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忆旧忆往忆过错

“在这里先避避风,晚点我送你回家,再找你叔婶谈谈……”

寻到尚青竹,李小燕略略心定些。想送他回去,但她又担心尚守田夫妇带着两个女伢还在吃席,没有回到家。

霎间,她感觉整个冬天冻结在了自己的身体里!当李小燕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裹住衣裳单薄的学生,冬夜的风吹透了她的旧毛衣。汗湿的秋衣将一串冷结成了冰!她只能带着尚青竹赶上一群鹅,在尚家附近找了个避风的坡边,搬来两块石头坐着。

见尚青竹哆嗦成了寒风中的枯叶,李小燕寻了些枯树枝子和秸秆,在凹进的坡坑中点了堆火。

笃定的火光将一点暖亮起,烤热黑色的夜,点亮了尚青竹带着泪痕、抹得花猫一样的又脏又黄瘦的小脸。李小燕抽出自己的手绢,用力给学生擦了擦,勉强擦去些泪痕,却见尚青竹低着头,抿了抿嘴,又抿了抿嘴,委屈地哭了出来。

“尚青竹,别哭!……青竹,别哭了啊……竹伢子,老师知道这件事你有委屈!”李小燕看孩子咧着嘴,越哭越伤心,不由搂了他瘦小的肩头,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尽力安慰着。

这不安慰还好,越安慰,尚青竹哭得越伤心,哭得涕泪交流、上气不接下气:“李老师,我,我是冤枉的!呜……是吴向,给我看他的肉菜,喊我一起去拿煤球点火的,呜呜……我这些天吃了他不少肉菜,不能说是他出的主意,还,还有他说如果说出去,他爸爸会打他,也会不给他再吃肉菜了,呜,我就……我就认了是我。没有想到会被开除,会被叔拖回家!……”

“你这伢,校长跟前怎么不早说呢?”李小燕心疼又生气,推了尚青竹一把,反手又用外套将他裹得更紧些,“我就猜着,不是你出的主意!”

尚青竹吞了泪,几分惊喜地看着她:“李老师,你怎么知道不是我?”

“因为啊——”李小燕笑了,面对小火堆,搓了搓自己冻得冰冷的手,火的温暖与亮色在她的脸上与眼中跳动着,“老师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伢子!”

“……”尚青竹一怔,高兴,又懵懂,“可是校长和教导主任他们不相信我的!”

“老师可以为你证明。”李小燕想急一急尚青竹,故意不看他带着期望的眼睛。

“……噢……”尚青竹没有胆子去磨李小燕开口,用手胡乱抹了一把眼泪,闷闷地看着火堆。

同样是点火,现在这堆火温暖着,烤热了他的心,和那堆让他失魂落魄的火差别太大了!

李小燕看着丢了活泼的学生,摸出自己包里小心带着的火柴盒:“你们家里生火,和我一样,用的是火柴。可是吴向和吴向爸爸都和校长说过,那天点火用的是打火机。你这伢又真又憨,可没有吴向那样的活络,出个馊主意,还会提醒他带打火机?”

“……嗯!”尚青竹有些发蒙,傻傻地、重重地点头,老师的评价点亮了他!

李小燕继续解释:“除了打火机,还有你两个伢吃饭的习惯。从开学,吴向的饭盒里一直有肉有菜。之前没有煤炉,他一定要用热水泡着吃的。你晚了一个多月进学校,一直吃着凉的红薯、土豆,后来给了你饭盒子,你也经常嫌排队泡热水或用煤炉热饭麻烦,急起来就着咸菜就会把冷饭吃了。你会为了吃一口肉菜去偷拿煤球点火热饭?所以你啊,最多是吴向一个‘帮凶’,是不是这样?”

“……”尚青竹呆了,他没有想过李小燕这样注意着自己这个皮伢子,好一会儿,才憨憨地开口,“李老师,你,你可真聪明!”

“哈哈,老师还真不算聪明的……”

李小燕又一次面向火堆,目光,却投向夜色中渐渐上升的星子,她也想用目光点亮孩子眼中与心里的星子。

“我们家姐妹多,我可能是里面最不聪明的那一个。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常说我就是死记硬背。家里两个姐姐姐学习成绩好,所以每次期末考试出成绩,我爸爸就会奖给她俩每人一个荷包蛋。有一次,期末考试卷子挺难的,我也想拿个满分,证明给老师、爸爸和姐姐看。谁知道最后一道题我做了却拿不准,就偷偷看了同桌的卷子。哪里想到他做错了,我反而抄了他的答案,被老师抓住,告诉我爸爸妈妈,说我整个考试都是看人抄袭的,也要开除我。那时候,我比你还害怕,哭得比你还伤心!”

“……后来呢?”

尚青竹没想到李小燕和自己说这个。李小燕在他心里可是没有一点错误、没有一点不好的老师!这样的老师怎么会做坏学生才做的事?

