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手中沙
赵禹缙淡淡吐出一句:“也好,这样两清。”
十四年前。
颍川的大街尚没有如今这样平坦宽阔,矮小的围墙切割出许许多多纵横交错的小巷。姹紫嫣红的三角梅很是茂盛,从围墙的顶端垂下,仿佛一簇紫色瀑布。
彼时的赵禹缙丝毫没有现在的风华,得益于他那厨艺高超的母亲,恰逢青春期荷尔蒙爆发的他在母亲美食的投喂下,从小时候的白,变成了白白胖胖。虽然底子好,但也挨不过脂肪的魔力,虽然胖嘟嘟有些可爱,但着实不是很讨女孩子喜欢。
但他历来对这种事情,是不大放在心上的。比起成为在班级里受女同学青睐的男生来说,**更大的,是他父亲刚刚入手的一辆电动车。
这一日,趁着父亲外派交流,母亲执教的学校组织教师团建,在家中称王的赵禹缙从鞋柜摸出了电动车的钥匙,略有些激动地把车推出了自家小院。
“猪肉”倒是真没吃过,但还是见过猪跑的,赵禹缙看着空无一人的小巷,发动了车子。起初他只敢轻轻捏着油门把手,眼见着车子又平又稳,他才大了胆子,稍稍提了提速。
但毕竟做贼心虚,本想着过把瘾就掉头回去,但转弯的时候没有控制住,眼见迎面走来个人影,赵禹缙连人带车如慢动作回放般失去了平衡往一边倒去。
因为车速较慢,这一倒问题倒是不大,但偏偏走来的人好似也没有认真看路,直直撞到了赵禹缙的车前,也被带倒在地上。
赵禹缙慌了神,来不及摸摸自己蹭破皮的手腕,连忙去扶被自己带倒的少女。少女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瘦弱的身形看起来就像是营养不良。赵禹缙不费什么力气就把人扶了起来,盯着她前前后后看了一圈,好像没有明显伤口。
他声音暴露着紧张,连声问:“你有没有事?对不起啊,很抱歉。”
少女这一摔似乎有些晕,缓了一会儿才弯着眼睛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却觉得有什么不对。
赵禹缙看着她唇边的血沫,脑子里无数个念头飞闪过去:完了完了,给人撞吐血了!我是不是需要承担刑事责任!
但接下来的一幕,却又狠狠地将他惊了一惊。只见少女淡定地从嘴里吐出一颗牙,摸出书包里的水瓶漱了个口,再从善如流地把带着血沫的牙齿认真冲了冲。
全程呆立的赵禹缙还未醒神,就被她大力拍了拍手臂。
少女倒是不恼,依旧眉眼弯弯,道:“想不到我这颗自己拔了一个星期都没拔下来的牙就这么交待在了你这里,谢谢你啊!”
赵禹缙仿佛听到什么惊天轶事般看着她,可她绕着四周的两层小楼张望了一圈,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说:“那个什么,听说牙齿掉了要丢到房顶上……”她比了比自己的个头,又看了看赵禹缙,“你能不能代劳一下?”
赵禹缙抿着唇接下少女手中的那颗牙齿,随后按照少女的要求把牙齿丢到房顶。到了这时,沉浸在折磨自己多时的大牙终于离开自己的喜悦中的人才反应过来,自己经历了什么。
赵禹缙看着她变脸如翻书,甚至把手背在了身后,一开口就是一股子教育的味道:“我不禁要提醒提醒你,未满十六周岁骑电动车是违法的,你这蹭到了我,我没事倒还好一点,但万一我有事呢?你要怎么办?”
的确是自己的错,赵禹缙无法反驳,除了道歉,好像也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他看了看眼前这个矮自己一个头的少女,满脸抱歉道:“你说得很对,我也真的很抱歉。我叫赵禹缙,就住在前面三十米的那个小院里,你要是回家后发现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请一定告诉我,我会承担责任的。”
少女摆摆手,看着他认错态度诚恳,又强调了句“以后别再骑车啦”,接着转身就想离开,刚迈了两步她又回过头来,看着赵禹缙说了声:“我叫苏意。”说完后,她挥了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很快消失在了赵禹缙的视野里。
平复了心情的赵禹缙看着自己破皮的手腕,满脸悔意地扶起车子,缓慢往家走去。
发生了这种事情,是不可能逃得过他父母的火眼金睛的,问清楚前因后果之后,很少动怒的父母难得发了大脾气,将赵禹缙狠狠地教育了一顿,从此他看着院子里的电动车犹如蛇蝎,青春期唯一萌生出的叛逆也因为这件事被掐死了苗苗。
但他有时候不免会想到被自己撞掉一颗牙的苏意,不知道她回去后有没有不舒服。仿佛是心想成真,苏意倒还真的找上了门来。
不过比起赵禹缙来说,好像更难为情的人是苏意。她那参差不齐的短发比那日柔顺一些,依旧是眉眼弯弯的样子,但看起来好似多了两分讨好。
苏意清了清嗓子,道:“你看你上次撞了我,我也没怪你是不是,那你能不能……不对,那你是不是应该请我吃一碗面条以示歉意!”
