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误会

倪简有三周没有见过陆繁了。那天她从他家离开,把衣物都带走了。

他没有发来只言片语,她也没有联系他,只是偶尔会看手机。

但什么都没有,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好像就这样默契地断掉了联系。

她晾衣服的时候,盯着阳台上的仙人掌看了一会,想拔根刺玩玩,手伸出去,却没有兴致了。不知怎的,心里空的厉害。

倪简并不想承认她有点想陆繁了。

但这好像是事实。

倪简是怎么确定这个事实的呢?很简单,她已经连续三个晚上梦到他了。

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她上一次这样频繁梦到的人只有一个,是苏钦——她此生永远过不去的劫难。

倪简难得的有一丝心慌。这似乎是超出她预料的事情,她觉得奇怪,也觉得难以理解。

但倪简素来是行动主义者,当她第五次梦到陆繁时,醒来后,她就去找他了。

只是没有想到,再次见面,他的摩托车上已经坐了另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倪简认识。

倪简在超市见过她,还听小罗提过她。

倪简清楚地记得她叫孙灵淑,是电视台的记者。

看到那一幕时,倪简心里诡异地冒出一句话——婊子无情。

她想了想,笑了出来,明明她才是那个婊子啊。

30秒的红灯时间一晃而过。倪简的眼睛酸了,在她眨眼时,绿灯亮了。

静止的一切瞬间结束,陆繁的摩托车涌入车流。

倪简坐在出租车里,闭了闭眼睛,又睁开。

她一直没有说话,于是司机一路开到湛江路消防大院。车子照例在门口大树下停了。

“到了。”司机说。

倪简没动。

司机觉得奇怪,扭过头,“哎,姑娘,到啦。”

倪简意识到车停了,恍然回神,看了看前面的计价器,低头掏钱,付了车费就下车了。

门口岗亭里依旧站着挺拔的哨兵,传达室门口有两个中年妇女,拎着鼓囊囊的袋子。

倪简站了一会,无意识地走过去。

年纪大的那个主动对倪简笑了笑,问她是不是也来探亲。

倪简还没说话,传达室已经有人伸头出来:“咦,是小陆的对象啊,小陆不在!”

倪简点了点头,把手里两个纸袋递进去,里面的人看了一眼,问:“给小陆的?”

倪简顿了一下。

在那人要接过去时,她的手突然收回来。

她什么都没说,笔直地走到几米之外的垃圾箱,把袋子丢进去,大步离开。

陆繁送孙灵淑去了医院。

医生给孙灵淑检查了一下,说她的脚伤没有大问题,给她开了止痛剂。陆繁取了药,送她回家。看她进了门,陆繁把药递给她。

孙灵淑说:“进来坐坐吧。”

“不用了。”

陆繁拔步要走,孙灵淑伸手拉他:“我分手了。”

她拽着他的手,又说了一遍:“陆繁,我跟谢庆分手了。”

陆繁没吭声,他毫不迟疑地抽回了手。

孙灵淑心突了突,有点凉了。

那天在石元村,她暗示得那么明显,他应该看明白她的意思了,但这几天他的态度却始终平淡疏离,甚至比不上之前在超市意外碰面那一次。

他待她是客气的,这种客气和消防队的大伙儿一样,是纯粹把她当做来做采访的记者,没有任何其他的。就像今天,如果不是陈班长开口,他不会主动送她。

她离开两年,再回来时,他还是一个人。她以为还有机会,但似乎不是这样。

跑新闻做传媒的人最不缺敏锐的嗅觉,孙灵淑知道,一定有哪里不对了。

她平静地看了陆繁一眼。

他站在那里,脊背挺直。

在北京的那两年,被谢庆伤透了心时,孙灵淑总会想起陆繁。

第一次采访时,她就被他这个样子吸引。

她那时25岁,跟着他们消防队整整半个月,大暴雨天在山间辗转,深夜出警救火,记下他们的每一天,那个纪录片播出时引起不小的轰动。

采访结束后,她还是频繁地往消防队跑,打着找素材的名头接近他。

后来,他们的确有了一点进展。

陆繁话不多,但他对她很好。

在她打算表白的前一天,台里给了她一个机会。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陆繁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苛责的话。