李小燕见尚青竹忘了伤心,眼里升起了星子,亮晶晶地听她说话,摸了摸他的头:“我爸爸很生气,那天晚上第一次打了我,还不让我吃饭。我觉得冤枉,因为我真的就看了那一道题,我原来做的答案却是对的!我就饿着肚子站在天井里,站到半夜,谁劝我、拉我,我也不回去睡觉,就想让我爸爸过来哄我,然后帮我去和老师说情……哈哈,和你现在赶着鹅跑出来,还真有些像!”

“啊——?”尚青竹眨巴着眼睛,好奇,“那,那你爸爸来了吗?”

“来了啊!”李小燕忆起以往的情景,眼睛笑弯了,“我爸爸其实一直在屋子里看着我,后来屏不住出来拉我进屋,给我吃了两个荷包蛋,可真好吃!”

“……这样做错事,还有吃的啊?”

“嗯!”李小燕笑着,“只是,我爸爸让我想清楚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了……我记得,他告诉我,要吃好吃的东西,不要想着借别人的力气耍滑头,那样会做错事。为什么不自己努力,吃自己得来的好东西?竹伢子,你说呢?”

尚青竹忙不迭地点头:“爷爷说得对!”

李小燕忽然也眨了眨眼:“那你呢?为了吴向饭盒里的一点肉菜,就听他的馊点子,去偷拿煤球,把学校柴垛点了?”

“老师,我……”尚青竹看着火堆,不吱声了。

“叭,叭叭……”坡坑中小小的火堆突然爆出了几个火花,映在这伢子透着愧疚与羞惭的眼中,驱赶着暗色的迷蒙。

——

“李老师,又烦扰你了!”

过了半个多小时,紧张疲惫的尚青竹靠着李小燕的肩头,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尚守田和许萍找来了。

他们以为侄子惹了祸怕打,就赶了鹅群出去,累了会借邻居家躲躲。哪想到带着两个女儿吃席回来,却找不到尚青竹,急得四处寻了过来。

“这伢就是这样不懂事,动不动就跑!”许萍嗔怪着,要摇醒尚青竹。

李小燕却阻止了她,推过自行车,将尚青竹抱起来,放在自行车后座上,推着车,跟了尚家夫妇赶着鹅往他家走。

尚守田脸上挂不住,也有点嗔怪李小燕:“这伢都不读书了,李老师你还赶着来找他。”

李小燕转头笑着:“这伢怎么会不读书呢?”

“不是你们校长说,要开除他么?还要开大会让他做检讨?”尚守田对这丢面子的事相当不满。

李小燕扶了扶歪斜下来的尚青竹:“那是校长的气话,既然让伢做检讨,就不会开除他。只是想让伢吃个教训。”

尚守田却不想领情:“照我说,竹伢子就不是个读书的料!你看看他读书才这小半年,就惹了多少祸事!这次点了学校的柴,我家都赔不起,以后再惹祸,可怎么办咧?”

许萍也说:“是啊!要么就别让伢子再去学校惹是生非了,害得家里天天提心吊胆。”

“……”李小燕沉默着,没有回应,只是认真推着尚青竹一步一步走。

到了尚家门口,她谢绝了许萍约她进去坐坐的邀请,喊醒了尚青竹,让他从车上下来站着,然后郑重地面对着尚守田:“青竹他叔婶,能不能听我讲几句话。我从村小到乡小代课也近十年了,这十年里,见伢子们读过书与不读书,毕竟不一样。虽然读不读书,伢子们做的都有好有不好,但是在你们说的惹是生非、让家里提心吊胆的,读过书、接受过教育、有了知识的,明显还是给家里添烦少!要不然,国家一定要普及义务教育是为什么呢?调皮的孩子都不读书,不是更惹是生非吗?”

见尚青竹在自己身边懵懂地揉着惺忪的眼睛,她俯身拉起孩子一只手:“这伢子就是因为许多事情还不太懂,所以随便别的同学一句话,就跟着一起去,结果闯祸了。要是再不知晓情理、没有知识,以后是不是随便给人骗一骗,又跟去闯更大的祸事了?前些年邻村一家的伢子,十几岁就跟着人家去抢东西,结果犯了法,被抓去做班房了。他是家里独养的儿子,父母养他的心血都白费了!”

尚守田听着,默不作声。

许萍讪讪的,轻声嘀咕:“竹伢子胆子小,哪里就敢惹这样的祸事咧。我们提醒着点也可以的。”

李小燕正色:“你们知道,为什么竹伢子喜欢在学校动手吗?不就是因为你们说,能不能在人前直了腰说话,要看拳头硬不硬、家里能打架的男人多不多吗?这样教伢,伢能有个好吗?”

“这,这村里不都这样吗?”许萍不服气。

李小燕扔了重话:“那拳头硬着的还多咧!你们以为在家养得竹伢子拳头硬,那人家家里条件好,养得伢子拳头更硬、更能打!除了拳头,现在还有刀,还有枪!不读书,不讲理,就凭一双拳头够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