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心间藤

“苏意,你凭什么确定我忘不掉你。”

楚桐在公司见到苏意的时候,后者破天荒地化了个极其精致的妆容。诧异的楚桐深感近日苏意频繁打破常规的变化,而当她看见她眼底的那抹倦色之后,又有些了然。

很多大事上,苏意历来是没什么本事和蒋老爷子拧着来的,但她也不会任由自己被压抑得太过,所以她能掌控的小事上,很少会遂老爷子的意。

自打苏意第一次正式出现在大众视线中,外界对于她这个蒋家继承人便关注颇多。尤其是当她日常出街的服饰和化妆品都要被关注的时候,苏意烦了,在那之后她除了必须盛装出席的场合之外,只化淡妆,穿衣搭配更是怎么随意怎么来。

本以为多少能够气坏一波蒋家人,但万万没想到外界给了她一个褒义十足的“接地气”评价,反倒是苏意更郁闷了。

“昨晚不顺利?”楚桐问她。

也就只有在楚桐面前苏意能够泄露些情绪,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应该说,是很不顺利。傅淮川连介绍我们方案的机会都没给我。”

多新鲜的一个消息,楚桐心想,这傅淮川倒是很有性格。

“说起来,自打你接手瑞希,慢慢有了些口碑以后,上门求合作的也不少,虽然多半是冲着瑞希背后的蒋氏资本来的,但是这样直截了当拒绝你,傅淮川算是开创历史先河了。”

苏意抿唇,面上满是欣赏:“你觉得川行之所以能够到今天这个高度,除了因为傅淮川他们这一群创始人把握住了先机之外,还有什么原因?”

早在一年前,楚桐先过来打头阵的时候,就透彻地研究过川行传媒的运营模式和发展轨迹,要说别的原因嘛,其实说来也没有多高深,无非是因为川行历来奉行的经营原则是“精制”。

比起许多向市场大规模输送精神文化产品的企业来说,川行早期的产品数量并不占优势,而是胜在精,前期的很多电视剧作品在卫视上星的概率都达到七成以上,并且每年至少会有一部成为年度佳作。

因此在最开始的时候,傅淮川得到最多的评价是“被观众宠爱的幸运儿”。也就是那几部剧让川行传媒的资本不断累积,成就了今天的传媒帝国。但这个世界上哪里来的那么多幸运儿啊,不过是因为他能够带着他的团队,始终坚守初心罢了。

苏意起身给自己接了杯水,侃侃分析道:“傅淮川做事低调惯了,但其实他对外的每个合作项目,都是极其慎重的。把瑞希和川行放在一起比较,咱们的形象就像是墙头野草,而人家是高山雪莲。一个劣迹斑斑,一个洁身自好。虽然现在我们在努力‘洗白’,但是过去是没有办法改写的。我们钱多不假,但是和川行合作,多少有些沾人家光的意思。大概,在傅淮川还没有肯定我们变化的时候,不会轻易让我们借东风。”

“那就难办咯,”楚桐有些丧,继而道,“昨晚,蒋魏承八成猜到了你去见傅淮川的目的。”

此话一出,本还淡定的苏意放下了水杯,一双美目写满震惊:“他知道我去见了傅淮川?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楚桐也愣了:“难道昨晚你们没碰上?他昨晚要了你新住处的地址。”

苏意有些头疼地揉着太阳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楚桐:“你说我现在去剪他的刹车线终结这个隐患,还来得及吗?”

看着沉默了好久的楚桐,苏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当真了啊?我可是遵纪守法的新青年。”

“我担心的是这个?我不过是在想你认识刹车线的可能性有多少罢了。”

楚桐话音一落,两人相视一笑。比起方才的沉闷,气氛稍稍缓和了些许。

苏意当下没有丝毫办公的心情,拉着楚桐道:“上周一口气辞职了好多人,人事部今天不是安排了招聘面试,一起去看看?”

知人任用,这其实还是蒋老爷子教会苏意的。她犹记得自己第一次跟着爷爷走进公司,他带她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正在面试的会议室。

谁能想得到大企业的老板会来亲自面试呢,明明是一大批简历优秀的应聘者,却都因为面试的表现,只有寥寥几人被留了下来。可也就是那寥寥几人,刷新了蒋氏升职速度的最快纪录。

这么想来,苏意眯了眯眼,发觉如果不是老爷子的目的性太明显,她或许真的会十分感恩他这样尽心栽培自己。

本来还有说有笑的面试现场,因为苏意和楚桐的到来变得严肃非常。而苏意好像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低头看着摆在面前的简历,既不发问,也不说话,十足的旁听模样。

亏得面试官反应及时,及时开始了被中断的面试。一心看着简历的苏意,在面试官提完两个问题之后,觉察到了那道时不时打量着她的目光,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了过去,两道视线撞在一起,两个人同时呈现出不同的反应。

一个是有些难以置信,而苏意,是喜忧参半。

“褚小姐,您的事业规划特别详细,但是为什么关于人生的规划,却是空白呢?”

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正和苏意对视的褚玉有些猝不及防,她压下心底的震惊回答完问题。一直到面试结束,她看着和楚桐走在前头的苏意,踌躇了许久,才问了一句:“是……苏意吗?”