孙灵淑想起她走的那一天。

陆繁没有来,她在机场给他打电话,他低着嗓子说:“在那边好好的。”

她一瞬间就哭出来了。

但她并没有回去找他,她擦干眼泪上了飞机,在北京打拼三年,跟谢庆分分合合,最终放弃在那边的一切,重新回到这里。

孙灵淑想,如果重来一遍,她不会选择离开。

孙灵淑眼神渐渐暗了,对陆繁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没等陆繁回答,她把话接下去,“不管你信不信,这几年,我经常想起你。”

陆繁默然,看她两秒,淡声说:“不要说这些了。”

孙灵淑有点委屈了。

她很少哭,但陆繁这一句就让她的眼睛泛红了。

“为什么不要说?我在说真心话,你已经不稀罕了是么?”

陆繁:“说这些没意义。”

“为什么没意义?”孙灵淑固执地看着他,“你还是一个人,我现在也是,我想跟你在一起,不行么?”

陆繁没回答行不行,他只是低声开口,指出她的错误。

他说:“我不是一个人。”

孙灵淑一震,表情错愕,“你什么意思,你身边有人了?”

陆繁顿了一下,然后点头。

孙灵淑的脸僵了。

半刻后,她咬着牙根问:“是谁?”

陆繁没有立刻回答,孙灵淑眯了眯眼,似乎想起了什么,红着眼眶问,“你……那个妹妹?”

陆繁怔了怔。

单单听人提起她,他的心跳就急了。

陆繁想,够了,不用再冷静,也不用再思考了。

他已经确定了。

倪简瞎逛了半天,回去时,天都黑了。

她在门口看见一个人,眼睛睁大。

梅映天大老远看到她傻兮兮的样子,目露嫌弃:“愣着干嘛,还不来开门?”

倪简恍过神,掏出钥匙过去:“你怎么来了?”

梅映天白了她一眼:“我不能来?”

“你当然能来。”倪简说,“你等多久了,怎么不先告诉我?”

梅映天抬手敲她脑袋:“不联系你?我给你发了多少短信你知道么,打你电话居然是关机,你搞什么!”

“关机?”倪简一愣,“不可能吧。”她伸手进兜里摸手机。

居然没有。

梅映天好整以暇地靠在那,抱臂看她的傻相。

等了半分钟,发现倪简还呆在那,梅映天终于忍不住吐槽:“倪小姐能不能说说,这是你丢的第几个手机了?”

倪简张了张嘴,回过神,无比沮丧。

“真是日了狗了。”梅映天拍她脑袋,“你这失魂落魄的鬼样子,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是中国股民呢,你到底在搞什么?正事不做,天天与世隔绝,我要是Steven,你再能赚,我也不想搭理你!”

倪简皱眉,茫然地问:“这是Steven催稿的新花样?”

梅映天无语:“我赌Steven迟早会被你逼疯。”

她说完就进了屋,倪简跟进去。

梅映天掏出手机,打开邮箱扔给她,倪简看了看,总算明白过来。

不过她对纽约漫展没什么兴趣。

“我不想去。”

梅映天哼一声:“由不得你不去,下午Steven联系不上你,打电话到我那儿,我就帮你答应了,他已经跟主办方确定了。”

倪简脸色变了:“你为什么要帮我答应?”

梅映天愉悦地挑了下眉,说:“很简单,因为我想去啊。”

倪简:“……”

最终的结果很明显,倪简妥协了。

漫展时间定在10月4日到8日。

梅映天跟倪简敲定明晚出发,先去西雅图待几天,再转去纽约。

临走前,梅映天没忘催促倪简明天早上先去她家拿手机。

谁知道,她前脚刚走,倪简还没来得及关门,家里又来了个人。

是房东老太太。

倪简昏头昏脑地听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倾诉了半个小时,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

倪简想起梅映天的吐槽,觉得这老太太应该没撒谎,股市大概真的挺糟糕。

得,她又得搬家了,人家要卖房子拯救倾家**产的儿子,她也不能拦着啊。

第二天一大早,倪简没去梅映天家,而是立刻找了个中介公司直接看了对面小区的另一套房子,找搬家公司搬过去了。

下午两点,她收拾好一切,拉着拖箱去找梅映天,当晚她们就上了飞机。

陆繁从孙灵淑家离开,直接回了家,队里给他调了三天假。

晚上十点,他给倪简发了一条短信,等到很晚,没有回复,他以为她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拿过床头的手机看了一眼,仍然没有新信息。