她说得底气不足,但鲜和女孩子打交道的赵禹缙莫名觉得她有些可爱,不自觉弯起了嘴角。
赵禹缙带上了自己所有的零花钱,却没想到苏意把他带到了这一片价格最亲民的路边小面馆。
小面馆的桌椅染着层厚厚的油渍,家中有一个医生父亲又有一个洁癖母亲的赵禹缙,倒是从未在这种环境中吃过饭。苏意很细心,看出了他面上隐晦的纠结,毫不拘泥地抽出书包里的本子,垫在了他的凳子上,而后叫道:“阿姨,两碗清汤面。”
赵禹缙看着有些年份的价目表上的清汤面价格,才三块钱一碗,心中对苏意的好感顿时上升许多。他起身走到摊子前低声说了两句,等面上来时,上面铺着层诱人的牛肉,还有一颗卤蛋藏在面条中间。
苏意亮亮的眼睛放着光,挑起面条就往嘴里送,含混不清地说了句谢谢。赵禹缙看着她那狼吞虎咽仿佛饿了许久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挑起面条。
一颗牙外加一碗面的交情,让向来习惯了一个人的赵禹缙突然多了个朋友,还是个特别神秘的朋友。
两人不同校,赵禹缙对苏意知之甚少,只知道她就住在这一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苏意很少和赵禹缙提及自己的事情,但意外的是,对着她的时候,原本话少的赵禹缙总有话可说。
苏意这个倾听者的角色扮演得十分到位,常常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替他答疑解惑,等价交换就是,他请她吃饭。
苏意吃东西半点不挑,一碗清汤面就能打发,只是这个吃起饭来的样子实在让赵禹缙意外,回回都像是饿了许久的难民,大有连碗都吞了的气势。
一碗汤面下肚,苏意觉得自己整个人终于鲜活起来。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小嗝,盯着还剩大半碗面的赵禹缙审视半晌,道:“你吃饭这么慢条斯理的,按理说应该不容易长肉呀。”
赵禹缙被汤呛了呛,抬头看着苏意的眼睛里一边写着无辜,一边写着委屈。
苏意轻快地笑了起来,颇有点马后炮地补了一句:“我觉得吧,你要是瘦下来,一定是倾国倾城的那一种。”
和苏意相处的时间长了,她身上那股子洒脱和不羁,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赵禹缙。往常的他听到这种话,多半是一笑置之的,可此时他十分自然地伸出左手,准确地在苏意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儿。
“一碗面都不够堵上你的嘴吗?”
苏意咂咂嘴,有些得寸进尺:“我觉得差了那么一点点,比如说,加个卤蛋或许就够了。”
本也就是一次饭后的无心之说,倒是被赵禹缙放在了心上,打那一天开始,他每天都均出一小时运动,从未断过。
效果自然是显著的,只不过瘦下来之后的快乐,她却不是第一个和他分享的。
赵禹缙盯着眼前的镜子冷笑一声,这可不就是苏意的一贯作风嘛,从来都不肯从始至终地参与他的人生。
开髓完的苏意谨遵医嘱,整整十二个小时连口水都没喝。她大张着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上下看了看,大牙顶上一块异样的白,简直是这一口大白牙的败笔。
懂得张弛有度的苏意从医院回来,就直接回了住处。酒店套房被收拾得干净整洁,唯一有些缺陷的就是整个空间找不到丁点家的味道。
洗漱后,她很是疲惫地仰面躺在床铺上,对着天花板上造型别致的吊灯,任由自己出了神。
就某些方面来说,赵禹缙和她还是很有默契的,就如他白天提到要不要给她换个主治医生,她知道,他一定也想起了些不甚愉快的过往。
但如果要让苏意来回想的话,她觉得她至今做过的最不后悔的一件事情,一定是十三岁的时候,死皮赖脸地赖上赵禹缙,让他请自己吃了那碗卧着牛肉和卤蛋的清汤面。
赵禹缙大概想象不到,那个时候的她,是下了多久的决心,终于在理智被饥饿战胜的时候,找上他的。
毫不客气地说,两人成为朋友的那一年里,要不是赵禹缙时不时带她改善伙食,她一定会长成一株面黄肌瘦的小苦菜花。
那个时候的苏意,是十分羡慕赵禹缙的。在她还不认识他的时候,回回从他家门口经过,都能闻到他家里飘来的饭菜香气。那种一回到家就有热汤热饭的生活,对于苏意而言,算得上是一种奢求。
但对于单亲家庭的孩子来说,其实这种场面,也不是个例。只不过她比别人稍稍不同了一点,她没能和父亲愉快地相依为命。幼时的记忆早就模糊非常,但自她有自己的思想开始,她好像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七八岁的时候,父亲辞去了机修厂的工作,凑钱买了辆货车开始跑长途运输。不到五十平方米的家中,大多时候,都是她独自一人。
简陋的平房小院里住着不少人家,苏意搬着两把高低凳,就着天黑前最后的自然光写作业,别人家传来“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声响,她吸吸鼻子,就能闻出谁家今天做了什么好菜。
邻里邻居的,都是些良善人家,看着大家都万家灯火桌前坐了,只有苏意一个人收了作业往黑乎乎的家里去,任谁都会起恻隐之心。
于是苏意就这样,东一家西一家地蹭着饭,勉强填饱肚子。
要说爹妈不在身边照顾着的利处就是,苏意懂事得早。晓得这算得上贫民窟的小院子里谁家都不容易,所以她每次也不敢多吃,肚子里多少垫个底,好言好语哄得邻居们满面笑意,总不至于叫人嫌弃她。
她这懂事的样子,她曾背地里从别人那听来个形容,世故。
谁能想到“世故”这词会被用在个七八岁的孩子身上。彼时的苏意只觉得,总归算不上是什么好说辞。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在意了,比起大人们觉得她不天真不烂漫,总好过她半夜饿得叽叽咕咕拿凉水灌肚子来得强。
苏意的爹不管她吗?倒是也不能这么说。管是管的,可是在苏意的印象里,父亲慈眉善目的时候总是不多。他次次回来,都像是个来去匆匆的行客,给家里添置点米,给她备好干粮再留些钱,就又匆匆走了。
久而久之,小院子里也有了风言风语,说苏意的爹早在外面有了娇妻孝子,只她这个原配生的女儿,见不得光而已。
