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世代的抉择(4)
“安之,星种不是生命,因为他们从不……繁殖。”
……怎么会?!
听着周游的诉说,我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漩涡。
新汉三百年的历史,就是一个利用有限的资源,勉力维持生命存续的过程。
而保证生命存续的方式,就是在新计委的计算下,开展的十四轮世代传承计划。
但星种不一样,它们并不采用繁衍生命的方式,通过生殖方式将星种延续,它们只是……诡异地存在着。
没错,存在着,便是存在本身。一直存在着,便相当于进行了繁衍。
所以它们不被称为物种,而是星种。
所以星种,并非生命。
人类不知道星种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们将向往何处。
我也不能理解:
【一个无法自我诞生、又无法产生后代的星种,在这片宇宙中,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我寻找不到答案,但看着夏诺的表情,我知道她不会往这里去思考,至于周游,他应该想到过,但肯定会选择绕开这个症结,去继续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只有我纠结于此。
非生命的物体,都是死物,从来只是生命所使用的道具。
只有拥有生命的我们,才有活着的意义,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我们拥有信念,在世代间传承着人类的文明,传递着希望的火种,让我们生生不息。
但如果穹窿外尽是些非生命的东西,却依然“活”着,依然可以活动,甚至可以威胁到我们的生命。
那我们的“活着”,还有意义吗?
那三百年来死去的人们,我的母亲,筱筱的父母,死的还有价值吗?
周游看着我有些落寞的目光,会意地问道:
“从前,我就知道你想出去瞧瞧。现在,机会就摆在你的眼前。但程安之,如今明白了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东西,你还像之前那么认为吗?”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还像之前那样——想出去吗?!”
周游身体微微前倾,紧紧盯着我的眼睛。
但我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毫不犹豫地郑重点头。
周游表情微滞,似乎还想劝一劝我们:“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听着,第一世代修建穹窿的目的,本就是确定了我们无法解决穹窿外的问题,所以……”
我直接打断周游,言辞灼灼地反驳了他的话:
“我们确实可以在穹窿里苟且,但穹窿也限制了我们,限制了新汉的发展。
这样把我们世世代代闭锁在里面,早晚会被星种干掉的!
就像之前,穹顶从来没有破过,所有人都认为它异常坚固,哪怕我其实小时候就发现它能透过阴影,似乎很薄,也从没怀疑过它的坚固,‘穹窿永远会保护我们’仿佛根深蒂固地根植于我们心中。
但穹顶……依然破了!
周游,那下一次,说不定星种就会直接入侵到定居点里的呀?”
我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激烈,让夏诺有些奇怪。在她的印象中,除了体能课的时候,我一直是个沉默温和的人。
但其实,也就是在周游面前,我才会这样。毕竟从小玩到大,虽然这些年生分了些,但真坐下来聊天,我的情绪还是会更加自然地流露,不至于怯场到什么都不敢说。
而且,我之所以语气激烈,其实是心虚的象征。
我要通过这种“虚张声势”,来阻止周游再添说辞,从而影响我看似坚定、实则犹豫的内心。
周游皱眉摇摇头,拿起自己的水杯,朝我的玻璃杯中倒水,水满了后,他又继续倒,水却没有溢出来。
周游放下水杯,问道:“知道水为什么不会漫出来吗?”
夏诺抢先回答:“因为水的张力,中年组就学过的概念了。”
我也知道张力——同类物质分子间存在内聚力,水分子间的内聚力,在水表界面上就被称为水面张力。
却不理解这和我的选择有什么关系。
周游朝着夏诺点点头,回答道:“没错,就是张力。安之,你受不了穹窿的限制,但在这个世界,这种限制力其实有时候也是一体的,并且无处不在,就像水的张力。
在星球上可能不甚明显,但在失重的太空中,水滴聚集在一起,受到张力的作用,就会形成巨大的水球,四面八方都受到张力的限制,除非受到外力作用,水滴无法逃逸出来。
这些水滴受到水球的限制,但水球本身也是水滴组成的。合众之力,能获得力量,也会获得枷锁。因为一定程度的枷锁,是维持众多个体间,互相保证高效互动的根基,这种枷锁又叫做规则、亦或律法。
穹窿就是新汉运行最基本的规则,教会穹顶下生存的我们,永远不要自傲和冒进。”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穹窿是我们先辈建造的,为的是给予后辈一片栖息之地,也就是新汉。所以,新汉本就是我们这些“幸存”的人所组成的。故而我所谓的种种限制,也不过是我们聚集在一起,必然会产生的社会内聚力。结论就是——这种限制,正是我们互相保证继续“幸存”的必然代价。
周游的声音逐渐变大,似乎突然出现了奇怪的表达欲:
“如果穹窿保护不了我们,那失去穹窿的我们,更不可能保护自己。
如果我们过于自大,以为凭借自己的能力,就能去穹顶外瞧瞧,只会葬送数个世代传承下来的使命——保护家园继续繁昌、守护文明永生不息!”
我没有察觉到好友的不对劲。
只是在他似乎失望的目光中,依然坚定地摇头:“周游,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我的想法也很简单……我不想被困在这个大罩子里,我就是想出去看看!”
周游不再说话,转而看向夏诺。
夏诺眼神逃避,她在从周家夫妇那得知了“真相”后,也有不得不坚定信念的理由。
会客间突然变得安静,周游明白自己的劝阻失败了,喝了口水不再说话。话说到这个地步,原本很多积压在我心底的问题——像是群兽环伺下如何修建的穹窿,穹顶破口处当时出现的红色薄膜又是什么——都没再问出来。
因为这种境况下,感觉似乎问什么都失去了意义。
就像不想被穹窿束缚一样,我也不想被周游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挡住了向外探索、回归故乡的路。无论星种、还是张力,周游越是拿各种理由劝阻我,反而越是激起了我的某种执拗,为了坚定而坚定,为了不犹豫而不犹豫,反而不想去思考他话中的道理。
其实有些东西,受到条律限制,周游是不能明说的。
【第一世代修建穹窿的目的,本就是确定了我们无法解决穹窿外的问题。】
就是他在隐晦地提醒:
【无法解决问题,那就是什么都得不到。既然在穹窿外一无所得,那在穹窿里生存才是当前的最优解。】
但当时的我,却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或者说周游的表达太过于含糊,因为很多事情,他也是在揣测中验证,连他自己都有猜疑的成分。
我以为他只是单纯地想劝阻我和夏诺,知难而退、放弃请愿。所以我想的是:
【我们不是去解决在穹窿外一直生存的问题,我们只是去外面搜寻物资,并带回来保证新汉的运转。从我个人私心而言,还要寻找回归地球的可能,一直被困在穹窿里,自然是不可能找到归乡之路的。】
于是我辞灼灼地反驳了周游的话。
也因此,这唯一一次放弃请愿的机会,由于对【无法解决穹窿外的问题】理解的偏差,而永远的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