苏意的背影一顿,慢慢回过了头。

有人说,世界上之所以会有分别,那是因为老天想要制造无数次重逢。

可此刻坐在日料店的两个人面面相觑,除了沉默以外,谁都不知道要先说些什么。

过了很久,还是褚玉先开的口:“上次看到新闻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原来真的是你啊。”

苏意闭口不谈其他,笑问褚玉:“过得都挺好吗?”

距离感是真实存在的,但尽管这样,褚玉还是希望多少能找回以前一起吃食堂打热水的熟悉感。

于是她道:“都挺好的,你还记不记得高中咱们班喜欢班长的英语课代表啊?老把你当情敌的那个,现在和以前咱们班的体育委员结婚了。”

在她提起这些人的时候,苏意多少有些陌生,在脑海中思索了许久,才堪堪浮现出了几张有些模糊的脸。

到底还是有很多共同记忆的,在褚玉强行找了几轮话题之后,两人相处变得自然很多。这时褚玉才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有些小心地开口问:“你……当年是为什么,会到我们学校来啊?”

她话初一出口,苏意原本想要端茶杯的手最终收了回来。

见她有些沉默,褚玉只当自己问了个敏感话题,正想打哈哈笑着过去,在她以为苏意不会回答的时候,苏意开了口。

“如果我说,那个时候我是为了去认识赵禹缙才到那个学校的,你会不会相信?”

褚玉认真审视了一下苏意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笑,却也带着几分认真,让人有些摸不清她的心思。

但思及过往种种,褚玉还是认真地摇了摇头:“单说高中那个时候,你整天对他冷冰冰的那个样子,怎么看,都是他在倒贴你啊。”

苏意笑了起来,仿佛想起了什么让人啼笑皆非的画面。

“不过,如果单看你们两个大学那时候如胶似漆的样子,我是相信的。”

纵观苏意这二十多年来,能称得上朋友的人,一只手就可以数得过来。相伴多年的楚桐,高中唯一愿意与她深交的褚玉,还有曾经也一起组过很多局的傅和琛。

而这其中,褚玉又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见证过她和赵禹缙感情发展的人。

只不过自打她彻底消失在大家的世界里,她就只剩楚桐这一个知道她所有底细的朋友了。所以今天还能够这样面对面坐着去回想一些过去的事情,苏意不知道褚玉会不会信,其实她是很开心的。

既然都有共同认识的人,那么聊着聊着,自然会不可避免地聊到赵禹缙。褚玉不愧是个编剧,很能琢磨人的内心,把话题的切入点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对苏意说:“现在大家虽然联系不多,但是多少都能知道一些消息,你还记不记得傅和琛,大学时候吊儿郎当的样子,你敢信,他现在穿着白大褂,成了人类健康的守护天使。”

苏意点点头:“已经见过了。”

捕捉到褚玉脸上明显的意外,她继续补充:“而且,就是那么巧,赵禹缙现在是我的主治医生。”

是真的许多年未见了,但很幸运两个人内心对彼此的印象都停留在多年前美好的时候,通过对话慢慢回归的熟悉感,让褚玉很快找回了和苏意过去的相处和交流模式。

不再觉得拘束的褚玉张大了嘴巴:“我怎么记得,赵禹缙现在是个牙科医生。”

“对,一见面他就拔了我一颗牙。”

苏意一只手有些慵懒地撑着头,褚玉却没漏掉她说到赵禹缙时,目光中流露出来的温柔。

这算是愉快的一次叙旧,如果没有被打断的话。

苏意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闪烁着蒋魏承的名字,苏意刚一接通,就听得那头传来没什么温度的声音:“你的位置,我让林郃去接你。”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的就是苏意和蒋魏承。匆匆挂断电话,苏意有些抱歉地看着褚玉,在纸片上飞快地写下自己的电话:“有时间我们再约,还有,希望你能加入瑞希。”

褚玉方才就瞥见了来电人,自然也知道蒋魏承和苏意现在的关系,她起身送苏意,在苏意将要走出门的时候,她叫住苏意。

“苏意,虽然现在你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但我觉得,有一件事还是应该要让你知道。五年前,你突然失踪的时候,赵禹缙因为找你,没能见上他外公最后一面。”

苏意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在原地愣了很久。大概只有她知道,外公对于赵禹缙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一个人。她到现在都还能回想起老人当年笑眯眯对着自己叫“孩子”时的模样,忽然就心生了几分怯意。

良久,她轻声道:“谢谢你。”

颍川已然入秋,裁剪得体的裙子在秋风中飘动,多少有些难以抵挡凉意。林郃接到苏意的时候,正见她站在人行道边有些发抖,待她上了车,赶忙调高了空调的温度。

她上车时,蒋魏承正在后座闭目养神,但即使这样,她好似还是能在他的脸上看到“嫌弃”二字。

平常两个人见面是都要掐的,可苏意当下觉得整个人都好累好累。她如今在赵禹缙眼中已经变成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呢?

但好像,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有足够的理由去厌恶她,就像她现在讨厌极了自己一样。

苏意也不管身边还坐着尊随时都要打起精神对付的黑面神,侧头靠着车窗窗框缩在一角,眯了一会儿。

也不知车开了多久又停了多久,但时间能让苏意稍许平复波动的情绪。她再睁开眼睛时,眸子里恢复了些神采,她才扭头看向正拿着平板电脑看汇报的蒋魏承。

“你找我,有何指教?”

