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疯了

上次他提出“谈谈”还是在寻南村,不过当时她没跟他谈,反把他调侃了。

那天的事情想起来不怎么美好。

但现在这一刻,他的语气似乎更慎重,像经过长久的思考,做了某种决定一般。

以倪简的坏心眼,她应该再调戏他一次才对。

但她没有。

不知为什么,他这般认真的模样,让坏嘴的她一时口拙。

倪简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陆繁突然牵起她,往沙发边走。他的动作十分自然,没有一丝尴尬。

倪简有些发怔,她的手没动,保持着被他握进掌心的样子,一路跟随,到沙发上坐下。

陆繁宽厚的手掌松开了。

倪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里凉了一下。

她把手缩回来,用自己的另一只手包住。

不行,没他的手暖和、舒服,力道也不对。

倪简皱了眉,反复捏自己的手。

陆繁没注意她的小动作,他在看她的眼睛。默了片刻,他将倪简的脸庞轻轻托起,让她看着他。

他喊了一声:“倪简。”他很少正式地喊她的名字,除非是被惹怒的时候。

倪简虽听不到声音,但望着他的唇和他的表情,能感觉到他的语气应该是严肃认真的。

她猜他这样子,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说了。

她预料不到他要说什么,竟莫名有点紧张。

她没反应,陆繁也不等她应声。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是平静的,又或者说是坚定的。不论她什么反应,他都要把话说下去。

陆繁抿了抿唇,再启口时,声音放低,语速缓慢。

他的唇一启一翕都十分清晰。他要让她看清楚他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

他说:“你离开太久,有些事,可能需要重新了解。”停了下,“我是说,我的事。”

“你的……什么事?”倪简望着他,无知无觉地掐紧了手心。

陆繁目光微微转深,淡淡说:“倪简,你可能不太清楚,我不再是小时候那个陆繁,我今年29岁,高中肄业,在做消防员,合同制,也就是临时工,我每个月工资两千七,前年还清债,现在有四万存款。倪简,我很清楚,我这样的人跟你不是一路的。”他喉咙微动,“这些年,你走得很远,也走得很好,再也不是当年的小简,这些我也清楚,倪简,我……”

“你闭嘴!”

未说完的话突然被厉声打断,陆繁一怔。

倪简没给他一秒的时间,她骤然扑上去:“你他妈给我闭嘴!”

她这动作来得猝不及防,陆繁来不及反应,就被她揪着领子压到沙发上。

倪简像疯了似的,双目发红,恶狠狠地盯着他。

“倪简……”陆繁喊了一声,但倪简像没看到一样。

她气势凌人,咬着微红的唇涩声说:“你要说什么?你他妈接下来准备说什么呢?让我猜猜……啊,我知道了,是要说你只是个普通人,你没钱没势,你卑贱无名,招不起我,咱俩不是一条道上的,所以你请求我放过你,所以我走我的阳光道,你过你的独木桥,你就不跟我玩了,我就得滚了,是吧,嗯?”

伴着最后一个音,她手上猛一用劲,将他压得更狠。

“是不是啊,你说是不是?”

她反复问着,一双眼睛红得吓人,冷冷凝着他,像是腾了雾,又像是浸了水。

几秒后,她的眼睫湿了。

她全身紧紧绷着,在发抖,紧攥着他衣领的手青筋明显。

这个模样的她,令陆繁震撼。

他懵然地觑着她,忘了挣扎反抗,也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倪简像个被判了死刑的绝症病人,再也伪装不了淡然无尤的姿态。

她要疯了。

一次两次,一个两个,把她当垃圾,当病毒,只想丢掉,丢到天边去。

他也终于忍不住了是么?

他也要丢掉她。

血液在全身沸腾,她从里到外都被烧灼着。

妈的,不行了。

她疼得不行了,心腔里那块尤甚。

她问不下去,张着嘴大口呼吸,感觉吸不进去气,胸口闷得要死掉,她眼睛里灼烫,仿佛所有的气力都冲进了眼里,撞得眼球酸胀。

有水滴掉下来。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茫然地眨着眼睛,视线却是模糊的。

她看不清那落下的东西,也看不清陆繁的脸。

而陆繁整个人都呆了。

她的眼泪砸在他的脖子上,好几颗接连掉下来,跟热汤一样,快要把他的皮肤烫穿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哑,嗓子里梗着什么,半天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倪简仍紧攥着他的领子,像攥着多么重要的东西,死也不松手。