等到中午,还是没有收到回信,陆繁拨通了电话,提示关机。

她很喜欢睡觉,他是知道的。

他等到下午再给她打,还是关机。

陆繁等不下去了,傍晚的时候,他去菜市场买了菜过去找她。

在上次倪简赶稿关机那事后,他特地问清了她的门牌号,记在了心里。

电梯一直不下来,陆繁爬楼上去,到门口看见门开着,里面有几个人,没有倪简。

他抬头又看了一次门牌号,没找错。

里头的老太太看到他,过来问:“你也是来看房子的?”

陆繁愣了愣,说:“这里……不是住着一位倪小姐吗?”

老太太反应了一会,明白过来:“哦,你是来找那姑娘的?她走啦,不住这儿了!”

陆繁懵了。

他紧紧捏着手中的塑料袋,问:“她去哪儿了?”

老太太摇头:“我不晓得啊,没问。”

陆繁怔了一会,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

他一边下楼,一边给倪振平打了电话,但没有问到倪简的消息。

陆繁把菜放到车筐里,立刻骑摩托车去了经纬公寓,也没有找到梅映天。

他想不到别的路子,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门卫室问了一句。

胖胖脸的保安大叔想了一会,眼睛亮了亮:“啊,那个梅小姐啊,我晓得,下午我还跟她打过招呼呢,她说要去美国,赶飞机去了!”

陆繁的心揪起来。

他咬了咬牙,问:“有人跟她一起么?”

保安:“有啊,就是那个长头发的姑娘嘛,梅小姐就是送她去美国!”

陆繁绷紧的肩一下子坍了。

陆繁半刻没说话,保安看了他一会,说:“你找梅小姐有急事不?她在我们物业那留过电话的,要不我给你问问?”

陆繁抬起眼。

保安很快问来了电话,陆繁拨了两遍,都提示不在服务区。

保安在一旁听了,恍悟:“哦,梅小姐这号码在外国不能用的吧。”

陆繁的手僵了僵,他说了声谢谢,然后离开了。

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

菜落在楼下摩托车筐里,他忘记提上来。

陆繁进了屋,在沙发上坐着,视线里的一切都是老样子,昏暗的屋子,破旧的家具。

这屋里什么都没有变,只有沙发上多了一个抱枕,是倪简买的,软布面,图案是简单的黑白线条。

她喜欢窝在沙发上,所以买了抱枕带过来。

她那次离开时,什么都带走了,只留下这个。

陆繁盯着抱枕看了一会,摸出手机打开,划了几遍才找出浏览器。

他换这个手机两年多了,是个国产的智能机,营业厅搞活动时花三百八买的,可以上网,可以玩游戏,但陆繁除了打电话和发短信,几乎不怎么用别的功能。

他打开网页输入“倪简”,跳出很多条搜索结果,第一条是百度百科,第二条是百度图片,然后是一个扒皮贴《那个欧美恐漫界的新秀倪简,背景不简单啊》,显示是来自天涯论坛的娱乐八卦版块,再往下是恐怖漫画吧的表白贴《要变Jane Ni倪简的脑残粉了啦》。

陆繁一条条看下去,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没有地址,没有电话,没有邮箱。

放假三天,陆繁没去修车。

最后一天下午,他返回队里,经过传达室时被喊住。

里头的人递出一袋东西,把情况跟他说了,末了啧了两声:“我看这衣裳可不便宜,那姑娘说丢就丢了,还好被我捡回来了,袋子我换过了,干净着呢,快进去穿上试试吧。”

陆繁一动不动,片刻后,抬起头,嗓音干涩:“那天……什么时候?”

“就那天上午,你送孙记者回去那天,记得不?”