蒋魏承切换界面,屏幕上头不知怎的变成了女主角是她的偷拍照。苏意面无表情地从头看到尾,幸好赵禹缙全程没有被拍到正脸。

“苏意,如果我是你,偷吃会记得擦干净嘴巴。照片要是被送到老爷子那里,你要不要猜测一下,可能会出现的结果?”

苏意是讨厌极了蒋魏承这种语气的,但聪明的她很快也反应过来,蒋魏承现在算是替她挡了个麻烦。

可惜她还是对他感激不起来,只得面无表情地应他:“别把我们想得那么不堪,何况我和他的关系现在还算合法。”

蒋魏承轻“呵”一声:“你怎么样我管不着,但我不想为你惹的麻烦买单。在你还没有本事完全摆脱蒋家的时候,奉劝你行事还是低调些为好。”

苏意难得没有牙尖嘴利地和他呛嘴,在她打算开门下车的时候,她甚至对蒋魏承淡淡回了一句:“受教。”

苏意是一步一步走回家的,她需要更多的时间让自己冷静一点。她想,仿佛从她可以回来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想当然地把一些事情理想化了。她的目标尤为明确,她要找回自己的人生,找回自己的爱情,可她没有问过自己,她的人生本该是什么样子的?她的爱情凭什么五年如一日在原地等她?

褚玉的话重新出现在脑海中:“你……当年是为什么,会到我们学校来啊?”

她没有说谎,但正因为没有说谎,所以才更让人不安。她拿出手机,踌躇许久,最后还是发送了一行字:“我希望,再细查二十七年前的那件事。”

再一抬头,已经走回了山水城附近。入目可见一排小吃店,其中一家牢牢抓住了苏意的眼球。

周边商铺变来变去,唯独这家始终如故。苏意还算熟门熟路地进了店,对着柜台轻声点单:“麻烦给我一碗猪油拌粉,多放辣。”

当顶上堆了一坨大红剁椒的粉端上桌的时候,苏意的眼睛有些放光。她挑起一筷子送进嘴里,感受着整个味蕾被辣味占据,口腔里的每一个细胞好像都有些无所适从,既刺激又痛苦。

等她觉察到有些不对的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当她捂着牙准备结账走人的时候,和她的主治医生在粉店大门撞了个正着。

赵禹缙瞟了一眼苏意方才坐过的餐桌,便瞬间明白她此时的状况,大脑神经比平时活跃了几分,顺带也让他回想起了早晨她没皮没脸的样子。

因此,在苏意的视角上看,当下的赵禹缙,倒是没有先前那么陌生疏离。但这个时候的苏意,觉得自己有些没有胆子面对他。

她应当是有很多个抱歉要对他说的,但是她现在无法解释任何事,一句干巴巴的道歉,别说赵禹缙了,连她自己都觉得毫无诚意。

赵禹缙不知眼前人的心理活动,本着医者仁心,友情提醒她:“回去之后及时漱口,要是很疼先吃一粒止痛药,明天你预约了第二次治疗,到时候我一起帮你看。”

面对他的善意叮嘱,苏意心中的鸵鸟陡然复活,所有的羞愧和歉疚齐齐翻腾。她来不及想太多,应了声“好”就匆匆遁走。

一天的好心情**然无存,赵禹缙看着苏意走远,尽管饿了一天的胃此刻在疯狂叫嚣,但再没了用餐的兴趣。

曾几何时,他自以为是最懂苏意的人。可现在,她就像是盘踞在他世界中的迷雾,不由分说地闯进来又不由分说地消失,这种感觉就像看电视,她鲜活地存在着,可他伸手才知道两个人之间还隔着一层屏幕,他无法操控屏幕后的那个世界,因为他像极了观众。

可赵禹缙还是明确地感受到了自己心中的不甘,他问自己,是在不甘些什么呢?然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回答,不甘想到苏意的时候会心痛会思念会担忧,不甘世界上的好女孩千千万可他能够放进心里的只有她。

夜幕降临时,颍川入秋后最大的一场雨突袭整座城市,隔着一片绿化区正对着的两个窗户,在这样一个骤雨夜中,各自亮着一盏灯。

夜深时分,细密的雨紧紧交织,成片黑暗的居民楼,唯有这两盏灯的光似依偎般存在着,却又隔着肉眼可见的距离。

苏意预约的是当日最后一个治疗,因为一个已经谈成却被对方临时毁约的合同,苏意晚到了十几分钟。

她到时,平常人来人往的候诊室清静不少,她抬头看了看钟,离赵禹缙下班,不到一个小时。

候诊室的中间坐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因为还不够高,两条腿只能在椅子上晃来晃去。苏意看着他的时候,他也睁着两只黑葡萄一般的眼睛观察着苏意。

在两个人目光对上的时候,小男孩笑了,而后苏意就听见他问:“阿姨,你是不是也没保护好牙齿?”

丝毫不夸张地说,虽然苏意已经二十七岁“高龄”了,但是,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被称为“阿姨”。

她夸张地皱了皱眉,蹲在小男孩面前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其实呢,我觉得你叫我姐姐我可能会更开心一点点。”

而后她眼见着小男孩比她更夸张地翻了个白眼,冲着她身后大喊:“干爹,这个阿姨欺负我,她让我叫她姐姐!”

