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命运的抽签(3)

我能明显地察觉到,广场上的少年们,此刻正抱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将或是激动、或是恐惧的目光,投射到我的身上。

目露激动神色的,自然是那些参与了请愿的人。他们的人数虽然只占队列的一成,但喧闹声最大,喊得也最欢。他们平常就喜欢反抗权威、不喜欢受到约束,这次的远征与抽签,让他们相信,自己第一次用行动,冲破了父母辈的束缚,终于让自由的意志获得了最大程度的舒张,这种“破壳而出、翻身做主”的兴奋感,甚至盖过了对穹窿外世界的害怕。

而没有参与请愿的人们,虽然占十四世代的绝大部分,却都默不作声。他们大多没有前者那么鲜明的个性,更习惯服从家长与集体。大清早的突然被喊到广场上,没有任何缓冲时间,就被告知有一半的几率,要被迫走出穹窿,直面巨大的未知存在。他们初时的迷茫与荒谬感,很快化为了害怕。随着铭牌被收去,又从害怕,转变为了最深层的恐惧。

【我曾问过莫筱筱,为什么十三世代对于天空感到恐惧?】

当时的我,其实没指望从她的嘴里得到答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直到穹顶被星种撕开的刹那,我的自言自语才获得了答案——死亡来自外面的天空。

如今,这种恐惧也降临在了十四世代的我们身上,我们即将离开穹窿的保护,直面外面的天空。

但我的反应却慢了半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常人的感知是不太同步的。我总是先于常人,敏锐地感受到周遭的变化。但当变故真的发生,我却缺乏及时应对的能力,会比常人更晚的,才能做出行为或情绪上的反应。

就像面对这种恐惧,我比所有十四世代都早早地察觉到了。但真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反而要后知后觉,更多的是陷入了一种迷蒙的状态,仿佛一个第三方视角的局外人,在心中得出了“我果然预感对了”的想法,却没有真切明白“我其实也身处其中”。

直到我一个个摘下其他人的铭牌,被他们的恐惧所感染,才慢慢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如果说他们会有50%的概率直面恐惧,对于“自愿”的我来说,概率则是100%!

我其实早已身处恐惧漩涡的中心,早就出不来了!

因为我的后知后觉,我被裹挟在请愿的队伍中,虽然一脑袋问号,却没来得及反抗。因为我脑回路的慢半拍,我成为了请愿的代表,和夏诺一起进入高塔,甚至最终“自愿”成为了远征的勇士。

此刻,恐惧的波涛,才真切地蔓延于我的心扉。

而“突破穹窿、回归故乡”的希望,则成了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木板,让我能趴在上面喘口气,再继续随波飘**。

在图书馆的书架上,有一本名为《大众心理学》的小册子,我在那薄薄的书册上,看到了地球历史上无数乌合之众的往事,自诩对这类事情洞若观火了,没想到真被卷了进去,依然是乌合里的一个黑点,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昨晚回去的时候,我还是懵逼的,都不敢吵醒呼呼大睡的父亲。今天早上,当程求生得知我昨日的“壮举”,我甚至有些羞愧,看着他迈入地底的萧瑟背影,我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唯一万幸的是,我的“壮举”,至少换来了莫筱筱100%不用参加远征,甚至强制集合令的实施对象里,都没有莫筱筱。她并没有来到广场,也算是我给父亲的交代了。我这样告诉自己。

等我将所负责的一半铭牌收集完毕,抬头一看,夏诺已经站在垒石台上了,正把她收集到的铭牌倒入抽签箱中。我连忙赶过去,把剩下的牌子倒进去。看着这些带着姓名的泛旧布条,没入长条状的箱口,就像落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渊薮。等我倒完了,余岁寒却突然上前一步,将一个铭牌也塞入箱口。

我看见了上面的名字——周游。

我一直没有看到周游,还以为他不用参加抽签了呢。不过……愿他不被抽到。

·

在余岁寒的指导下,我和夏诺将透明的箱子举起并使劲摇晃,抽签箱内的布条上下翻飞,广场上的少年们,都死死盯着箱内的布条看,仿佛这样就能看清自己的名字一般,知道代表自己的布条停在了何处。然而,那终究只是徒劳。箱子里的布条,亦如他们的命运,总是无法看清。

我和夏诺退后一步,站在石台的后方。接下来,我们就作为“光荣”的监票人,开始看着十二位常委们轮流上台,从抽签箱中抽取布条。每名常委各抽取二十二张,主席可以多抽两张。这个抽签仪式耗时很长,夏诺的目光始终有神,我却能感受到自己的内心逐渐木然。

作为监票人,我离着抽签箱很近,常委们刚从箱中抽出布条,我就能清晰地看到上面的名字。所以我比台下的所有人,都能更早地知道被命运标定的人选。于是,我总会提前将目光,锁定那个被选中的人。等到常委喊出布条上的姓名时,我能看着对方所有情绪的变化。到了最后,似乎台下的少年们也发现了这一点,一但我的目光扫过去,对方大多会变得紧张无措,甚至有些逃避我的目光。这是一种我从未有过的体验,从来都是我畏惧他人的目光注视,竟然有一天上下颠倒,我成了居高临下的人。