只一件事让苏意觉得,虽然父亲对自己不大上心,但心底还是把自己当闺女看的。
那又是个凉风习习适合在院子里碎嘴的下午,偶然归家的父亲亲耳听到了邻里的闲话,额角气得都起了青筋,怒喝着冲上去,就要撕了那些个长舌妇的嘴。拉扯着拉扯着,也不知怎么就变成院子里的男人们打成一堆。
这就算是撕破了脸,小院是住不下去了,苏意她爹重新找了地方安了家,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他在外头只是挣钱,最爱的女人还是苏意的母亲。交代完以后,又匆匆走了,这一次苏意的爹大抵气得有些糊涂,连生活费都忘了留。
没有生活费,又再没有邻里的接济,赵禹缙请的那一碗面,是苏意那一个星期,吃得最好的一顿。
他算得上是她活了小十来年遇到的最好的人,年纪不大,但是周身的修养气度就让人舒服得紧。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话也不多,但总是可以妥妥帖帖地把她需要的一切都周全顾好。最让苏意记着他的好的是,赵禹缙从不问她的家事,也从不拿她打趣。
他像是丁点不介意那一顿顿饭花了多少钱,亦从未表露出半点要她知恩图报的心。苏意知道,赵禹缙和那些小院的阿姨邻里,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当然,她也不是没有感恩的心,但她总觉得,明明她都记下了恩情,却总有人要在耳朵边时刻提醒她,你今日承了我多少恩,来日要还我多少情,虽然理所应当,但她总觉得诡异。
都是些善良的人,但免不了在衣食住行里沾染市侩,所以比起他们,她还是喜欢翩翩少年一样的赵禹缙。
被他带着吃吃喝喝的那近一年,苏意如今回想起来都会觉得,或许算得上是最恣意的时光了。
他们会在周五放学后扎进书店里看一整个傍晚的书,会在摊油饼的老爷爷出摊后一人捧着一个油饼蹲在街边飞速啃完,还会悄悄跑去新建的机场铁网边看飞机腾空而去,顺带和从异国来的华人姑娘闲聊几句。
那个时候啊,有人无条件包容她的张牙舞爪,她不用觍着脸堆着笑,开心就开心,不开心……从来没有不开心。
她有时就会想,要是赵禹缙瘦下来啊,一定能把自己学校每周一升旗台上发言的那个“校草”比下去。
不过她又是怎么和赵禹缙告别的呢?苏意眯了眯眼,好像那个时候她说的是:“我爸爸认识了个很不错的阿姨,要把我送到姥姥家去。”
过度沉迷往事的后果,就是本该安睡到天明,却在半夜惊醒。分针要走到天亮还得在表盘上再走两圈,四下安静又漆黑的屋子里,只有鼻尖白色被子上消毒水的味道异常清晰。
好像,是该在颍川找一处房子。她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终于回到这里,不就是找回那个被她不得已落下的家吗?
苏意披衣坐起,打开随手放在床头的笔记本电脑,细细地把上午要安排的工作安排下去。加班到凌晨的职工看到公司系统里CEO又更新了待办事项,琢磨着自己好像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蒋家的家业能够这么大而稳固。
蒋家人工作起来简直不要命!
用睡觉的时间做完了上班时的事,待上班高峰期一过,苏意目的明确地走到了房屋中介公司,点名要租山水城的房子。
中介小哥年纪不大但阅人无数,看着眼前这个名牌加身只露了半张脸的年轻女子,有些好奇她为什么偏爱一个房龄十多年的老式小区。
租房意料之外地顺利,苏意站在自己新租下还有些杂乱的房子里,望着对面那栋种了一阳台花草的温馨小屋,面上是难得的放松表情。
而下一刻她就笑不出来了,调休在家的赵禹缙刚端着个花洒壶走到阳台,对面的熟悉身影就撞进了他的眼中。
接着,对面的阳台关上了门,拉起了帘。苏意咬着唇撇嘴,这人真小气。
窗帘后的赵禹缙手上还端着花洒壶,他愣怔了片刻,而后干了件令他自己也诧异非常的事情,他偷偷把窗帘掀开了个缝。
对面的阳台上已经空了,让他觉得,刚才的那一眼仿佛只是错觉。心底骤然有些空洞,无法掩饰的失落蔓延开来,却在看到那个身影出现在另一扇窗子前立即得到安慰。
赵禹缙苦笑自己不长出息,再没了侍弄花草的闲情。明明他今天讲课的时间是在下午,但他还是选择离开舒适的家,转而在学校的办公室中静坐。
傅和琛哼着小调吊儿郎当地在走廊上走着,此时的他既没有操刀时的稳重自持,也没有讲课时的不苟言笑,但这样随性散漫的他,其实才最真实。
余光习惯性地瞥了眼赵禹缙的办公室,只见半开的门里,赵禹缙点了盏酒精灯,深邃的目光注视着橙黄的火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傅和琛屈指敲了敲门,自顾自走了进来。
“你不是下午的课吗,这么着急过来?我听说昨晚你可是和主任熬一台手术熬到凌晨四点才回的家。”
赵禹缙现下不大有闲聊的兴致,他盖上酒精灯后翻开了手边的教案,上头早写满了先前准备的知识点,倒还真是无事可做。
傅和琛随手从他桌面上叠放整齐的一堆书里抽出来一本《口腔颌面外科学》,他眯了眯眼,这才想起来大学时赵禹缙的主修方向一直是口腔颌面外科学。赵禹缙向来在学医方面很有天赋,在噩梦般的期末考折磨下,面对摞起来足足一米高的复习课本,别的人哀声连天,只有他还有旁的心思把牙体牙髓病学也学了个透。
可最后他把主次颠倒过来,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成了口腔内科医生。
傅和琛咂摸着嘴品了品,突然品出了些味道来。如今赵禹缙仍时常被主任抓去手术室操刀,可见他其实还是热爱的,那么能让他抛下热爱的原因,以傅和琛多年来对赵禹缙的了解来看,有且只有苏意一个。
男人啊,尤其是被抛弃了的男人……
傅和琛同情地看了赵禹缙一眼,眼见后者眼中已经腾起几分六亲不认的架势,他嘿嘿一笑,决定保命要紧。
傅和琛刚起了个身,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随后门边冒出来一张不施粉黛的脸。
傅和琛将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挑眉调侃道:“哟,这不是我们语霏妹妹嘛,翘班送温暖啊?”