分明在哭,却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

她咬着唇,鲜红的血溢出来,和着她的泪一起落下来。

“倪简……”不知对峙了多久,陆繁终于开口,嗓子已经哑得不行。

倪简眨掉眼里的水,抬起一只手抹掉嘴唇上的血:“你闭嘴,你闭嘴。”

陆繁不会闭嘴。

他认了。

如果她这个样子都不是因为在意他,那他认了。

“你错了。”他说,“倪简,你错了。”

他手臂抬起,勾下她的脖颈,唇贴上,在她嘴里尝到甜腥味。

三秒后,他退开,伸手抹干净她的泪。

倪简的眼前清晰了。

陆繁看着她,无声地动了动唇瓣。

——“你看清楚,我们的确不是一路的。”

——“但我不打算放过你。”

陆繁从没有在倪简的脸上看到过这样呆滞的表情。她的手还揪着他的衣领,僵在那儿,力度没有增大也没有减小,她湿漉的眼睛微微瞠大,泪珠半掉不掉地悬着。

她的嘴唇半张着,被咬破的伤口仍往外冒血丝,陆繁用拇指一遍遍抹去。

他指腹的皮肤粗糙,抚在唇上并不舒服,但这样的碰触令倪简十分受用。

她像一只被顺了毛的小狮子,一动不动。

陆繁抹掉她唇上的最后一点血丝,手掌上移,轻柔地抚摸她的眼睛,退开时,她眼里最后两颗水珠也没有了。

“看清楚了么?”他问。

倪简眨了下眼,似恍然回神。她唇瓣嚅了两下,找不出话说。

陆繁看她这样子,短促地笑了一声。

倪简皱起眉,盯着他。

他的眼睛漆黑深亮,里头溢出的不是调侃,也没有嘲讽,只有温柔。

倪简心尖颤了颤,所有的皱褶都被抚平了。

这时,她才突然发觉她还像个恶霸一样揪着他的衣服。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飞快地松开,紧接着从他身上退开,坐到一边。

陆繁坐起身。

倪简抓了两下头发,低头揉了一把脸,起身找鞋穿,刚站起来,就被陆繁拉了一把,又坐下了。

倪简扭头看他。

陆繁说:“你跑什么?”

“我没跑。”

陆繁不接话,但却捏着她的手没放。

倪简说:“我去洗脸。”

陆繁眸光微抬,又笑了一声:“是该洗洗了。”

倪简看了他一眼,抽回手,起身走了。

卫生间里传出水声。七八分钟后,她出来了,脸上没了泪水的痕迹,但眼睛好像更红了。

她走回沙发坐下。

陆繁仍坐在那没动,似乎在等她。

倪简舔了舔唇,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她还没组织好语言,陆繁就先开口了。

“我们好像……没谈完。”

倪简嗯了一声。

陆繁说:“你没话说?”

倪简一愣。

陆繁看着她,眼神微热。他的手摸过来,握住了她的左手。

倪简反应了一会,说了声“对不起”,说完后咬了咬牙,“刚刚我、我有点失控……”

“嗯。”陆繁说,“看出来了。”

倪简没话说了,目光胡乱晃了晃,瞥见他衣领仍皱成一团,顿时更惭愧。

她右手伸过去,帮他抚了两下,总算平整了点。

手要收回时,被陆繁拉住了。现在,两只手都在他手里。

陆繁用力一拉,她整个人便进了他怀里。

他双臂收紧,倪简的身体贴着他的胸膛。

他拽着她的一只手放到左胸的位置,过了一会,松开她,低头看她的眼睛。

倪简仰着脸,表情微怔。

陆繁什么都没说,只是对她笑了一下。

倪简心窝一热,眼里又起了雾。如果他那句话她还不甚明白,那么现在,大概有些懂了。

午饭仍是陆繁做的,但倪简主动洗了碗。

下午,陆繁还待在这,陪倪简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仍是那个雷人的偶像剧,女主看到男主和别的女人亲密,黯然神伤,然后转身离开。

陆繁看到这里,皱了皱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去看倪简。

倪简正靠在那儿吃葡萄,感觉到他的目光,扭头看他:“怎么了?”

陆繁目光微沉,说:“那天送孙记者回去,是因为她跟我们队去采访,脚受伤了,不方便走。”

倪简怔了一秒,低头:“哦。”

陆繁挪近,伸手把她的脑袋托起来,“不信?”

倪简:“我什么都没说。”

倪简说完无辜地眨了眨眼。她看着陆繁,以为他会黑脸,但他没有。

不仅没有,反而笑了。

陆繁不是很爱笑,倪简见过他的笑,不是这样的。

她从没有见他这样笑过,带了点气恼、无奈,但更多的是宠溺,像是认栽了。

陆繁的手掌从倪简的下巴移到脸颊,摩挲了两下,唇贴上她的额。

退开时,直视她的眼睛,低声说:“不要乱想。”

“我本来就没有乱想。”倪简扁扁嘴,回了一句。

陆繁淡淡地说:“是吗?”