告完状,小正太狡黠地冲苏意眨眨眼。苏意有些尴尬,被他这么一说,也不晓得他的家长会不会把她当成奇葩。

身后脚步声逼近,苏意窘得不知道现在是低头当鹌鹑好,还是抬头打个招呼好。

紧接着她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你迟到了二十分钟。”

小正太现在倒是十分开心,跳下椅子就想去抱赵禹缙的腿,赵禹缙摸了摸小正太的头,极其温柔地说道:“干爹先给这个阿姨做治疗,你先在外面坐着等等我。”

小正太歪头,藏住了狡黠并天真无邪地问道:“那我可以坐在里面吗?”

苏意觉得自己有些酸了,虽然不是赵禹缙的亲儿子,但是他对小家伙温温柔柔的模样,她简直羡慕得要死。

苏意幼稚了,她截了赵禹缙的话,十分孩子气地回了一句:“不可以。”

小正太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为什么?”

苏意张牙舞爪:“因为阿姨一会儿张大嘴,就会变成大老虎。”

托了这个小家伙的福,苏意那种既想见到赵禹缙但是又不知道要怎么和他相处的复杂心情得到几分纾解。

但苏意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也就四五岁的小家伙居然也有叛逆心,听完苏意那么一“吓唬”,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在不会影响赵禹缙的角落,好像就等着看苏意怎么变成大老虎。

结果当然是,打脸了。

别说老虎了,苏意觉得自己现在像是只病猫。本来还做好了十分坚固的心理建设,可当她又躺在治疗**的时候,她不可控地又慌了。

赵禹缙进入工作状态,整个人的气场就变了很多。他戴上口罩,先是调整了治疗床的高度,苏意也是想不通,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精密的一个仪器,调整水平高度的时候还会抖上一抖。

这一抖不要紧,原本精神就有些紧张的苏意没忍住,号了一嗓子。

安静的诊室因为这一嗓子,气氛有些凝滞。过了几分钟,苏意才听到角落传来小家伙的窃笑,而后他越笑越开心。而赵禹缙,苏意眯了眯眼,笃定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情绪,也确然是笑意。

苏意觉得自己有点想自闭,但当下只能认命地让这俩“父子”尽情笑话自己,谁让她是真的怕呢。

赵禹缙把之前堵住的开髓口重新打开,苏意浑身都高度紧绷着,唯有视线无处安放。因为治疗的缘故,赵禹缙和她凑得很近,她只要稍稍掀开眼皮,就能够对上他的眼睛。

他专注地盯着手下的作业,苏意看过去的时候,从他的眼中只能看到认真和谨慎。这本来就是件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的工作,但奈何这道视线存在感过于强烈,好不容易把在苏意大牙上开的洞重新打开,赵禹缙的额头上就肉眼可见地出了一层薄汗。

工具一离开苏意的口腔,赵禹缙就听到她长舒一口气的声音,觉得有些无奈又好笑。可眼前这双有些氤氲的眼睛里,分明写着“我好慌”三个大字。

在赵禹缙准备清髓的时候,还是出声安慰了她:“不用紧张,失活剂已经放了一个多星期,理论上是已经起作用了的,所以不会疼。”

这似乎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用这种还算温柔的语气和她说了这么一大句话。

苏意微怔,来不及给他回应,赵禹缙已经开始了下一步工作。

他的动作细致且温柔,因为角度问题,他身子俯得更低,苏意的眼睛四周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他的衬衫衣领上。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觉得很安心,安心得有些想伸手,拥抱住他。

这个想法只在脑子里转了三秒,紧接着就是一股子刺痛从牙齿传来。苏意当即清醒,口齿含糊地说了声:“疼。”

这一疼,她眼角就滚了两粒珠子出来。虽然在赵禹缙的从业生涯里,失活剂没能在一周内杀死牙神经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但当下他开始存着十分的耐心轻轻道:“忍一忍。”

坐在角落的小家伙早就按捺不住,从椅子上蹦下来走到了苏意身边。大概是苏意泪汪汪的样子实在有些可怜,小家伙奶声奶气地对她说:“阿姨,没关系不疼的。你看,”他咧开嘴,指着自己的牙齿,“干爹刚刚也帮我治疗牙齿了哦,虽然有点疼,不过我都忍住了。”

还不如个孩子的苏意沉默了,她开始反思,其实这么多年过来,她的确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脆弱到让人觉得矫情。以往都能忍住的害怕,怎么到了这里,回回都会爆发呢?

想来想去,她想到了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她真的对医院心存过多阴影;另一个更真实一些,她在赵禹缙面前,早就习惯了撒娇和依赖。

可现在,她其实,没有资格这样。

想到这里,苏意整个人平静下来,安静地配合着赵禹缙的治疗,强忍着内心的紧张,再不发一语。

她现下的淡定让赵禹缙有些不适应,忍了忍还是说道:“如果不舒服,举左手示意。”

苏意轻轻颔首,虽然拔髓时候的刺痛感间歇来袭,但她的左手最终还是没再举过。

这一次治疗结束,离赵禹缙的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

他开始收拾手边的东西,苏意坐起了身,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沁出了汗。苏意正坐着缓和方才的紧张,就看见赵禹缙的干儿子扯了张面巾纸递给她。

苏意笑着接过,顺手摸了摸小家伙的头,软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家伙落落大方地介绍着自己:“我叫傅予祯,但是大家都叫我豆包。”

“傅予祯?”苏意品了品小家伙的名字,有些意外地问赵禹缙,“这不会是傅和琛的儿子吧?”