被他这话说的,丁语霏提着一袋子水果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间咬了咬牙,脸上发烫道:“我大学同学捎来几箱火参果,太多了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今天轮休,想着你俩有课,刚好送过来。”
到底是要送给谁傅和琛心中门儿清,看破不说破,傅和琛笑吟吟地接下了丁语霏手中的袋子,随即看了一眼眼睛没离过电脑的赵禹缙,就差没挤眉弄眼告诉他:喂,你的追求者都送到门口了,你看都不看人家一眼是不是不太好。
赵禹缙恰巧在为学生解答疑惑,还停留在理论学习阶段的学生突然提出了一个比较有建设性的问题,赵禹缙惊讶之余也萌生了讨论欲。
他瘦长的手指刚噼里啪啦打了很长一段字,从天而降的一袋子水果砸在键盘上,好巧不巧砸中了快捷键,整段清空。
玩过了头,傅和琛尴尬笑笑。赵禹缙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这才注意到丁语霏。他看了看两人,当即明白过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随后客气有礼但略带疏离地道:“谢谢你。不过我怕酸又对蜂蜜过敏,这个火参果看来是要便宜和琛了。”
眼见着满心期待的小姑娘失魂落魄地离开,要不是见过赵禹缙黏黏腻腻的模样,傅和琛差一点就信了他真的不解风情。
“哎呀,也不知道是谁,大学喝了整整四年的蜂蜜柚子茶啊。”
十分欠揍的语调,配合傅和琛那张欠揍的脸,赵禹缙“啧”了一声,睨他。后者从善如流地捞起一个火参果,看了看袋子里齐全的开果器、蜂蜜和吸管,兀自吃了起来。
酸甜中和,入口清香。傅和琛吃得心满意足,满足之余又有些替丁语霏可惜,多善解人意的一个小姑娘啊,就是喜欢错了人。
别看赵禹缙见到苏意时那冷淡的样子,傅和琛又哪里会不知道,这个人这么多年,一心扑在医院和学校,不是真的看破红尘,而是给自己一个借口等她罢了。
他是很气,但他气的不是苏意一声不响地离开,气的是她这么久才回来。
傅和琛心中一动,选了个恰好能拍到赵禹缙奖牌的角度,手极其做作地捏着个火参果拍了张照片并配文“还是赵医生幸福啊”,随后屏蔽了同事分组,高调地上传到了社交平台。
眼见着墙上分针又偷跑了五分钟,赵禹缙这才抬眼提醒正笑得得逞又嘚瑟的傅和琛:“我听说,你今天上午的课,在知行楼307?”
他话音刚落,傅和琛几乎是夺门而出。
什么叫损友?这就是!都上课五分钟了才提醒,还敢再没人性一点吗?
于是那一天,南川大学医学系的傅和琛老师奔跑于教学楼间的照片被做成了一组十分喜感的表情包。某个大三的学生悄咪咪发了一张,而后发现历来只可远观的赵禹缙老师破天荒地点了个赞。
赵禹缙带教的三个班都是大一的,正是打基础的时候。刚入学的少年少女们尚且还不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多么伟大又多么辛苦的道路,每一张朝气磅礴的脸上都写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赵禹缙有时不免感慨自己也有过他们这种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时候,甚至还有些羡慕,但当他站在讲台上的时候,面对着一张张尚有些稚嫩的脸庞,他想起了自己当年读书时,头发花白的教授笑得和蔼,告诉他们,他们捧着的这些书,其实是生命的重量。
可他是为什么走上这条路的呢?他略微晃了晃神,然后阻止了自己继续想下去。
苏意刚甩着手上的水从休息室出来,办公室的敲门声刚好响起。
苏意随手抽了张纸擦干水又在办公桌后坐定,才不急不缓地喊了一声:“进。”
楚桐脸上挂着几分揶揄的笑意。看见是她,苏意才放松了有些正襟危坐的身体,嘟囔了一句:“不早说是你。”
到底没忍住,楚桐彻底笑出了声。她扬了扬手上的盒子:“这不是谨遵圣旨给您送您点名要的东西来了嘛,埋怨我来得不是时候啊,那我改个时间再来?”
“是是是,是我对不起楚总监,我小人之心了。”
苏意一边道着歉,另一边手也没闲着,抢下了楚桐手里的手机盒,拉开抽屉找出了一部款式显旧的手机,卸下了SIM卡,装在了新手机上。
楚桐看着她一通操作,问:“你这是打算正式找回过去了?”
