伸到她脸上,摸了一下,打趣道。

晏婉红了脸,又有些得意,“都说了,他人很有本事的嘛!”

云氏又故意逗她,正了正颜色,“这算本事吗?这可不就仗势欺人、欺男霸女、夺人妻女?”

晏婉急着替顾钦分辩,没留神头发还在鸣霞手里,不小心脑袋转得太快,被扯了一小撮头发,“哎呦”了一声。鸣霞吓得忙去看她,“格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晏婉揉揉头皮,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没事没事。”然后对云氏道:“当然不一样啦!我们是两情相悦,这是反抗封建包办婚姻,争取自己的幸福。”

云氏掩唇而笑,“知道啦,就你本事,自由恋爱嘛!我们可惨呢,包办婚姻,盲婚哑嫁,不幸福得很,比不得六格格。”

晏婉抱住云氏,讨好道:“好嫂嫂,话可不能这么说,嫂嫂们和哥哥那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先婚后爱。”

“好好好,就你会说话。我回头可要擦亮眼睛好好瞧瞧,咱们六格格给自己挑了个什么样的天上有地上无的好姑爷!”

晏婉娇恼地掐她,云氏笑着躲开了,“哎,你这个小姑子好生厉害,赶紧叫婆婆把你嫁出去,省得在家里作威作福。到了外头,让姑爷好好管你。”

晏婉一嘟嘴,“坏嫂嫂,你还说!”

云氏笑了一会儿,拿帕子掖了掖唇角,好不容易才止住笑,“你不让我说?好吧,那我就不说了……那你那未来大姑姐到咱们家的事情,你也不要听吗?”

“什么?曹夫人来了?”可刚才顾钦都没告诉她呀?

晏婉急得站起来,云氏摁住她,“你这是去哪儿呀,人都走了。”

“那她来做什么的?”晏婉明知故问。

“福晋前脚刚走,太太还没喘口气儿呢,那曹夫人就来啦。做什么?还不是来给她弟弟提亲。先是好一番道歉,说弟弟做事欠考量,惹怒了亲家。说他身世凄凉没有长辈能做主,她这个姐姐如父如母。并不是他们家里人怠慢姑娘不肯出面。”

“那阿玛额娘有没有为难曹夫人?”

云氏摇头,“那曹夫人一看就是个有本事的女人,识大体、说话又漂亮,人又诚恳。纵使太太恼你们私订终身,但一向不会迁怒别人。嗳,有句话说什么来着,买猪看圈,只看曹夫人,便知道她养大的弟弟也差不到哪去的。”

云氏虽然个头不高,人又娇小玲珑,偏偏伶牙俐齿,家中就没有能说过她的。晏婉听她那话,又好气又好笑,“什么叫买猪看圈哪!合着我就嫁给猪了?”

云氏煞有介事地摆摆手,“那不是,我只是打个比方嘛。不过话说回来,是人家娶了咱们家的小金猪才对。”

姑嫂两个在这里说笑,不一会儿其他几个嫂嫂也都来了。她们都是从佟太太院子里过来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今天曹夫人来的事,晏婉连句话都插不上,只能干听着。好不容易才插上嘴问了一句,“那额娘到底允了没有呀?”

嫂子们耸耸肩,“太太既没应允,也没拒绝。那太极拳打得,我们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应该有戏吧?”

晏婉听到最后一句才长出一口气,有希望总是好的。

等到众人要散了,晏婉也顾不上女孩子的矜持了,拉着她们小声道:“明天,他要来咱们家……请各位嫂嫂多多看顾,不要叫阿玛额娘难为他了。”

众人笑起来,“知道啦,不会伤他一根汗毛的。这还没嫁出去就开始心疼姑爷了。跟你说啊,女人不要对男人太好,你对他太好,他习以为常就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几个嫂嫂又传授了她一脑子的太太经。晏婉像个好学生一样听着,不住点头,心里却对她们的话有点不赞同。她的良时是和旁人不一样的,她不需要存心机、耍手段。她喜欢他,就会对他好。爱情,是一个人愿意去爱、去奉献,并不存在值与不值的问题,她也无需去衡量谁爱得多谁爱得少。

很多女人最无法承认和接受的是自己不被爱,或者被人遗弃。但晏婉不会,哪怕那个人不爱她了,那也绝对不是她的问题,问题在于对方,而不在于她。她永远是感情的施予者,而不是接受者。这种情感上的独立,让她有一种特别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