小豆包笑得灿烂:“才不是,那是我二叔啦。”

几句话的工夫,赵禹缙收拾好了东西,也写好了病例。

他把病历本递到苏意手上,嘱咐道:“再过一周过来把牙齿补好,治疗就结束了。和上次一样,十二小时内不要进食不要喝水,之后,也暂时避免辛辣吧。”

苏意点点头,想了想还是看着他,说了一声:“谢谢。”

赵禹缙没再看她,脱下白大褂抱起了傅予祯:“让你二叔来接你,还是我把你送去你奶奶家?”

傅予祯摇头:“奶奶今晚给二叔安排了相亲,不让我去掺和。干奶奶说你最近没有好好吃饭老是胃疼,让我缠着你陪我去吃好吃的。”

赵禹缙失笑,轻轻刮了刮他的小鼻子:“你现在是帮着你的两个奶奶来看着我和你二叔的?”

“我也想看着爸爸啊,但我也好久没见到爸爸了。”

这是小朋友的一桩难过心事,大人们都看在眼里,可除了多疼疼他,谁也没辙去改变什么。

赵禹缙摸了摸傅予祯的头,很耐心地哄他:“除了吃最想吃的大螃蟹,还想干什么?”

“看动画片!吃爆米花!”

“好,那我们再去电影院看动画片!”

苏意看着眼前温柔的赵禹缙,也不禁扬起一抹笑。她早就知道,他是个对孩子很温柔很有耐心的人。

那笑过后,便是失落。这样美好的画面,让她不敢再看,只好匆匆离开。

赵禹缙余光看着她消失在视线中。

苏意走出医院大楼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北半球的秋冬,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

七月里的落日时分居然和十月的皓月初升是同一个时间点。

沐浴在昏黄路灯下的苏意不过是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就突然想起来这句傻得冒泡的话。她有点烦躁,下意识就想用舌头去顶刚堵上洞的牙齿,末了又想起赵禹缙说不能碰水,忍住了。

赵禹缙开车带着傅予祯小朋友刚行至主干道等红灯的时候,就看到在人行道龟速前进的苏意。只看了几眼赵禹缙就知道,她一定是因为鞋子不合脚,又蹭破了皮。

这一点倒是没有变过,拧巴,又爱强求。

大学时候也不知道她受了什么刺激,一直觉得自己38码的脚太大,愣是买了好多37码的鞋子强塞进去。她忍着痛还要努力跟上他脚步的样子,总让他联想到童话故事里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的小美人鱼。

想到这里,赵禹缙不觉轻笑一声。傅予祯小朋友大概好奇自家干爹反常的样子,从副驾驶和驾驶座的空隙处探了个圆滚滚的脑袋出来,奶声问道:“干爹,你在笑什么?”

赵禹缙轻咳一声,刚想回答,就见着苏意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辆玛莎拉蒂,而她毫不犹豫地上了车。

恰逢绿灯亮起,右拐的车很快消失在视线里。或许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直觉,赵禹缙瞬间明了来接她的人是谁。

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蒋魏承最近频繁出现在苏意的视线之中,回回找她都不是什么好事,所以说实在的,她现在看到这辆玛莎拉蒂,就有心理阴影。

可是避不过,苏意再不情愿,现在也只能老老实实坐在后座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竖起耳朵从蒋魏承那里接收噩耗。

“这不可能!”

随手滑过几页之后,苏意满脸写着不信,可她又知道,关于蒋氏的事情,蒋魏承没必要诓她。

蒋魏承的口吻十分公事公办:“如你所见,一周内,先前那些你耗费大量心力谈成的合作,出现了三成的违约,并且是特别愿意赔钱的那种违约。”

全部看完的苏意有些头疼地熄了屏,一根食指有意无意地在屏幕上轻轻触碰:“违约的这几家,你看出来了吧?是……三爷爷那边去接洽了?”

蒋魏承冷哼一声:“老爷子前阵子去度了个假,那一边就散了消息,说老爷子生病了,比起我和你,到底还是那边看起来更值得巴结一些。”

苏意不屑地笑了:“老爷子那身子骨,每天早晨一套五禽戏下来大气都不喘一声,倒是三爷爷,年年白瞎我好多贵重补品。”

蒋魏承别有深意地看了苏意一眼,在她察觉到之前,又不着痕迹地挪了开来。

他没接她的话,另说道:“你大概也知道过几天是什么日子,老爷子照例会去古佛寺住一个星期,诸事不理。想来,你肯定是不会回去陪老爷子吃斋了,那边怀疑我和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沉不住气,要么对付你,要么上门吓唬你,你自己小心。”

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见得到,居然还能听到蒋魏承心平气和一口气说这么长一段话,听起来还是在为她考虑。

苏意笑不达眼底,但到底有了点心情敷衍他:“放心吧,该帮你挡的刀子,一刀我都不会漏掉。”

蒋魏承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番,想说的话最终咽回了肚子里。

一大早接完电话后,苏意想起一句俗语,叫“好的不灵坏的灵”。在乌鸦嘴这方面,蒋魏承真的从来没有输过。

周日的大好时光,连颍川这种一入冬就开始阴沉的城市都难得露出了太阳,她怎么就这么点背地要去赴鸿门宴呢?!