苏意点了点头,明亮的眼睛中除了笃定,还有些惴惴。新手机开机的铃声一过,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短信提醒。手机自带的提示音有些尖锐,苏意调了振动,而后任由手机在桌面上振个不停。
楚桐替她收拾着空盒,思量片刻,道:“今天我爸说,蒋老先生已经知道你住进山水城的事情了。”
“不知道才奇怪,不过我本来也没打算瞒着。”苏意不以为意地笑笑,随即又说,“今天总部那边发布了新的人事任命,蒋魏承算是正式接管蒋氏的半壁江山了,以后他可能会经常过来监工。”
“按你这么说,蒋老先生是已经在准备退休了?”楚桐听到这个消息略有些诧异,尽管两个人很早就讨论出过大致结果,但是没想到比预计的快了许多。
随手拨了拨桌面的风车摆件,苏意看向她:“按照现在的趋势看,咱们先前打下的江山,应该也会逐渐易主了。依你看,如果我们只守着瑞希,单枪匹马闯的话,翻盘的概率,会有几成?”
楚桐几乎都不需要思考,伸手就在她面前比了一个“0”。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些自暴自弃,苏意摇头失笑。
“可真是亲爷爷啊,坑起孙女来,半点不手软。桐,帮我约川行的老板吃个饭吧?”
理解了她的意思,楚桐应声后出了门。想来,苏意这几年的本事老爷子也都是看在眼里的,祖孙俩的这一场博弈,倒是爷爷有些慌了神,所以急急忙忙打压苏意的后援,只等着她缴械投降。
办公室重归寂静后,苏意转着手上的钢笔,目光在新手机上流连。过了很久,她仿佛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后,点亮屏幕。收件箱里躺着来自同一个手机号的一千条短信,最后一条发于四年前。
寥寥几个字瞬间就让她慌了神,那条短信的内容是:你再不回来,我就不等你了。
她几乎是飞快地打开了社交软件,对着联系人列表上上下下看了很多很多遍,果然,没见着那个人。
倒是傅和琛的头像还躺在里头,苏意一眼就认了出来,一张骚包至极的自拍。
三分钟后,秘书小姐眼见着自家老板颇有些急忙地从办公室走出来,又风风火火地站定在自己面前。
“今天,是不是有一个拍摄会在南川大学取景?”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苏意语速极快地道:“通知行政安排司机,你和我过去看看。”
安琦和其他秘书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诧异和不解。诧异是想不到每天都忙得连轴转的老板居然连一个小小的拍摄安排都了然于心,不解是不过是一个连楚总监都不必亲自盯着的拍摄,蒋副总竟然要亲自去?
坐到车里之后,苏意才算完全让自己镇静下来。先前无数种可能在她脑子里匆匆掠过,让她慌得简直六神无主。
后悔过很多次,唯独这一次最让人崩溃,如果她真的回来得太晚了呢?
苏意摇了摇头,撑着头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心里头再度浮现前阵子和蒋魏承针锋相对时他说过的话,一时之间,觉得自己疲累到了极点。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苏意一看,是楚桐。
“和川行联系了,他们老板傅淮川明天下午出差一星期,只有今晚有时间,所以我给你约了今晚。还有就是,林郃刚刚联系我,蒋魏承今晚的飞机飞颍川。”
讲完电话,车子已经稳稳停在了南川大学的停车场。安琦下车正打算给苏意引路,却发现苏意已经明确找到了方向。
颍川大大小小的大学和学院,加起来十来所,除了自己读过的大学,苏意唯一熟悉的就是南川。
“蒋总,咱们取景地在医学系的生物园,现在就过去吧?”
拍摄现场已经围了不少围观的同学,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保持缄默,没有为拍摄带来丝毫杂音。苏意掏出墨镜挡了半边脸,扭头看见历来端着的安琦脸上少见地浮现了几分小雀跃。
“主演的颜值,还挺高的。”苏意淡淡开口。
“对呀,毕竟是偶像团体出身的,听说为了涉足影视他还特地学了几年表演,算是有天赋又很努力的演员了。”
把人夸上了天,安琦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和苏意说话,霎时有些尴尬,暗怪自己暴露了迷妹属性。
不过苏意倒是没说什么,她在人群后静静看了会儿拍摄,又看了看手表,道:“你一会儿订一些水果以公司的名义送过去,然后就可以下班了。我今晚约了川行传媒的老板吃饭,你通知秘书室一小时内把和川行合作的相关资料发给我。”
看着苏意潇洒离开的背影,安琦只能用一头雾水来形容自己当下的心境。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苏意轻车熟路地走到了自己来南川大学真正的目的地,果不其然,看到了讲台前穿着衬衫侃侃而谈的赵禹缙。
偷窥不过片刻,她就被人抓了现行。傅和琛看到摘下墨镜后的那张脸,乐了,毫不掩饰敌意地说道:“怎么,想来学校上演一出偶遇大戏啊?”
苏意能这样顺利地掌握赵禹缙的行踪,爱发动态的傅和琛功不可没,所以尽管面对他不善的语气,苏意还是好脾气地回了一句:“好久不见。”
傅和琛笑得有些鄙夷,话里刀刀带刺:“蒋大小姐如今名利双收,又有风流倜傥的未婚夫在侧,可千万别告诉我出现在这里,是对他旧情难忘。”
下课铃声响得及时,解了苏意不知道怎么回答的窘境。傅和琛意有所指地看向她身后,她回头,就看见一个看上去十分温柔的姑娘正向面带笑意的赵禹缙走去。
苏意僵立片刻,就听到身后的赵禹缙叫了一声“老傅”。她反应过来,急忙绕过傅和琛大步离开。
赵禹缙走近,只看见个模糊身影匆匆消失在墙角,问了句:“刚和谁说话呢?”
傅和琛笑得有些欠揍,仿佛刚才替好友抱不平的是另一个人:“疑似想找你再续前缘的你前妻,追吗?”