陆繁没答话。

他在传达室的窗外站了很久。

在西雅图的几天里,倪简整天在酒店里睡觉,梅映天出去走亲访友,她们两人只在每天深夜见面。

倪简在梅映天眼里跟猪已经没什么两样了。除了吃饭的时间,其他时候都是在**度过的,就算不睡,她也在**躺着,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梅映天觉察出倪简的不对劲,但她以为是因为旧地重游的缘故,倪简当年就是在西雅图遇见苏钦的。

她们三号到达纽约跟Steven碰面,漫展那几天,倪简像木偶一样听Steven的安排过日子,一堆活动结束后,她已经精疲力竭,在Steven家窝了三天才休整过来。

之后,倪简陪梅映天去新加坡溜了一圈,梅映天带队参赛,她在酒店混吃等死。

这段日子对梅映天来说可谓充实丰富,但放在倪简身上,除了“浑浑噩噩”,没有更恰当的形容词。

她的身体跟着梅映天乱跑,但是心不知道丢在了哪。

回国已是十月末。

一下飞机,倪简冻得直哆嗦,没想到天气已经凉成这样。

等坐上出租车一看,到处都是秋天的模样,顿时惊觉夏天已经彻底过去了。

司机一路将车开到倪简新搬的小区,梅映天把倪简送上去就走了,她要赶去录制一个节目。

梅映天录完节目已经很晚了,回去时,差不多到了夜里十点了。

梅映天从门卫室外面走过,胖胖脸的保安大叔冲出来:“啊,是梅小姐回来了!”

梅映天停下脚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她不明白保安大叔干啥这么兴奋。

大叔激动地跑近,“你可总算回来了,人小陆都等你一个月啦!”

梅映天一头雾水:“小陆?哪个小陆?”

“就是那个小陆啊!”大叔连忙给她解释。

他啰里吧嗦说了一堆,梅映天仍是不明所以,她又累又困,眉头都皱成山了:“我真不认识这个小陆,这人有病吧,天天过来等我干嘛?”

“诶,怎么会呢!”大叔不信,“我看人小陆挺正常的啊,就是不爱说话,天天晚上来一趟,就问你回来没,也没做啥奇怪的事儿!”

正说着,突然手一指,“瞧,他又来了!”

梅映天转过身。

不远处,那个男人正在停摩托车。

他抬步走来。

梅映天抬了抬眼皮。

原来是他。

倪简洗完澡出来,没吹头发,先拿过手机,准备给梅映天发条短信。

谁知信箱里正好有一条未读信息,就是梅映天的,极其简洁的四个字——

把门开着!

倪简早已习惯简单粗暴的小天式口吻,她立刻过去把门打开了,然后给梅映天回信:“开了,顺便给我带点夜宵,我饿了。”