倪简没有说话,又扁了扁嘴。

陆繁笑了一声,将她搂紧,不再问了。

晚上,陆繁做了晚饭,陪倪简吃完才离开。

他这阵子休假的模式改了,没有月假,一般七八天调休一次,有时两天,有时三天。

临走时,陆繁对倪简说:“等我放假。”

倪简点头:“嗯。”

陆繁不在时,倪简的日子又过回了原样。虽然他买了很多食材,教她怎么做粥,怎么煎蛋,但她懒,不想动手。而且也知道,就算做出来,味道也跟他做的不像,不如不做,叫外卖将就一下就好了。

他说了,等他放假。

七八天而已。她会等。

两天后,倪简出去了一趟。从美国回来时,她在机场附近的店里买了个皮带,是要给倪振平的。

10月29号是倪振平的生日。

这么多年,她都记得,但一直到今年才能亲手给他送礼物。

下午四点半,倪简在供电所外等倪振平。

上次手机丢了,倪振平的手机号也没了,没什么要紧事的话,她并不想往他家那个座机上打。

倪简不笨,李慧和倪珊的态度,她多少能看出一点。

她并不在意她们,但她在意倪振平,不想让他难做。

倪振平五点下班,五点十分从大门走出来。

倪简一眼认出人群中的深棕色身影。

倪振平拿着一个黑色的包,正在里头翻找什么。

倪简站在那等他走近。

倪振平找到手机,看了一眼又放进去,去停车的地方推电动车。

他走了两步就看到倪简。

“爸爸。”倪简朝他喊。

倪振平愣了一会,快步走过来:“小简,你怎么来了?”

倪简笑了笑,没说话。

倪振平将她上下打量一阵,说:“怎么又瘦了?”

“爸爸,你也瘦了。”倪简看了看他,发现他头顶的白发又多了。

倪简皱眉:“你最近很累吗?医生说你的身体不能太操劳。”

倪振平摇摇头:“没有,领导挺照顾我的,最近没让做多少事。”想了想,问,“你手机怎么回事,最近短信都没回,也打不通,问陆繁,他说你忙着赶稿。”

倪简不想多解释,顺势点头肯定了陆繁的说法。

倪振平说:“画画也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倪简乖乖应声,低头从手袋里取出包装好的灰色小盒,递给他:“生日礼物。”

倪振平一愣。

上一次收到倪简的礼物,还是十八年前,倪简六岁的时候。那年,倪简送了一根棒棒糖和一张她亲手画的卡片。

没想到一转眼,她就长这么大了。

倪振平心里百感交集,看着那个小盒,半天没接。

倪简又喊了声“爸爸”,倪振平反应过来,接过她手上的礼物。

那上面一堆英文,他认得的没两个,也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倪振平捏着盒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倒是倪简笑了笑,说:“爸爸,你这么感动?”

倪振平说:“以后别这样花钱,爸爸知道你的心意。”

“没花多少钱。”倪简看了看时间,说,“我走了,你回去吧,倪珊该放学了。”

听她提倪珊,倪振平的脸色变了变。

倪简没太注意。

倪振平想说什么,顿了顿,放弃了。

倪珊最近那个样子,要是看到倪简,估计又要乱发脾气了。

和倪简分开后,倪振平就骑车往家赶。没想到,在小区门口正好看到倪珊从一辆白色的轿车里出来。

倪振平一惊,赶紧停车,隐约看见驾驶座上是个男的,他刚要过去,就见倪珊冲车里挥了挥手,那车一溜烟开走了。

倪珊转身往家走,却看到倪振平阴沉着脸走来。

有一瞬,倪珊很惊慌,但很快就镇静了。她抬着下巴,旁若无人地往前走,把倪振平当空气。从倪振平打她那一巴掌后,她再也没喊过他。

倪振平喊了一声,倪珊没应。

小区外面人来人往,倪振平忍着气,没有说什么,推着车走在倪珊后头。

倪振平去楼道里停车,倪珊没等他,径自上去了。

倪振平进了屋,没见到倪珊。

李慧在厨房里煮汤,听到开门声,探头出来,脸色不大好看,“今天怎么晚了点?”

倪振平没回答她,走到倪珊房间外敲门。

他敲得很大声,李慧吓了一跳,丢下锅铲,跑过来低声说:“你干嘛呢,珊珊今天心情不好,大概是考试了,成绩又降了……”

倪振平想起在小区门口看到的画面,气不打一处来:“成绩?你看她还在乎成绩吗?我看她连这书都不想念了!”