赵禹缙好看的眉微皱,开口说的却是完全不相关的内容:“听说你今晚有夜班,祝你好运。”
苏意漫无目的地走在开满了凤凰木的长街上,从头走到尾,最后停在了有些熟悉的校门前。
她往前迈了几步,眼见楼房间的太阳慢慢变成橙黄色,许多青春靓丽的面孔谈笑着与她擦肩而过,苏意收回了步子,拦了辆车回到了她应该出现的地方。
经过近一个月的磨合和高压,瑞希上下总算恢复了正常工作节奏,苏意历来是个张弛有度的人,看到一切逐步走上正轨,对内的管理就宽松了许多。
已过了下班时间,瑞希的办公楼里的灯火比以前稀松不少,但是铁打的加班小分队队长楚桐依然在岗位坚守。
苏意路过她的办公室,屈指敲了敲门。
楚桐尚在接电话,见来人,心道果真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蒋魏承到了。她向苏意比唇语。
苏意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但丝毫不为所动。她不紧不慢地回了休息室换了身衣服,对着镜子补了个妆,打算去赴今晚的饭局。
“爷爷最近是恨不得我没有还手之力,蒋魏承又是个唯命是从的,和川行的合作没有落实,还是先别让他们知道为好。你今晚,帮我挡一挡蒋魏承吧,别让他察觉到咱们的计划。”
看着楚桐,苏意一脸笑意盈盈,语气坦然得不行。可楚桐哪里会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
楚桐无情拆穿:“其实你只是不想见他吧?”
苏意路过她的时候颇有几分轻佻地挑了挑她的下巴,有些刻意地眨了眨眼:“爱人,我以为你会明白,其实我的目的是盼望着你的美人计早日成功,不求为我方拉到一个盟友,但求为我方,减少一个对手。”
向来公私分明的楚桐不出意料地红了脸,苏意霎时觉得心情好了那么一些些,踩着高跟鞋去赴宴的步子也优雅又从容。
估摸着苏意已经和傅淮川碰上了头,楚桐这才下车到了蒋魏承一行入住的酒店。林郃来开的门,门开后凉风直直吹来,半开的窗子前那个端着杯酒看着窗外的身影,轻松映进她的眼中。
“蒋……先生。”
细数起来,他们大概隔了整整一年半没碰过面,纵然幼时曾在同一个庄园生活多年,但是此刻楚桐还是感觉到了两人之间无形的距离感。
“她呢?”
蒋魏承连头都没回,深远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窗外五光十色的灯光里。
楚桐紧了紧捏着包的手:“舒窈她不大舒服,在家休息。”
蒋魏承侧头,看向她:“她让你这么说的?”
明明他语调平平,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可楚桐就是觉得有些发怵。说起来,认识蒋魏承也有十来个年头,好像每一次他给她的感觉,都是站在高台上运筹帷幄,而她就像是墙角的一只蚂蚁,努力爬啊爬,却只能缩短聊胜于无的寸步距离。
楚桐用指甲抠了抠手心,这才挂起工作中公式化的笑容:“她回来这小一个月里,平均日睡眠时间不到五个半小时,哪怕是您,也不可能完全扛得住吧?”
蒋魏承搁下手中的酒杯,从沙发边提起一个袋子递了过来:“杜姨让带给你的。其实我认为,你不必事事都替苏意打掩护。苏意或许天真许多,但你心里肯定清楚,这么多年,老爷子有过哪个决定被谁动摇过吗?”
楚桐突然了悟为什么有时候苏意提起蒋魏承会恨得牙根痒痒,这人实在太懂挑别人软肋下手。
她有些挫败,接过东西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问道:“那蒋先生呢?为了蒋老先生的决定,甘愿牺牲自己的婚姻?”
“我为什么要牺牲?”
蒋魏承挑眉反问,楚桐登时哑口无言。也是,不管怎么看,他的胜算都比苏意的大些。
她欠身告辞:“祝您好梦。”
大约是因为姐妹同心,这边的楚桐节节败退,另一边的苏意和傅淮川的饭局也不如想象中那般顺风顺水。
他涉足在不算低调的行业,但为人低调得紧。乍一见面,苏意几乎没有办法把一身休闲装的他和他们公司官网那西装革履的宣传照联系在一起。相比之下,她倒是显得有些盛装出席。
不过傅淮川却是十分绅士,没有让苏意感受到半分拘谨,明明是己方有求于人,对方却事事周全照顾得面面俱到。这样一来,苏意先前打好的腹稿,就有些用不上了。
傅淮川文质彬彬地吃完一小块牛排,喝了口红酒润喉,笑道:“蒋小姐算是华裔,刚回国还算习惯吧?”