纵使心里万分不情愿,她还是早早拾掇好了自己,在等待出门的时间里,把大早上看的一篇纯英文商务报道背了个滚瓜烂熟。

这是她的一个老毛病,一旦紧张,扯着什么就开始背。

楚桐来接人的时候,就看见苏意像是金鱼进食一样张合。

“蒋先生现在也在往那边去了,我爸说,蒋老先生昨晚在静室没有出来,怕是,不便打扰。”

楚桐看起来比苏意紧张得多,早几年苏意在蒋三叔那儿吃过大亏,要不是那个时候蒋魏承及时去解了围……

现在想起来,楚桐都有些心有余悸。好在这几年虽然蒋三叔一直在试探苏意,到底什么证据都没有拿到。

到达目的地的瞬间,苏意就调整好了状态。此时她的眼神高度聚焦,注意力极度集中,眼睛里淬着一层冷锐,将蒋舒窈的架子端了个十成十。

选定的午餐地,是颍川一个不算高级但有些名气的家常菜馆。苏意被大堂接待引着往前走,身后一个脚步声快步赶上来,是蒋魏承。

平日里像是被表情格式化过的蒋魏承现在微皱着眉头,这样的表情在他脸上很是难得,苏意猜,可能他也没有面上那么云淡风轻。

身边的人朝她伸了伸弯曲的左手肘,苏意略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挽了上去。她现在一门心思都在想着今天要怎么和包房里的老狐狸唱大戏,自然没有注意到打她出现在这家家常菜馆里,就有一道目光牢牢锁定了她。

赵禹缙是被傅和琛拉来救场的。傅和琛的母亲大人最近刚刚退休,恰好可以过上在家里逗逗小孙子养养老的晚年生活,可他们家四个男人,只有一个傅予祯小朋友能够陪在老太太身边,偌大的家里,着实有些冷清。

老太太合计半天,觉得家里要是多几个小朋友,估摸着能够热闹一些,于是过惯了单身日子的傅和琛开始被勒令相亲。

以往他也就糊弄过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老太太改变了策略,为了提高他的相亲效率,竟然一口气安排了两个小姑娘。不想被围观群众诟病的傅和琛死皮赖脸求了赵禹缙半天,才说动这尊大神救他一命。

方才那郎才女貌的一幕,傅和琛当然也是看见了的,瞥见自家兄弟越发深沉的表情,他其实内心非常想号一句:“老天啊,你这是要玩死我吗?!”

在傅和琛打起精神关注赵禹缙的时候,赵禹缙已经不动声色地挪回了目光。两个人先前的打算,是见个面,替两位女士买完单就说明无意相亲然后先行离场。可傅和琛没想到,赵禹缙拿起菜单很诚恳地建议道:“他们家的特色菜,味道还挺不错的。”

毕竟是多年同窗好友,傅和琛敢肯定他改变主意的原因肯定不是想要继续这场相亲局,但,就算他坐在这里一直等到苏意出来,好像也只是更膈应自己而已。

苏意和蒋魏承一进包厢,蒋厉行就已经含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看着她了。

苏意提出一早带来的白参酒,笑着叫了声:“三爷爷。”

蒋厉行敛了眼底那道精明的光,语气很是亲切地道:“舒丫头,要不是前些日子看到你上了电视,我还不知道你回国了。怎么,回国了也不来看看三爷爷,让人寒心啊。”

自打两人进来,蒋魏承似乎就一直被无视,苏意心底明了,这是蒋厉行在给下马威。

她打着哈哈:“三爷爷可是错怪我了,蒋氏早早定下了子公司的上市计划,其他分区都提前实现目标,就瑞希现在拖着后腿,毕竟这是我们开拓整个内地市场的第一步,我也是被爷爷下了命令,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实在是分身乏术。”

蒋厉行弯弯嘴角,却不是真的在笑。到底年长苏意几十岁,哪里会不知道她的言下之意是什么。虽然他和蒋成礼两兄弟约摸二十年前就已经闹到了不相往来的地步,但到底他这个哥哥还是给他在蒋氏留了一块地。按理说,瑞希原本也是归在他手下的,只可惜,被败得不得不把控制权交了回去。

“舒丫头如今的口才是真的好,三爷爷老了,说不过你喽。瑞希的情况,我倒是也了解了一些,总归一家小小的瑞希还不足以影响整个蒋氏,你也别太拼了。”蒋厉行不动声色地撇着关系。

苏意拉着蒋魏承入了座,对着蒋厉行摇了摇头:“年初爷爷就说,是时候要把蒋氏交给我掌家了,我可不敢松懈,您也知道,董事会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要不是魏承替我挡着,我怕是早就被吓哭了。”

听见苏意把所有的矛头都往自己身上揽,原本只是定定盯着某一处的蒋魏承,目光略有些动摇。他余光扫了苏意一眼,只见她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既看不出破绽,亦看不出灵魂。

蒋厉行这才赏赐般地看了蒋魏承一眼,语气略严肃起来:“蒋家收养了他这么多年,如今你们两个又订了婚,他护着你也是应该的。”

苏意呵呵笑:“我倒是不希望他因为我受太多委屈。”

蒋厉行想要大声笑,可咳嗽先一步到来,好不容易等他平了喘,才道:“我们舒丫头长大了,会心疼人了。你们也饿了吧,趁着菜热,开吃吧。”