李慧被他吼得一愣。

倪振平用力敲门:“倪珊,把门开了!”

屋里,倪珊靠在**,把手机里最吵的歌调出来,声音开到最大。

倪振平气极,更用力地拍门。

李慧在一旁拉他:“你这是干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珊珊又做什么了?”

“做什么了?你问问她,她现在不好好念书也就算了,还不学好,三天两头玩得不着家,现在还交些乱七八糟的朋友!”

李慧心中一跳,急了:“交什么朋友了?”

倪振平还没说,房门突然被打开,倪珊气呼呼地吼:“你说清楚,我的朋友哪里乱七八糟了,我交朋友怎么了?”

倪振平指着她,厉声问:“你说说,你今天坐谁的车回来的,那男的是什么人?”

“是我朋友,怎么了?”倪珊仰着头顶嘴,“我交朋友还要跟你交代吗?你怎么不去管倪简,她交的才是些乱七八糟的朋友呢,你要是知道了就会知道我比她好太多了!”

“你在说什么!”倪振平又气又痛心,“珊珊,你怎么变成这样子?”

“我变成什么样了?”倪珊不服气,“你现在就是看我不顺眼!那你去看你的乖女儿去,别管我!”

“你……”倪振平脸色铁青。

“珊珊!”李慧忙劝和,“你少说两句,你爸爸是为你好。”

倪珊梗着脖子不低头:“我说的是事实,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在网上都查过了,她的恶心事多着呢!”

倪振平气白了脸:“小简做什么了,她做什么了,你倒是说说!”

“她是个同性恋!同性恋,知道吗?”倪珊进屋从桌上抓起几张纸丢给他,“你自己看看,你以为她在国外好好读书吗?她都在跟女人玩,现在回来了,又跑来跟陆繁哥哥谈恋爱,还男女通吃呢,你女儿可真厉害!”

“珊珊,别说了!”李慧非常震惊,但在看到倪振平的脸色后,她立刻回神,赶紧制止倪珊,低声斥责,“谁教你说这些混话的,你交了什么朋友,尽学些不三不四的话!”

“我说不三不四的话?倪简还做不三不四的事呢!”

倪珊哼了一声,砰地一下把门关了。

倪振平站在那,捏着几张纸,半晌没动。

李慧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怕他迁怒倪珊,低声为倪珊辩了两句:“珊珊还是小孩子,不懂事,听别人瞎说的,你别上心。”

倪振平一句话也没说。

倪简在国外的事,他并不清楚,上回程虹过来,把他骂了一顿,意思是倪简学坏了跟他脱不了干系。倪振平知道程虹的性格,以为是她要求苛刻,把倪简管得太紧。上次在餐厅,听倪简跟程虹争执,他也没听出什么,只觉得程虹还是那么强势,把倪简逼得狠了。

倪珊说的这些事,他的确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倪简是个漫画家,他以为她画那种一幅一幅的大画。

他更不清楚倪简跟陆繁在一起的事。

这一瞬间,倪振平又一次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失败透了。

两个女儿,他都对不住。

他后悔对倪简的关心太少,也后悔因为对倪简的愧疚而忽视了倪珊敏感的心理。

倪珊变成这样,跟他打的那一巴掌脱不了关系。

他心里都清楚,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倪振平的生日过去没几天,倪简收到了他的信息。

倪振平问她住哪里,说想来看她。倪简有点儿惊讶,但还是把地址发给他了。

周六下午,倪振平来了,他给倪简带了水果,都是倪简小时候爱吃的。

进屋后,倪振平四处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

倪简在橱柜里翻找了一会,没找到茶叶,只好给他倒了杯白开水。

“小简,你这一个人住,安全吗?”

“挺安全的。”倪简说,“这一带治安不错。”

倪振平点点头,面色有些严肃。

倪简看了看他,心觉奇怪,问:“爸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倪振平犹豫半晌,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小简,我记得上次你跟你妈妈说结婚的事,是应付她的还是真的?”

倪简微愕,默了一会,说:“你怎么想起这个了?”问完,心里一个激灵,脸色顿时变了,“我妈她又找你了?”