“谈不上习不习惯,每天都是公司家里两点一线,餐饮随意,说起来还没能好好逛过颍川。”
傅淮川“唔”了一声,滴水不漏地道:“早前确实听说过瑞希一些消息,能让蒋小姐亲自坐镇,看来之前的情况的确有些严重。不过工作和生活还是要有界限的,你还年轻,或许感觉不到,我到这个年纪,就已经开始感觉力不从心了。”
不愧是自己摸爬滚打闯天下的人,苏意暗道一声佩服。她本意是先抑后扬,铺垫不过是为了引出后续瑞希的乐观趋势,没想到他在前头就截了胡,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言下之意就是,你们公司太菜了,我觉得不行。
两人这样一来二去过招了好几回合,饭吃得倒还算舒坦,可惜苏意酝酿了一晚上的合作草案,没派上丝毫用场。
笑吟吟地目送傅淮川离席,苏意点了瓶酒,喝出了几分消愁的气势。
和川行的合作是一定要有的,要不然,她靠什么赢?要是不赢,那基本就是彻底和过去永别了。
可其实她不想永别的统共不过一个人,那个人,如今对她嫌弃得要死。
这样看来,她今天不应该叫苏意,叫失意贴切得多。
好在傅淮川订的是个私密性极好的餐厅,苏意只管在这里一杯接一杯喝得痛快,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她。
眼见酒瓶空了,苏意满足地打了个“嗝”,认为当下这种微醺的状态最适合回家睡个地老天荒。
事事都盘算好了的苏意独独算漏了两点,一是自以为酒量很好的她从没有想过其实自己今天喝的酒后劲十足,而且早已过量;二是想不到颍川的出租车司机不仅不像自家司机那样开得稳如泰山,还会令人在晕得七荤八素的基础上再晕个七荤八素。
连车费找零都来不及收的苏意见车一停稳就冲出了车,眼见着眼前万物都开始有了叠影,她目光锁定楼下的路灯杆,踩着曲线过去牢牢抱住。
潜意识告诉自己,现在其实应该撑着一口气,上楼进门,然后抱着马桶狂吐。可她看着一级一级晃来晃去的楼梯,她觉得所谓刀山,不过如此。万一她没能崩住醉倒在谁家门口,明天会不会上社会新闻呢?
大晚上提着新花洒往家走的赵禹缙,见着的就是个女酒鬼抱着电线杆傻笑的样子。
苏意这人吧,有很多异于常人的地方,譬如有的人喝酒面不红气不喘,有的人喝酒像是菜市场的大番茄。而她呢,也上脸,但更像是打了个天然腮红,配着波光潋滟的眼睛,哪怕笑里透着傻气,也盖不住眼睛中无意间透出来的媚。
赵禹缙觉得有些烦,看了她两眼,绕过她走上了楼。
不过上了一层台阶,心里说着往前走,可这步子就是半天也迈不出去。他黑着一张脸又走了回去,看了看抱着路灯杆打瞌睡的苏意,冷声道:“醒醒,回家睡去。”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苏意半眯着眼睛睨他一眼,然后字正腔圆地回了一句:“我不!”
赵禹缙的脸更黑了,是了,他差点忘了,醉酒的苏意曾经被封过一个实至名归的称号——“无赖之王”。
这具体表现为,她喝醉之后,最喜欢反其道而为,越不让她干什么,她越要干什么,道理说不通,生气不管用,只能温声细语慢慢哄。
可他如今没有半分哄她的兴致,只是稍微放轻了几分声音问:“钥匙呢?”
苏意脑袋往后一仰,睁开了眼睛,一只手牢牢抱着路灯杆,一只手在包里掏来掏去。片刻后,她拎出一串钥匙,笑出一口白牙:“铛铛铛铛!”
预料到她下一刻要做什么,赵禹缙眼疾手快地出手,却还是被她抢了先。
她酒后力气大得不行,轻松一甩,钥匙圈不偏不倚,正正被甩上了不远处的树丛中,连声落地的响都没能发出。
苏意得意地摇头晃脑:“我才不给你呢!”
赵禹缙这下连脸都懒得黑了,只觉得头疼。若不是心里过不去,真想就把人丢在这里算了。
或许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心的,赵禹缙把贴在路灯杆上的人扒了下来,拦腰扛起就往楼上走。
胃硌在赵禹缙肩头,苏意整个人都不好了。她捶着赵禹缙的背号着:“赵禹缙你放我下来,你信不信我明天就去买两个全新的搓衣板摆在客厅!”
这样张牙舞爪言语不忌,赵禹缙是真的确定,她彻底醉了。
把人像卸麻袋一样卸到**,出了一身汗的赵禹缙整个人都烦躁起来,也不知道这话说出去会不会有人信。当年患者家属的手指都快戳上脑门却还能镇定自若写病历的人,现在为了个女酒鬼烦到看自己都极不顺眼。
一连喝了两杯冰水,赵禹缙觉得自己冷静了几分,打算去处理处理苏意,不料先响起的是浴室的水声。
哦,赵禹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出门的目的是买花洒,家里的花洒坏了,一开就水花四溅。
他推开浴室的门,坏掉的花洒还在花式洒水,浇成落汤鸡的人抱着马桶睡得正酣。他想,傅和琛有句话说得还是很对的,这就是个祸害。
鼻尖敏感地嗅到薄荷草的味道,苏意突然觉得,自己现在其实应该在被窝里挺尸装死。然而很有节奏的敲门声没有如她所愿,半点没有落下的宿醉记忆明目张胆地在她脑中钻来钻去。
苏意抬手在脑门上用力一拍,这和上门送人头有什么区别,她就差在身上挂个写着“赵禹缙请赶紧来嘲笑我”的牌子了。
“苏意,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就自己进来了。”
清清冷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苏意用头发丝儿都想得到,此刻赵禹缙脸上的表情一定叫作“我很不爽”。
“来了来了。”
苏意手脚并用地起身,“嚯”的一声打开门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一个多么糟糕的形象。
也是很巧,客厅斜对着苏意的墙角就摆着一面全身镜,苏意余光一瞟,内心只想死一死,镜子里那个蓬头垢面、面容浮肿的女人是谁啊!
本来酝酿了好几句犀利话的赵禹缙对着苏意穿着的睡衣走了会儿神,苏意低头,然后就再也不想抬头了。
果不其然,她清晰地听见赵禹缙发出一声冷笑,继而声音也冷了八度:“给你十分钟,离开我家。”
苏意藏在拖鞋里的脚指头无意识地动着,而后她低低应了一声:“哦。”
房门再度关上以后,苏意脑门顶着门板,一张脸上写满了苦色。什么叫作自己坑自己?她简直就是这方面的专家!