苏意借着侧头盛汤的机会悄悄舒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她今天要传递给蒋厉行的信号已经传达出去了,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是的,我就是继承人,对付我吧。

这场“鸿门宴”最终还是在蒋厉行有些疲累的时候结束了,苏意把戏做得很足,陪同着蒋厉行一起离席。

她稍落在蒋厉行身后半步,像是个毕恭毕敬的晚辈。可没走几步,就发现身前挡着个阴影,一抬头,只看见傅和琛站在她面前,而赵禹缙就坐在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

抢在他说话前,苏意开了口:“先生,不好意思,您挡着我的路了。”

完全就是同陌生人说话的口气,傅和琛从未见过苏意的这一面,登时有些错愕。他下意识地去看赵禹缙,后者目光幽深,脸色有些难看。

蒋厉行对这个小插曲有了些注意,问苏意:“熟人?”

回答他的是苏意的肯定句:“并不认识。”

一直到蒋厉行乘车离开,苏意才彻底放松下来。她打算再等等就拦辆车回去补补精力,这顿饭吃得太伤脑子。

“上车,顺路送你。”

蒋魏承的声音淡淡响起,苏意转头就见他已经为她开好了车门。

苏意心想,看来今天自己这个挡刀者非常讨蒋总的欢心,难得他会对她做出这种绅士举动。

苏意也不矫情,乐得占他这个便宜。有些兴味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正好在上车的刹那,她的目光和走出大门的赵禹缙对上。

那目光,苏意打了个哆嗦,真冷啊。

她现在谨记自己在回到家之前,都是蒋舒窈,哪怕心里恨不得冲到赵禹缙面前解释一番,但最后还是认命地在后排坐稳等着林郃开车。

“其实,你没必要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到你自己身上,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安静了很久的车厢里,蒋魏承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苏意不以为意,随口道:“替你挡了这么多年刀,你现在说这句话,是不是有点亡羊补牢?”

与生俱来的理性让蒋魏承很快从方才那细微的触动中脱身,他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内心的恻隐,与此同时还察觉到了对自己的怒意。

于是,他转而又冷笑一声:“也是,我忘记了,这事也由不得你。”

苏意耸了耸肩,没再说话。

她既怀念,又羡慕。

回到家的苏意把自己砸在浴缸里泡了个澡,周日难得闲暇的工夫,她给阳台添了张躺椅,躺在上头的时候,一侧头就可以透过赵禹缙家的阳台看到他的开放式厨房。

苏意懒得花时间去吹干湿漉漉的头发,索性躺在躺椅上等它自然风干。

很多事情就是这么巧,明明现在她和赵禹缙的关系十分紧张,她已经是在薄冰上试探了,偏偏今天这一出“装不认识”的戏码就像是横空一脚,一踏,好了,薄冰也没有了,只剩下一片不晓得长宽几何的海了。

要不,去解释一下?

苏意甩着湿头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可行性,最终决定,解释总比什么都不说好。

只是找个什么借口上门好一些呢?苏意在家环顾一周,最终捞了一包方便面随行。

门铃按了五六声,赵禹缙的家门才缓缓打开。他早就知道门口杵着个苏意,本来不打算开的,但还是没忍住。

现在的苏意,又不是中午那个时候的陌生样子了。

她看起来有些小心翼翼,语气带着些讨好,问得客气:“我家开水壶坏了,天然气还没通,能不能借你家厨房煮个面?”

她晃了晃手中的方便面包装袋,自以为找了个不错的理由。

但她没想到,赵禹缙拒绝得很干脆:“不借。”

赶在他关门的时候,苏意伸手拦了拦,得亏他及时收力,不然她的手只怕会被狠夹一下。

赵禹缙觉得自己脑门上的筋跳得有点难受,冷声道:“苏小姐,请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苏意下意识咬紧了嘴唇,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起来,声音也弱了几分:“我……就是饿了,想吃个方便面……这个小区,也就认识你。”

一声冷笑,赵禹缙最终还是让了身,苏意借势就进了门。

为了让自己的借口看起来没有那么蹩脚,她进门后果真有模有样地走到了灶台前正经煮面。

赵禹缙抱着手臂靠在流理台边,在苏意接好水后,有些好笑地出声:“没记错的话,苏小姐在四个半小时前,曾当着很多人的面说过不认识我们。”

“哐当”一声,苏意没拿稳手中的锅,水洒了一地。

看着她笨手笨脚地收拾了一番,又半天打不着火,赵禹缙觉得自己脑袋有点疼。他轻轻把苏意往边上一推,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熟练地替她把面煮上。

一直到苏意抱着一碗面坐在赵禹缙家餐桌上,两个人再没有交流。

苏意看着碗里藏着青菜和鸡蛋的方便面,觉得心里很温暖,抬头看见赵禹缙完全看着陌生人的目光,她的心又有点慌。

这个家的摆设没有变过,苏意还算熟悉,她就要起身往玄关边的饮水机走去。赵禹缙先她一步站了起来,在帮她接水的时候,还不知道把什么东西往柜子和地板的间隙中踢了踢。

接过赵禹缙递来的水,苏意对他说:“对不起啊,今天……”

赵禹缙不带感情地看着她,字字戳心:“苏意,你觉得现在很有意思吗?我们的关系,是你可以这样随意找上门来的?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坦然的?”