“不是不是,”倪振平赶忙澄清,“跟你妈妈没关系,是我想起这回事,所以……就问问。”

“真的?”倪简不大相信。

倪振平点头:“嗯。”顿了顿,说,“而且小简你也确实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我是你爸,也该关心你这方面。”

倪简心放下了,想了想,觉得和陆繁的事也没必要瞒着倪振平,便说:“我跟陆繁在一起了。”

虽然倪振平已经知道一点苗头,但没料到她这么直接就承认了。

他愣了愣,又听倪简说:“我们领证了。”

“什、什么?”倪振平狠吃一惊,好一会才组织好语言,“什么时候的事?这……你妈妈知道吗?”

倪简点头:“她知道。”

倪振平慢慢从震惊中缓过来,问:“她同意?”

倪简笑了一声:“她不同意又怎么样。”

倪简知道,程虹就是再不同意,也不会逼她和陆繁离婚的,毕竟陆繁是个男人,在程虹眼里,只要是男人,怎么都比小天强。

倪振平想起倪珊的话,琢磨了一会,也有些明白了程虹的心理。他没多问其他的事,事已至此,说其他的也没啥用,相较而言,他更关心倪简现在的生活:“你们没住在一块儿?”

“他放假我们就在一块儿。”

倪振平点了点头,想起什么,皱了眉:“对你俩的事?陆繁那孩子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倪简不甚明白。

“他那工作特殊,总是在队里,平时也不方便照顾你,还有些风险……”

倪振平说着,脸上凝重了,摇摇头道:“我得再劝劝他。”

倪简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没接话,倪振平又说,“小简,你也要劝劝他换个工作才好。”

倪简说:“这是他自己选的,别人没资格劝他。”

“你又不是别人。”

“我更不会劝他。”

倪振平还要再说什么,倪简截住了话:“爸爸,你不用担心我们,我没觉得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

她的表情很平静,但也很坚定。

倪振平看出来了,知道再劝她也没用,他叹口气,嘱咐了几句。

父女俩又聊了一会,倪振平接到李慧的电话。他讲完电话就对倪简家里说还有些事情。

倪简没多问。

倪振平走后,倪简打开手机,翻到信息栏。

那里有她和陆繁昨晚的对话。

倪简:今天救火了?

陆繁:没,出警两次,有惊无险,还没到就扑灭了。

倪简:哦。

陆繁:不能多说两个字?

倪简:哦,好吧。

陆繁:……

陆繁:有没有好好吃饭?

倪简:没有。

陆繁:为什么?

倪简:不想吃饭。

陆繁:那想吃什么。

倪简:……想吃你。

……

倪简看到这里笑了笑,在输入框里键入——

通知一则:今晚十点,家属探视。

倪简很准时,九点五十九分到大院外面,一看,传达室门外站着个人。

她还在惊讶,那人已经过来了。

他腿长手长,步伐又快,几步就到了他面前。

倪简唇角一弯:“在等谁呢。”

陆繁没说话,站在一步外看了她一会。

他没穿训练服,穿的是普通的外套,黑色的,看着挺单薄。

十一月的南方已经挺冷了,倪简穿着厚厚的长毛衣,还围了围巾,她上前捏着陆繁的衣袖摸了摸,真的不厚。

“不冷么?”她问。

“不冷。”陆繁将她的手轻轻攥进掌心。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很舒服,倪简任他握着,低声笑:“我买的衣服,你怎么不穿,不喜欢?”

“不是,放在家里。”

倪简点了点头,微微仰着脸庞,默默看他。

这样的夜晚清寂阴冷,大院门口的灯高高悬着,暖融的光罩着这一片。

陆繁的脸庞在光线中国棱角分明。

倪简想起五月那个雨夜,她从机场出来找车,然后见到了他。

那时怎么会想到会和他这样纠缠在一起。

倪简也说不清她是感慨还是感激。

在她出神时,陆繁把她抱进了怀里。

他刚刚一直在等,但她好像没有主动的意思,他就自己动手了。

倪简虽然有点意外,但也不反对他这样,她手臂抬起,搂着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口,闻到他衣服上淡淡的皂香。

他们抱了好一会,松开时,倪简抬头,陆繁垂眼。

她一踮脚,就亲到了他的嘴。

极其自然地,他启唇,放她进去。

倪简的舌头灵活地从他齿间滑过,拐住了他的舌,慢慢勾绕。

陆繁的手握在她的腰上。倪简感觉到他突然用了力。

她就势靠过去,身体与他相贴,轻易感觉到了他的变化。

她在心里笑着,使坏地蹭了一下。

陆繁掐着她的腰把她拖开,唇也离开了她的。

他呼吸微重,别开脸冷静了一会,才又转回来看她。

倪简抬着下巴,淡淡笑着,不知是在笑他还是在笑别的什么。

她的脸很白,唇被他亲红了,有点艳。

陆繁眼睛里跳着火星。

倪简收起了笑意。她把手递过去,陆繁看了两秒,接过来,重新捏住。

倪简不惹他了,乖乖地跟他牵着手。

“有一个小时是么?”