倪简发完信息就窝进沙发里,一边吹头发,一边看电视。

她今天看了一天电视,然后就爱上了国产无脑偶像剧,看里面的女主爱而不得歇斯底里,她有一种诡异的痛快感。

倪简觉得自己在变态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小天拍马都赶不上她了。

倪简把头发吹到半干就没有耐心再吹下去了,她把吹风机丢到地上的小箩框里,感觉肚子越来越饿了,有点奇怪梅映天怎么还没来。

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门口。

这一瞥,脑袋就再没转回来。

倪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沙发上跌下去的。

等她反应过来,她的大腿已经压到地上的箩筐,胳膊肘撞到茶几。

来不及感觉到痛,身体就被人抱起。

她被放回沙发上,抱她的人松了手。

手肘的剧痛蔓延,倪简张着嘴,疼得说不出话。

陆繁捏住她的肘部,轻轻地揉。他垂着眼,眉心蹙在一块,唇抿得极紧。

倪简没说话,陆繁也没说话。

他帮她揉伤,她看他。

倪简疼得发颤,陆繁不知为什么也在发颤。

他的手掌有魔力,倪简的身体从凉到热,不过五分钟的时间。

陆繁收回手那一秒,倪简心里空了,炙热的身体瞬间凉个透彻。

她浑身发抖,熬不住了,用力一推,骑到他身上。

她亲他的眼睛。

陆繁的手箍住她,将她摁在胸口,紧紧地抱着。

他闭着眼,任她亲吻。

在她湿热的唇舌离开时,他睁开眼,湿润的眸子凝着她。

倪简也在看着他。谁也没有说话,下一个动作依然是亲吻。她低下头,捧着他的脸,寻到唇,舌头溜入。

陆繁浑身绷紧,双臂绳索一样缚住她,像要把她整个人从心口压进去。

倪简脱了自己的睡衣,浑身上下没了遮蔽,白软的一片,陆繁的手从她的颈后滑下,溜过光滑的后背一直到腰,绕到前面,往下。

倪简咬着唇,身体直颤。

她等不了了,伸手拉他的衣服,却怎么都拉不动。

她皱紧了眉,像要哭出来。

陆繁放过了她。

他翻身,换她躺着,他几下脱光了衣服,俯身亲她的唇,然后是下巴、脖颈……

电视机的画面从白天切到了黑夜,下起了雨,歇斯底里的女主坐在窗边,哭得像没了整个世界。

而沙发上的两个身影叠在一起,从黑夜到白天。

倪简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太阳挂得老高了。

她发现自己在**,只有她一个,没有别人。昨晚激烈的一切像场梦,无声无息地溜过去了。

但倪简知道那并不是梦。

她扯开被子坐起,身下一阵轻微的涩疼,她皱着脸缓了两秒,起身下地,找了件毛线裙套上。

倪简走出房间,四处瞥了一遍,眼睛在阳台上找到想找的人。

陆繁在晾什么东西。

倪简定睛一看,微怔了一下,转头去看沙发。

淡粉色的沙发变成了光秃秃的米白色。

他把沙发套拆下来洗了。

倪简想起他们在那个沙发上做的事,身上又有些热了。

她别开眼,吸了口气,终究是把那股冲动压了下去。

陆繁晾好沙发套,转过身,看到倪简。

他只有一瞬的惊讶,目光很快就静下来了,他站在那没动,手里拎着绿色的小桶。

倪简也重新抬起眼,笔直地望过去。

阳台的玻璃窗开着,陆繁站在暖黄的阳光里,他的短发沾了一圈光,看上去温暖柔软,光线模糊了他的眉眼。

倪简的视线久久不动。

她想起在西雅图那个下午。那天她睡了太久,起来时梅映天不在,她独自在酒店的露台上看夕阳。然后她想起了陆繁,想了一整个下午,恍惚中看到了陆繁的脸,在眼前不远的地方,她起身,伸手去抚摸,他消失了,她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站在露台边檐上。

那是高层酒店,她住22层。

神思飘**时,陆繁走到她的身边。

他的脸在视线里清晰,倪简回过神,低头看他手里的小绿桶。

她说:“这桶跟你挺配。”

陆繁愣了一下,没想到她张口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他也低头看了看桶,没看出特别的,只好接了一句:“是么?”

倪简看着他,淡淡嗯一声,说:“生机勃勃的。”

陆繁又是一愣。他其实不太明白,但也没有问。他看了看她的脸,问:“睡得好么?”

倪简说:“挺好。”

陆繁点了下头,顿了一会,声音低了低:“……还痛么?”

“你说手么?”倪简摸了摸手肘,“不痛了。”

陆繁抿了抿唇,微微敛目:“我不是说手。”

倪简反应了过来。她低头笑了一声,眉眼微扬“疼啊。”

陆繁的脸绷紧了,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最终又没说。

倪简把他的样子看在眼里,慢慢收起了笑,说:“不过很舒服,疼得挺值。”

陆繁就更说不出话了。

过了好一会,他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下次不会。”

倪简微微一怔,但转瞬她又兴起调侃的心思:“不会舒服?”

陆繁无语了片刻,深深看她一眼,耐心纠正:“不会疼。”

倪简嘴角勾了勾,没应这话,径自从他面前走了。她去卫生间刷牙洗脸。

陆繁也进来了,他把桶放进浴室,站在一旁看着倪简洗漱。

倪简洗得很潦草,刷完牙,没抹洗面奶,接了几捧水冲了下脸。

快洗好时,陆繁拿下架子上的毛巾递给她,倪简接过去抹掉水珠,递回给他。

从洗手间里出来,倪简就觉得肚子饿了。

她昨晚没吃上夜宵,本来就挺饿了,但那会儿忙着做别的,顾不上肚子,现在就不一样了。

倪简正想着,陆繁过来了。

“你坐着,我去拿早饭。”

他进了厨房。

倪简没坐,诧异地跟过去,发现他居然已经做好了早饭。

她刚搬到这儿来,连厨房都没进过,不知道这里锅碗瓢盆应有尽有,更不知道小区里面就有个车库改造的菜店,陆繁早上在楼下随便一问,就找到了,买好了菜和米。

倪简喝了两碗蔬菜粥,吃下一个煎蛋,心满意足,然后想起了一件事。

她去房里拿了件黑色风衣,随便扯了条围巾。

陆繁看到她换了衣服,有点惊讶:“要出去?”