她看着自己身上这件好多年前拉着赵禹缙买的唯一一套情侣睡衣,真是一通完美引爆赵禹缙雷区的操作。
想起自己昨天晚上轻车熟路搜出这件睡衣的样子,苏意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赵禹缙这么多年连衣柜的摆放顺序都没有变过,还是该笑话自己臭不要脸。
洗了把脸醒了神,苏意看了眼浴室墙角那几件混合着呕吐物的衣服,生出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一分钟后,她明目张胆地拉开了赵禹缙的衣橱,一排男装挂得整齐有序,清一色的浅蓝浅白,干净的颜色像极了本尊。
她仔细看了一圈,拧眉,原来衣橱里关于她的东西统共只有两件,一件是她身上的睡衣,另一件……
是他们领结婚证时,她穿的连衣裙。
苏意走出房间的时候,赵禹缙已经坐在餐厅享用他的单人份早餐,他只看了苏意一眼立刻黑脸,生气的信号极其明显。
明明知道自己理亏,可苏意觉得自己心里憋着一股子莫名的气,她抢在他开口前轻佻一笑:“看来这几年我身材维护得很好,还这么合身。”
以苏意对赵禹缙的了解,他现下应该到了情绪不快的巅峰。明明这样做对她没有半点好处,可她却想着宁可让赵禹缙对自己发火,也不想看他那种冷冰冰的样子。起码动怒的他,生动一些。
苏意酝酿了半天的情绪梗在胸腔,上不去下不来,末了只能干巴巴地说:“在你还是我的主治医生前,似乎还没办法两清吧。”
清隽帅气的男人倏忽一笑,笑得莫名,他做了个“请”的动作,完败的苏意只得往大门走去。
正当她把高跟鞋穿得“噔噔”响时,身后赵禹缙又传来一句:“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昨晚你把你家的钥匙,甩进了绿化区。”
什么叫作嘲笑一个人的最高境界?被虐得体无完肤的苏意心里默默流泪,脸上却端着一股子淡定,气势很足地应了一句:“不用送了。”
随着大门的落锁,室内重归寂静,平日里吃习惯的食物当下有些索然无味。赵禹缙端进厨房倒了个干净,顺便把让他犹豫了一早晨的另一份早餐和一杯蜂蜜水,也一并倒了个干净。
赵禹缙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这个时间,或许适合去阳台浇浇花。
心里暗示自己现在是来浇花的,可当眼睛捕捉到某个正在一片绿化区中埋头搜索的身影时,目光就有些不受控制地频频望去。
苏意咬唇扫视草丛树梢,想着幸好现在还算早,来往的人并不多。阳台上的赵禹缙放下了花壶,看着这个熟悉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已经弄不懂活泼生动的苏意和新闻里矜贵冷漠的苏意,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大概是她先前有些凄惨,老天也不大忍心,在找钥匙这方面没怎么为难她。自以为转运了,苏意回家的步子轻快了一些,然而不偏不倚卡进井盖的鞋跟幸灾乐祸地告诉她:想转运,呵,不存在的。
苏意毫无征兆地仰头回望,躲避不及的赵禹缙和她正面对上目光。但在临场应变这方面,苏意历来是比不过赵禹缙的,所以当她看清他的脸时,瞬间又萎了精神。
苏意,你不要面子的吗?!苏意在心底质问自己!而后,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回答了她:不,你没有面子。
昨晚加上今早,她的面子早不知道在泥地里掉了多少回了。
苏意一咬牙,干脆不要鞋子,光脚消失在了另一个楼道里。
看着她愣是把短短几步路走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什么欢喜的赵禹缙,微微弯起了嘴角。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只小型宠物犬,对着苏意留在原地的高跟鞋表现出了极高的兴趣,眼见着狗狗要对鞋子下口,赵禹缙下了楼。
本就可爱的娇小狗狗对着个一米八几的男人兴许有些怵,委屈巴巴地“嗷呜”两声,不情不愿往后退了几步。
赵禹缙不晓得自己吃错了什么药,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握着被苏意遗弃的高跟鞋扭转了一下,顺利把鞋跟从井盖上解救。
譬如一双不便宜的鞋,譬如一段被人视若珍宝的感情。
“哟,小赵,这么早就要去上班啦?”
熟悉的邻里大妈热切地和赵禹缙打起招呼,可爱的狗狗见到主人来了,当即绕着大妈的脚转了个圈,然后两眼汪汪地看着赵禹缙好像在无声控诉:主人,就是他抢走了我的玩具。
赵禹缙不动声色地背过手,把鞋子藏在了身后,礼貌地回答了大妈,转身往家走去。
可他低估了大妈的好眼力和一颗八卦的心,大妈不仅清楚地看着他拎了双高跟鞋回家,还顺带在小区传播了“住三栋的那个帅小伙子赵医生,可能恋爱了”的消息。
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某个树荫下,停了辆外观低调但是价格和这个小区格格不入的车。林郃有些忐忑地从后视镜打量着蒋魏承的表情,想着撞见这种尴尬场面的自己,会不会被老板发配到别的地方去。
蒋魏承的脸看不出任何情绪,他伸手拿起了一旁的文件,低声道:“开车,今天的这些事情,不要让老爷子知道。”
林郃应了声“明白”,正要发动车子,忽而想起后备厢那些满满当当的东西,试探性地问道:“咱们带来的那些东西……”
蒋魏承抬眼,锐利的目光让林郃开始后悔自己的多嘴,紧接着林郃听见他说:“便宜你了。”
果然,即使没有感情,但是看到自己未婚妻彻夜未归并在大清早从别的男人家出来,换成谁会不生气。摸准了老板脾气的林郃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当即决定今天要做一个坚决不踩老板雷区的好特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