陆繁点头。

倪简说:“要在这里把时间站满么?

陆繁一愣,不怎么明白。

倪简指了指前面:“我看那里有条河,去河边走走吧。”

倪简说的那条河有名字,叫四方河。

他们在这深夜去四方河边散步。

河与道路一同延伸,他们走过每一盏路灯,不自觉就走了很远。

很久的一段时间里,谁也没说话,甚至都觉得没必要说话。

回去的路上,倪简停下来,侧过头说:“你记不记得晴华山?”

陆繁怔了一下,说:“记得。”

“你说说,我看你记得什么?”

陆繁:“我们班去那春游过,你也去了。”

倪简眼眸闪了闪,低目笑了一声:“记性不错。”顿了顿,说,“你还被你们老师骂了。”

陆繁也笑了:“好意思说?”

倪简不以为然地抬抬眼皮:“你同学还嘲笑你带着小拖油瓶。”

陆繁漆黑的眼凝着她,低声说:“谁叫你总跟着我?”

倪简没接这话,反问:“那时你被人笑,怪我没?”

陆繁没想到她问这个,愣了一下。

“应该怪过吧。”倪简自顾自地猜测。

话音刚落,就见陆繁唇动了。

“我没怪过你。”他说,“就是有些尴尬,他们总喜欢开那样的玩笑。”

“开哪样的玩笑?”倪简嘴角挂了抹笑,偏要明知故问。

陆繁当然不会说。

那时,倪简总跟他在一块儿,时间久了,他的同学就说倪简是他的什么什么。

那些话他还记得一些。

当时听了会面红耳赤,也会义正言辞地制止那些小伙伴,现在想起,心里却觉得热。

如何会想到,有一天,玩笑都成了真的。

陆繁没回答,倪简也不想难为他了。

她说:“走吧。”

陆繁牵着她走。

和上回一样,倪简依旧只让陆繁送她上车。

临走时,陆繁把家里钥匙给了她。

陆繁还要三天才放假。

倪简这两天把自己公寓的书房整理出来,布置成画室,之后画了一天画,算做了点正事。

中午,收到陆繁的信息。他说晚上九点回来。

倪简回完信息就开始收拾东西。傍晚,她独自坐车去陆繁家。中途经过超市,她叫司机停车,准备买些食材带过去。

倪简挑了牛肉,然后去选蔬菜,经过水果区,碰见一个人。

两个女人一打照面,都是一愣。

真没想到世界这么小,第一回在这里碰上,第二回又是。

还是倪简先反应过来。但倪简没开口,孙灵淑先说的话,她跟倪简打了声招呼:“嗨。”

倪简说:“你好。”

孙灵淑笑了笑。

倪简看出她笑得不大自然。

倪简不善交际,而且眼前这情况显然也不符合她熟知的社交情境。

默了两秒,倪简说了声“拜拜”,率先推着购物车走了。

她买完蔬菜就去结账,临出门时孙灵淑跟了过来。

倪简的去路被拦住。

“倪小姐,能聊几句么?”

“聊什么?”

“陆繁。”孙灵淑说,“我们谈谈陆繁。”

倪简看她一眼:“行。”

超市对面有个咖啡厅,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走进去。孙灵淑点了一杯咖啡,问倪简:“喝点什么?”

倪简说:“不用了。”

“还是喝点吧。”孙灵淑转头对侍应说,“两杯咖啡。”

咖啡送来了,孙灵淑先抿了一小口,然后才说话。倪简看到她涂过橘色口红的唇一张一合,有片刻的恍惚。

这时,一句话已经从孙灵淑嘴里出来了。

“我本来也想去找你,没想到,这么巧,又碰见了。”她说,“听陆繁说,倪小姐跟他是小时候的邻居?”

倪简没大看清她说什么,随意点了下头。

孙灵淑笑了笑,说:“倪小姐,我知道你。”

“是么?”倪简神色不变,似乎并不意外。

孙灵淑点头:“本来不知道,后来才想起来你这名字不多,跟漫画家Jane Ni一样,而且她也是华人,我想会不会那么巧,就随手Google了一下,还真是你。”

倪简淡淡哦一声。

孙灵淑抬了抬眼,目光在她眉眼间停驻。

“说真的,我不太明白,倪小姐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对一个小小的消防员有兴趣。”

倪简没接话,也没什么表情。

孙灵淑轻声笑了笑,“倪小姐别介意,我并非有意冒犯你,我只是不愿看到陆繁被人玩弄。”

“玩弄?”倪简似笑非笑,“孙记者从哪里看出我在玩弄他?”