“嗯,去趟药店。”倪简走到鞋柜边换鞋。

陆繁一震,一时无言。

倪简换好了鞋,直起身子说:“你要是有事,直接走就行了,我带了钥匙。”

她说完就转了身。门拉开一半,手被陆繁握住了。

倪简转过头。

陆繁紧紧抿着唇,与她对视很久。

倪简感觉到他有话要说。但他的目光太复杂,她看不出他想说什么。

半晌,陆繁动了动唇瓣,低缓地说:“你待着,我去。”

“不用了,你去做你的事。”

她低了低头,示意他松手,但陆繁没动。

他攥着她,认真地说:“这就是我的事。”

倪简眸光微动,定定看了他一会,别开眼,笑了笑:“你一说,还真是。”

事后给女人买药,的确是男人常做的事。

倪简说这话没有一丝嘲讽的意味。她的语气很平淡,眼神亦如此。

但陆繁受不了。

她的云淡风轻最伤人。仿佛这些事在她心里一点儿重量也不占,她跟他睡也就只是跟他睡,其他的,都没入她的心。

倪简发觉陆繁的目光越来越沉滞,隐约的,还有了一丝阴郁,以及若有若无的动**不安。

这不是他该有的东西。

他这个人从来都是坚定的、明亮的,像山一样,不会彷徨,不会怯懦。

他比她活得清明,活得稳。他不该是这样的。

倪简眨了眨眼,眸光冷定:“你怎么了?”

陆繁没出声。

倪简用力把手抽出来,陆繁又捉住,倪简发了狠,把他推开。

陆繁撞到墙上,倪简走近,仰着脸逼问,“你怎么了?”

陆繁一声不吭,他只是看她。

他眼中那点儿动**已经消失了,他静静地看她,好像在说:我怎么了,你不知道么?

一瞬间,倪简诡异地变成了弱势的那一方。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像什么都说尽了。

倪简的血液兀自翻涌,在全身跑了个遍。

她看到他动了动嘴唇,似要开口,她飞快地移开眼,不再与他对视。

再看下去,她会扑过去把他吃下肚。

倪简知趣地收回了尖牙利爪,抬手捋捋头发,淡淡说:“那行,一起去吧,正好还要买些别的。”

她率先开门出去了。

陆繁独自在墙上靠了一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连那一丝不确切的阴郁也没有了。

无论她认真与否,她心里那块地方,他总要去占下来的。

倪简住的地方生活便利,附近有好几个药店。

到了药店,陆繁进去买药,倪简站在门外。

陆繁一出来,倪简就从他手上拿过药。

陆繁看了她一眼,说:“回去再吃。”

倪简没看见,她在低头拆药。

陆繁皱了眉,握住她的肩。

倪简抬头,陆繁说:“你等一下,我去买水。”

倪简笑笑:“不用,你瞧。”

她仰头,把药丢进嘴里,直接咽下去了。

陆繁无言,松开了她,走到前面的奶茶店,要了一杯热奶茶。

倪简从来不喝这种东西,但陆繁捧着奶茶过来时,她心里是软的。

她没有拒绝。

他们往前走,路过商场,一楼有男装店。倪简停下脚步,看了看陆繁。

他穿着灰色的薄外套,洗得很旧,袖口和下摆微微卷起来了。

倪简想起那两件被她丢进垃圾桶的衣服。

那天她去找陆繁,也是经过这里,秋装刚上架,她看到了男装,就进去给他挑了两件,都是深色的。她想他应该更喜欢穿深色,显得沉稳安静。

那是她第二次给男人买衣裳。

谁知道,和第一次一样,都送给了垃圾箱。

想起这个,自然难以避免地记起那天的其他事。

倪简心里堵了一下,她摇摇头,不再想这个,转头对陆繁说:“进去看看。”

说完,也不等陆繁回答,抬脚走进去。

倪简转了一圈,发现那两件衣服都没有了。

她有些沮丧,找了一位导购询问。

陆繁在旁边,看她认真地跟导购描述衣服的颜色和样式。

他想起家中柜子里的那两件衣服,一件线衫,一件外套。

这一瞬,陆繁的心像泡过水,控制不住地发胀,发软。

导购回忆了一下,告诉倪简这里没有货了,但可以问问总店那边的仓库,她问倪简给谁穿,要多大的号,倪简指着陆繁,说:“XXL的可以吧。”

店员点头,转身要去查货。

陆繁走过去,说:“不用了。”

店员停住,疑惑地看了一眼陆繁。

倪简注意到她的目光,也转头看陆繁:“怎么了?