“我……”

苏意紧紧捏着一次性纸杯,杯子变形,有水溢出,淌了她一手。

她深吸一口气:“我,那个时候,不是故意消失的,我……”

“你这几年,被限制自由了?”

“没有。”

“不能和外界沟通?”

“不是。”

赵禹缙往椅子后依靠,笑容讽刺地看着她:“那就是说,你可以联系到我,但是你没有。”

苏意有时候真是恨极了他如此缜密的思维能力,只能无力辩白:“我以后,会和你解释的。”

赵禹缙抱着手,缓缓道:“好,你现在解释。”

苏意抬眸看他,目光中有些犹疑和矛盾:“现在,还不行。”

赵禹缙又恢复了他那没有感情的口气:“苏意,我承认要忘记你对我来说,挺难的。但不是完全忘不掉,一个星期,我能接诊一百来号患者,会和无数人擦肩而过,在我生命里来来去去的人太多了,你为什么会成为走不出去的那一个?”

苏意是失魂落魄地从赵禹缙家离开的,一直到她走,那碗面终究一筷子都没被动过。赵禹缙把面挪到了自己面前,冷掉的面已经吸干了汤坨在一起,他挑了一口,难吃极了。

他坐着的地方刚好可以看见被他踢进柜子底下那双苏意的高跟鞋,他嘲讽地暗骂一句:“赵禹缙,你真是自找的!”

打那一天起,苏意算是消失在了赵禹缙的世界里。距离她第二次治疗已经过去了十天,她预约了第三次治疗,却没有任何征兆地放了鸽子。

顾及着她那颗牙现在脆弱得不行,不尽快补上恐怕难逃被拔掉的命运。赵禹缙交代随诊护士打电话给苏意好几次,都被自称是她助理的人接了,每回回答的词都没变过,简简单单两个字“没空”。

医者仁心,或者心底还有些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不忍,赵禹缙最后自己打了个电话过去,接电话的依旧不是苏意本人。

楚桐看着在会议室里气得整张脸都泛着红的苏意,只好对电话那头说道:“苏意现在在开会,这周可能抽不出空,您看下周约个什么时间比较好?”

挂断了电话,赵禹缙觉得自己有些挫败。他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医生碰到了一个不遵医嘱的病人时正常的无奈和生气,但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隔三岔五开小差往苏意身上跑去。

在他们医学生被期末考折磨得恨不得拔一撮头发变一群分身一起背知识点的时候,她为了赖在他身边陪他背书,捧着本厚厚的《经济法》和他一起泡在南川大学的图书馆里。

明明是个陪读的,到最后背得比他还投入,硬是拉着他读了个通宵。结果喜人,她跟打了鸡血似的写出了她们经管系第一张经济法满分试卷,而他因为休息不够精力不足,第二天的考试发挥失常。

傅和琛站在赵禹缙办公室门前待了大概一分钟,眼见着赵禹缙脸上的表情从生气到柔软,完全颠覆他对这几年的赵禹缙的认知。

他这一感慨的工夫,赵禹缙也看到他人了。

傅和琛很自觉地拉了张椅子坐在赵禹缙对面,随手丢给他一张印着牡丹暗纹的大红色邀请卡。

“老头老太太结婚三十五周年庆典。我家老太太说了,当天一定美女云集,我想着这种好事可不是得带上你嘛,够义气吧?”傅和琛跷着二郎腿,冲赵禹缙挤眉弄眼。

赵禹缙深知他的德行,收了邀请卡,不留情面地拆穿他的说辞:“怕是给你和大哥准备的相亲局吧?”

“相亲?赵医生你要去相亲?”

正巧丁雨霏端着器械进来,听话听了小半截,震惊地问赵禹缙。

赵禹缙整理着桌面上的问诊记录,下巴朝傅和琛抬了抬:“那才是相亲男主角。”

丁雨霏放下了心中的石头,轻松笑开,顺着赵禹缙的话说下去:“咱们傅医生看来又要去祸害良家少女了啊。”

无辜躺枪的傅和琛不乐意了,忙着反驳:“这个帽子可别乱扣,论祸害谁比得过你们赵医生。我记得大二的时候,好多无知少女就是被招生宣传上他的照片吸引,积极报考南川医学系。从此姑娘们那些本该可以逛街追剧的时间,不是在背讲义就是在去背讲义的路上,害人吧?”

丁雨霏认同地点点头,私心想要知道更多关于赵禹缙大学时候的故事,忙问道:“后来呢?”

傅和琛撩了撩往后梳的头发,笑:“后来啊,姑娘们在图书馆背讲义的时候,还能吃一嘴赵医生撒的狗粮。”

话说到这里,傅和琛方反应过来自己嘴快,暗骂了自己一声,忙岔开话题。被议论的当事人倒是全程没参与讨论,连个眼神都不曾投来,仿佛说的不是他的故事一样。

丁雨霏离开后,傅和琛凑到赵禹缙面前,正经问他:“苏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听褚玉说,她住你对楼了?”

“嗯。”

赵禹缙简单应了一声,显然不打算再说什么。傅和琛也识趣,没再问,他知道和苏意有关的事都是赵禹缙心里的刺。

“行,你记得到时候来啊,我妈是真嘱咐了,让咱们人模狗样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