孙灵淑默然一瞬,收起了笑:“倪小姐何必不承认?我既然已经知道你就是Jane Ni,你的其他事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倪简吸了口气,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起身要走,孙灵淑也站起来,表情冷肃地说:“倪小姐,陆繁不是能跟你玩的人,请你看在那点邻居情谊上,放过他。”

“你以什么身份请我放过他?”倪简盯着孙灵淑,“你问我为什么对他有兴趣?那你呢,孙记者,你这样又是为了什么?”

孙灵淑被她问得一噎。

倪简冷笑:“你有本事,就来抢。”

她撂完话就走了。

孙灵淑站在原地,望着走出大门的背影,久久没动。

她实在不明白,这个女人身上有哪点吸引了陆繁。

网上那些事不像假的,那些照片,那些爆料,以她作为一个记者的洞察力看,有根有据。

倪简喜欢女人,却跑回来招惹陆繁,这不是玩弄他是什么?

陆繁那男人老实得有点傻。她不帮他,谁帮?

就算他对她已经没那个心思了,她也不能放任别人这么欺负他。

这事,她管定了。

倪简这女人的真面目,她得好好撕开给陆繁看看。

在孙灵淑下定决心的同时,倪简已经坐上了车。

她把牛肉和蔬菜放在脚边,侧目望着窗外。

天渐渐黑了。

她在想孙灵淑的话。想了一会,她又想起了梅映天的话。

孙灵淑说她玩弄陆繁,梅映天也说过她糟践陆繁。

都说旁观者清,倪简想,她真的在玩弄他、糟践他么?

倪简摇头。

没有。

她没有。

六点多,倪简就到了陆繁家。

屋里有一阵没住人,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潮气。

倪简先把窗户都打开,然后打扫了一下客厅和房间,桌椅也擦了一遍。

这一顿收拾,花了快一个小时。

她洗了把手,坐在沙发上歇了一会,想起陆繁应该在队里吃过晚饭了,便打算动手给自己整点吃的。

她第一次下厨也是在陆繁这儿,那个秋葵和鸡蛋,一想起来胃里还有些不舒服。

所以,还是不要炒菜了,难度太高。

于是倪简洗了青菜,在矮柜里找到半筒挂面,闻了闻,没有霉味。

她觉得煮个青菜面应该没问题。这样想着,就真的动手做了。

不过,倪简显然高估了自己。面是煮出来了,但咸得难以下咽,她试了一口就想连锅带面一起扔了。

倪简端着锅往潲水桶里倒了一小半,又收了手。

如果陆繁在,他一定不会倒掉。

他很节省,她知道。

倪简盯着半锅面,犹豫了一会,又端回来,往里头加了两碗水,搅了搅,凑合着吃了。

肚子算是填饱了。

她收拾好厨房,又洗了个热水澡,从浴室出来翻了翻手机,看到陆繁的短信。

“我在门口。”

一看时间,是二十分钟以前的。

倪简丢掉毛巾,趿拉着拖鞋跑去门边。

门一开,看到陆繁的脸。

“不是九点么?”她伸手拉他进来。

“怎么不穿衣服?”陆繁关上门,顺手把她揽到外套里裹住,“头发也不擦。”

倪简说:“刚洗完澡,你等久了吧。”

“没多久。”陆繁揽着她走到沙发边,拿起毛巾盖在她头发上揉了揉。

“这样不行,天冷了。”陆繁放下毛巾,把椅子上的风衣递给她,“你先穿上,我去买个吹风机。”

陆繁不听她的,往门口走。

倪简过去抱住他:“今天算了,明天买。”

陆繁转过身,看了她一会,想起了什么。

“你等会。”

他走进房间,从床底下拖了个箱子出来。

不一会,他拿着一个旧的吹风机出去了。

倪简惊讶:“哪儿来的?”

陆繁没有回答,找了块毛巾把吹风机擦了一遍,插上电试了试,还能用,就是噪音有点大。

倪简上前看了看,惊叹:“这看着像古董。”

陆繁没接话,拉她到沙发上坐下,给她吹头发。

暖风吹着头皮,他的手指握着她的长发,温柔而又仔细。

这感觉真舒服。倪简享受地眯起眼,坐了没一会就滑到陆繁怀里了。

他给她吹头发,她闲着没事干,两只手不安分地玩着,使劲占他便宜,一会捏捏他腹肌,一会摸摸他大腿。

陆繁被她撩得冒火,几次投以警告的眼神,均被无视。

倪简越来越放肆,摸的地方也越来越不对了。

陆繁强忍着。

好不容易吹完头发,他已经熬不住了,抱起她进了房间。

陆繁脱了上衣,精壮的身体盖上来,倪简瑟缩了一下。

陆繁动作一顿,不动了:“怎么了?”