陆繁顿了顿,说:“上次不是买过了?”

倪简眼睛微微睁大。

陆繁看着她,低声说:“刘叔捡回来了,干净的,在我家里。”

倪简没说话。陆繁对导购说了声抱歉,上前牵起倪简的手,“走吧。”

出了门,陆繁仍没有松手,倪简停步不走。

陆繁转头,倪简看着他。

陆繁垂眼,沉默了片刻,说:“对不起,那天我送孙记者回去,没在。”

“我知道。”倪简扯了扯唇,“我看见了,你骑车,她坐在后面。”

她说到这里,笑了一下,“远远看上去,挺小鸟依人的,跟你很配。”

陆繁一愕。

倪简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酸味十足。

她没等陆繁从那话里品出什么味来,就先低头揉了揉脸,不想再跟他继续说下去了。

她转身走了,陆繁顿了一瞬,跟上去。

倪简走到路口,转弯,进了一家便利店。

陆繁过去时,她正在货架前挑东西,选了薄荷糖,顺手拿了三盒安全套丢进购物篮里,转头看到陆繁,她面无表情,自然得就像买了三盒口香糖。

结账时,倪简伸手掏钱包,陆繁先递了钱过去,收银员很自然地接过去给他找零。

倪简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陆繁拎着购物袋走在前面,倪简在后头慢慢跟着,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言。

回去后,倪简说:“我要睡会儿,你自便。”说完就进了房间。

陆繁要出口的话硬生生咽回喉中。

倪简一觉睡醒已经是下午了。

她睡眼惺忪地走出卧室,发现陆繁居然还没走。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书。

倪简站在房门口歪头瞥了两眼,看到书的封面,认出那是房东遗留在茶几下面的推理小说,她翻过两页,很俗套的情节,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的那种,很没意思。

但陆繁似乎看得入了神。

倪简半天没动作,默默在门口站着,她突然不舍得打破这样的画面。

恍惚间,像回到了小学一年级。她在陆繁的屋里做作业,他靠在椅子上看书,一大片夕阳从小窗里洒进来,盖在他们身上。

她写完作业,他会放下书,把糖罐子打开,给她两颗花生糖,很甜。

那个味道,她已经多年没尝过,但依然清晰。

这样的记忆,如今想起来,恍如隔世。

倪简不知道自己的记性原来有这么好。

陆繁家刚搬走的时候,倪简时常想他,想他的好,想他妈妈的好,想他给她买的零食,也想他房间里温暖的夕阳。

但后来那些年,她离开这里,在北京,在美国,在不同的地方漂着,没怎么想过他,毕竟只是幼年记忆里的一个小邻居,交情再好,也算不上多么刻骨铭心。

她频繁地想起过去,是从重逢之后才开始的。

现在的陆繁跟小时候分明很不一样,她却总是从他身上看到那个小少年。

倪简不知道站了多久。她背着手,靠在门框上,魂被什么勾走了似的。

陆繁合上书,一转头就看到了她。

她头发很乱,散在肩上,头顶还有一小缕立起来的,有点滑稽。

她穿的睡衣偏大,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衬得她整个人纤细瘦小,无端地显露几分脆弱。

他们视线**,互相看了一会,谁也没说话。

陆繁把书放下,站起身,朝她走过去。

倪简这样厚脸皮的人丝毫不会因为默默偷看人家而感到尴尬,她就站在那里,平静地看他走来。

陆繁到了她身边,仔细看了看,确定她脸色还好,问:“睡好了吧?”

倪简点了点头。

陆繁说:“那行。”

倪简抬了抬眼皮,以为他要说“那行,我就先走了”,没想到陆繁的话头打了个转,抛出一句,“我们谈谈。”

倪简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