台上,我看着常委们一个个抽取着、宣读着。

台下,我望着少年百态。有人歇斯底里,有人痛哭流涕,有人高呼幸运……

我渐渐开始明白,台上台下,人们的心态大不相同。台上的我,虽然跌入了漩涡的中心,却早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反而在一点点地将心态平复下来。台下的人们,却时刻等待着,等待着未知的命运宣判,所以愈发的不安与焦躁。每一次的宣读姓名,那些没被读到的人,虽然松了口气,却依然无法真正放下心来,反而会更加的担忧,更加的折磨。因为,随着箱子里的布条慢慢变少,抽到自己的概率也会对应增加。而被喊到姓名的人,则会出现他们各色各样的情绪释放,看着他们的“表演”,我内心的恐惧反而渐渐流逝,最终陷入了某种麻木的机械注视。

一些情感与道德,在恐惧的漩涡中被抽离。

按照赵无敌之前解说的规则,为了保证家族血脉的延续,每家依据孩子的数量,实行二抽一、三抽二的规则。如果一个家庭中,有十三世代参与远征,出于鼓励和传统,则其对应数量的子女铭牌,可以不被放入抽签箱中。

台下的人们显然更关心第一条规则,我看到很多的二孩家庭,当其中一个人被抽中,另一个人直接松下一口气般瘫坐下来。而少量的三孩家庭中,当其中一个人被抽中,剩下两个兄弟姐妹,则会互相提防地对视,像是想通过念力,让对方被抽中一般。

当然,也不乏令人感到欣慰的事情发生。因为允许“自愿替代”,所以不少年长的少男少女,会主动替代被抽中的弟弟妹妹,自愿参与远征。

还有很多家长们,大喊着要替代被抽中的孩子,却被安保部队士兵阻拦,徒留撕心裂肺的喊叫。这种情况多了后,徐新年主席只是淡淡解释了一句“十三世代数量太少,岗务重要,是新汉运转不可或缺的,除常委会确定的参与远征名额外,不能主动参加远征队伍。符合‘自愿替代’的只有十四世代。”便不再言语了。

我看到了“周游”的铭牌被抽中,但他人却没出现在广场。

我还看到有好几个常委的孩子被抽中,孩子们大哭着朝石台旁的父母求救,常委们却毫无反应。我离得近,能看到那些常委忍住不抽搐的脸,以及眼里使劲儿啜着的泪花。

我却一直未曾看到程求生,他没有来,如我所料。但我并不怪他,我明白,以父亲的性格,不是不想来,而是害怕来。与其送孩子最后一程,不如躲着装作无事发生。其实我也想躲着他,我们爷俩都是一样的想法。

抽取二百六十六个人,这数字听起来很多,但真抽起签来,其实速度很快。加上常委们明显也想快些结束这个环节,半个小时后,抽签箱内的布条就消失了近半。

最后一个布条被抽出来时,我看着那个名字很是陌生,也就没太在意。

读多了,常委的声音也没了太多情绪,有些平淡地念道:“第二百六十六名参加远征的队员是——吕贤恩。”

随着这个名字被念出来,不出意外的,尖细的嚎哭声再次出现。我下意识地看去,才发觉是个有些面熟的小女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她好像和莫筱筱同班。发现赵老师尸体那天,还被筱筱拉着来见过我。

只剩最后一个名额了,吕贤恩本以为自己已经逃过了一劫,这半小时高强度的心理压力瞬间一松,却不想最后一刻却被抽到了,听到名字的瞬间,她直接腿软瘫倒在地,嚎叫着“为什么那些大人不去呢!”

但她的尖细哭声,在广场的众多喧嚣中并不明显,同样的声音实在太多了。

我也有些麻木了,站在平台上,俯视着台下的众生相,似乎无形间高人一等,仿佛一切的悲欢,都与自己无关,甚至感到一阵的怜悯。但这种状态只是一时的,我很快就抛开了这种幻觉——我早就亲手将自己推下了深渊。在这个异域他乡,我哪有资格怜悯别人?

看着夏诺依然神采奕奕,我又有些羡慕了,因为她才是践行自己的本心,我不过是被推着往前走,不断为自己找寻着行为合理化的理由。

我又想家了,不是地下的卧室,而是那个从未见过的地球。在那个安全的故乡,至少不会让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日日夜夜纠结着生与死的难题,时时刻刻快速做出事关生存的抉择。

我差些又要陷入迷蒙的恍惚状态,却看见一个敏捷的瘦小身影,从士兵构筑的人墙缝隙中,突然冲入了队列。

那个瘦小的身影,直接跑到了吕贤恩的面前,和她说了什么,打断了她的哭嚎。吕贤恩听完,表情有些呆呆的,似乎满脸不可置信,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

然后那身影拉着吕贤恩,转而跑向了石台,对着台上的我们道:

“我要自愿替代小吕,参加远征!”

我看着台下的两个人,先是有些茫然,等反应过来后,则是咆哮而至的震惊与抗拒。我朝着那个身影大叫着:“不可以!莫筱筱,你给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