倪简抬臂,纤白的手摸到他脸上,缓缓摩挲他的下巴、唇瓣,再一路到脖子、胸膛。

然后,她叹了口气。

陆繁心里一跳,眼神黑了:“怎么了?”

倪简收回手,半途被他捉住。

他不说话,定定看着她。

倪简眨了眨眼,笑出声来:“你长这么好,真造孽。”

陆繁一怔。

倪简又叹口气,语带遗憾:“想吃,吃不了,你懂么。”

陆繁当然不懂。

他迷惘的模样有两分憨傻,倪简莫名被取悦了。

她不逗他了,老实说道:“我不方便。”

这回陆繁明白了,他点了点了头。

姜醒眼角一挑,目中神采飞扬,“不过没关系,我有别的办法。”

陆繁不明所以:“……什么?”

倪简没说话,她用行动回答他。

很快,陆繁就体会到了倪简说的“别的办法”是什么办法。

他觉得,她有时候真的是个妖精。

……

陆繁抱着倪简去洗手间洗漱,再抱回**。

他们并排躺在被子里。

倪简的手被他牵着。

倪简望了会天花板,头侧过去,将他的脸庞掰过来:“刚刚舒服么?”

问完感觉到陆繁手掌一紧,攥得她都疼了。

“舒不舒服?”倪简向来不知羞,这样的话都非得问出个答案。

陆繁脸上刚刚下去的红潮似乎又上来了。

他闭了闭眼睛,压回一切,转过头时,正对上倪简的眼睛。

她的目光坦**直白。

他知道,她依然在等答案。

默了一瞬,还是老实的给了答案。

倪简笑起来,过了一会,收起笑,脑袋滑过来,贴着他肩膀。

她仰头望着他,眸珠晶亮。

然后,她又问了另一个不知羞的问题:“她也让你这么舒服么?”

陆繁一愣。

倪简说:“你前女友,孙记者,孙灵淑。”

陆繁愕然震住。

倪简面不改色,直视他的眼睛,看了一会,转过脑袋,不想看了。

“睡吧。”她说。

但她还没闭上眼睛,脑袋就被陆繁扳过去了。

“你在想什么?”他眼神发冷,脸已经黑了。

倪简看得出他在憋着气,他忍着不发火。

她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不仅过分,而且无聊。

这样的刺探,有什么意义?

什么都没有。

倪简想扇自己。她垂了眼,跟他道歉:“对不起,我口不择言,给你打一下。”

她把脸伸过去。

陆繁呼吸闷沉。他翻了个身,双手撑在她两侧,伏在她身上凝视她。

他的目光有些吓人。

倪简怔了一下。她想推开他,但手被扣住。

他的脸贴过来。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什么,但倪简,你给我看清楚,孙灵淑不是我前女友,我是对她有过好感,甚至我们差一点就在一起,但那也是差一点,我没跟谁睡过,更没有让谁给我做过这样的事,你懂了没有?”

倪简愣了半刻,舔舔唇:“懂了。”

她应得很轻,模样难得的乖顺。

但这样平淡的回应却让陆繁心里犯堵。

这滋味太熬人。

他心里躁,低头吮倪简的唇,狠狠地磨。退开时,她嫩粉色的唇全红了。他伸手轻抚,像在摸花瓣,既柔又缓,生怕碰碎了。

“倪简。”他低低喊了一声,再没有后话。

这一晚在沉默中过去了。醒来时,天已大亮。

照例是陆繁做早饭,倪简窝在**睡到很晚。

他没有出门,陪她一起吃早饭。

倪简深知昨晚是她的不对,踌躇一个早上,最终主动跑去找陆繁求和。

他正在洗衣服。倪简过去撸起袖子蹲下来,握住他浸在肥皂泡里的手。

“别生气了。”她说。

陆繁没动,倪简有点儿沮丧,手松开他,往回退。

还没退出水面,又被他拽回去。

“没生气。”他拽她起身,接了温水给她洗手,又拉过毛巾擦干,“别碰冷水。”

倪简笑起来,轻轻嗯一声,头靠到他胸口。

“倪简。”陆繁叫了一声。

她听不见。

陆繁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没了。

不问了。

不重要。

那些都不重要。

他抱紧她。

外面客厅传来手机铃声,一阵一阵,急促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