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来,敬英雄!
商学诚这一讨说法,整整讨了四个多月。
一开始只有他和小贺叔、眼镜,以及他的几个学生。闹到最后,西安市文物、文化界人士都动了起来。这些人又是请愿,又是写材料,一直从文物局,闹到环境局、交通局、城建局……再到大大小小各个机关单位。只要人家工作职责能和城墙沾上边,他们就去反映情况,请领导出来说话。可是,闹来闹去,声势虽然越来越浩大,却没有一个领导敢拍着胸脯说这事我管了,又或者告诉他们拆城墙只是无稽之谈。
所有的部门、单位的态度都十分的暧昧,大都一再肯定保护城墙的价值,也不否认古城墙的存在确实影响了西安经济的发展。特别是在那个全社会都在解放思想的年代,谁又能说把古城墙拆了不是一种解放思想呢?
“别放弃,只要咱不放弃,城墙就有希望。”
这天下午大伙又一次从文物局的院子走了出来,天上竟然下起了鹅毛大雪。望着漫天的雪花,再看看掩埋在暗灰色天光里颓败城墙,众人不免有些灰心。这时候,眼镜突然加快脚步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并且走到了众人的对面。“走,去南院门,我请大伙吃一顿粉汤羊血,暖暖身子。”眼镜说完,还习惯性地羞涩笑了笑。
眼镜当时刚在西北大学当上助教,根本没有多少工资,这是大家伙都知道的事情。因此,当他豪横地邀请四五十号人吃饭时,好多人都笑了。不过,大伙还是去了南院门那家有名的老馆子。天寒地冻的,又处处碰壁,暖暖身子,暖暖心还是很有必要的。这话谁也没说出来,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
然而,当众人到了由王金堂创建于解放初期的这家老铺子却惊呆了。在铺子里众多食客中间,众人竟然看到了司马市长。他连个秘书都没带,啥架子也没端。看到商学诚一伙来了,脸上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碎掌柜,开火!”司马市长先扭过头,朝着后厨喊了一声,然后,望着商学诚等人招起了手:“插空坐,有空位置赶紧坐,天气冷得很,就得这碗热乎的。”
“坐,坐啊,有啥不好意思的。”
眼镜见众人都不动弹,先拉扯起了商学诚。
“你松手,松手!”
被拉扯了几下,商学诚突然火了,抬手一推,差点把眼镜推得跌坐在了地上。“司马市长,司马市长……”商学诚咬着牙,喘着粗气,似乎要把所有的怒火都宣泄在司马市长身上。“老商,你想干啥,坐,司马市长让咱坐咱就坐。”小贺叔见状立刻抓住了商学诚的手臂,硬把他按进了司马市长正对面的长条凳里,自己也挨着他坐了下去。
“坐,老商两个都坐了,大家都找地方坐吧。”眼镜表情尴尬地招呼。
“坐。”众人相互看了看,各自板着一张脸寻了个地方坐下来了。
“碎掌柜,倒酒,把我给大伙准备的西凤酒满上。”司马市长也不生气,反而继续热情地招呼了起来。看来这顿饭真正做东的并不是眼镜,而是司马市长。
“来,咱先把这第一杯喝了,暖暖身子。”
酒倒好后,司马市长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可是,除了眼镜,根本没有人响应他。
“咋,把我当成阶级敌人了?我司马南跟你们一样,也是在城墙底下长起来的,我请大伙喝酒不是来当和事佬的,而是来敬英雄的。”司马市长笑了笑,幽幽地说了起来。
听到英雄两个字,众人有些莫名其妙。
“舍生忘死解放西安的人是英雄,为了保护老城墙奔走的,难道不是英雄?”
司马市长的目光掠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笑容渐渐收了起来,表情既肃穆,又充满了崇敬。“这杯酒我先干了,你们随意。”说着话,司马市长望着众人晃了晃杯子,一仰脖子,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
“来,敬英雄!”商学诚年纪最小的那个学生激动地说了一句。
紧接着,众人同时举起了酒杯,默默地仰起脖子,默默地喝干了杯中酒。
不知道是不是当时的西凤酒过于辣喉,好多人放下酒杯的那一刻,眼中都涌起了泪花。四个多月奔走,吃了多少闭门羹,遭受了多少白眼,就连自己的家人、朋友也觉得他们有病,明明已经下了红头文件,铁板钉钉的事情,还闹腾个啥呀……
“借着这第二杯酒,我给大家道个歉,在城市建设方面,咱西安也是摸着石头过河,肯定有好多地方做得不到位,让大家受了伤,寒了心。”
第二杯酒倒满,司马市长又站了起来。他望着众人说:“希望各位再给我们一些时间,我相信咱们一定能在发展经济和保护历史遗产之间寻求到某种平衡的,当然了,在不断摸索的过程中,我真诚地向大家发出邀请,希望各位大师大拿,多给咱提意见。”
司马市长这几句话说得坦坦****,听得众人的心渐渐热了起来。这回没有一个人给头发花白的市长脸色看,众人纷纷端起了酒杯。
“来,喝酒。”司马市长笑了笑。众人同时一饮而尽。
两杯酒下肚,原本尴尬、僵硬的气氛很快得到了缓和。众人再看司马市长时,都觉得他格外的亲切、随和,也感受到了他的真诚和善意。
“老商,来,咱俩代表大伙回敬市长一杯。”小贺叔拍着商学诚的肩膀说。刚才商学诚做的有些过了,怎么说也得给人家司马市长道个歉。
“好,好,好……”
商学诚说了三个好,点点头,端起酒杯,正准备站起来,眼泪突然像决堤的洪水一样落了下来。
“你咋了,是不是喝多了?”小贺叔放下酒杯,关切地问。
“我师傅,我师傅走了……”商学诚哇的一声,哭得更凶了。
原来年初的时候,他之所以要向消防队讨说法,拼了命的要拆了那两个恼人的大烟囱,是因为他师傅颜师鲁病危,他不想老人带着遗憾离开。现在烟囱依旧汩汩地冒着浓烟,熏烤着他们耗尽无数心血修复的彩绘,他的师傅却永远地离开了人间,即使安定门的正楼还有机会重新彩绘一新,师傅也没机会再看到了。
老人大概是死不瞑目的,商学诚想,这才当着众人的面哭得这么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