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条路两样风光

昨天晚上和何小平分开后,闫静云并没有回家休息。她像她说的那样来到了以“面皮”两个字在全国出名的,西安老火车站。

在这里她没再吃咬过两口的老面包,却一直忙活到了凌晨两点。到最后她疲乏到了极致,瘫坐在了路边。就好像站在讲台上没日没夜的讲了两天课,终于坐到了办公室的木椅子上一样。

事实上,在这样的时候,她非常需要有个人帮她分担。然而,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何小平。她的要求并不高,只希望有个人能在精神上给她依靠。何小平恐怕连精神的确切含义都弄不清,更不要说别的了。闫静云巧妙的摆脱了何小平,也巧妙的避免了可以预见的更多羞辱。她不想跟这个市井无赖再有任何瓜葛,更不想让在天空中某个位置俯视的马明勋看到她在离开他的日子,竟如此不堪。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三点。

她连灯都没开,直接摸黑躺在了**。她的腿脚、腰身、脖子没有一处不酸胀、疼痛,可是却睡意全无。就这么样,她睁着双眼,一直熬到了天光再现,街道上传来了第一声汽车喇叭响。

她咬着牙下了床,看到了放在餐桌上的玻璃水瓶。幸好水瓶里还有水,她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气喝完了。随后,她洗了一把脸,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发了几秒钟呆,随手理了理凌乱的鬓角,又出门了。

其实整条文艺路以和友谊路交汇处的人形天桥为分界线,由南往北,分为文艺南路和文艺北路。

文艺南路上有长安大学、文艺路茶城、板胡学校、布匹市场,以及一家挨着一家的花鸟虫鱼门市和宠物店。再加上街道西面,一整排老旧家属院,文艺南路看起来似乎更与旧城区老街道的身份相称。

文艺北路的尽头是环城南路,再往北就是西安人引以为自豪的护城河和明长城。随着西安这座主打旅游产业的现代化都市的不断崛起,在护城河岸的蜿蜒回环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无数家酒吧、西餐厅。

文艺北路正是以这股隔路相望的“洋气”为起点,开始了一路的繁华。扼守路口的群众艺术馆,以及林林总总的餐馆、旅店,还有路中央地带的省歌舞大剧院、京剧研究院、戏曲研究院。再加上临近人行天桥那一片的两家商城和成排的钢琴店、艺术培训班、足疗店、SPA馆,都让文艺北路充满了小资情调和现代意义上的文艺气息。

当然了,作为改造中的老街道的一部分,文艺北路也有不少家属院。但是这些家属院大都很好的藏在高楼之间的某个隐秘角落,又或者被无缝衔接的一家又一家有着漂亮门头的服装店、蛋糕房挡在了后面,成为了一种不易察觉,又或者被人选择性忽略的存在。

何小平和豌豆居住的门市家属院,就在文艺南路,而马悠悠的家,也是闫静云正在走出的莱茵慢城,正在文艺北路。

一条路两样风光,仿佛把住在道路两段的人们也分成了两个阶层。文艺南路的人大多烟火气足,是人们嘴里常说的市井小民。文艺北路的人吃蛋糕、喝咖啡的多,更像是居住在大都市里的现代人。

不过,从本质上讲,文艺路和西安这座“十三朝古都”的气质基本一致,那就是又洋又土。

另外,身为同一条路的两个组成部分,文艺南路和文艺北路还有一个相似的地方——两条路上各有一个自发形成的“人市”。人市顾名思义,就是靠劳力过日子的人出卖劳动力的地方。文艺南路的人市是为布匹市场服务的,主要以蹬三轮车的男人为主。

而文艺北路人市的人员构成就复杂的多了,这些人男女都有,能干的活更是从电工、水暖工、刮腻子的,一直可以延伸到保姆和挖鸡眼(注:一种皮肤病)、拔牙、理发的。

闫静云抬起右手,正打算拦住一辆经过的出租车,却在不远处的人市上看到了一双盯着自己的眼睛。

“算了,你走吧。”

出租车刚停稳,闫静云回望着那双眼睛,冲着司机摆了摆手。

“有毛病啊!”

感到自己被人戏耍了的出租车司机,翻了个白眼,把车子开走了。

“哎……”闫静云的右眼皮剧烈的跳动了几下,叹息了一声,迎着那双眼睛走了过去。

“徐阿姨,好久不见,您还好吗?”

她打量着徐彩芹在晨风中微微起伏的白发,心情复杂到了极致。徐彩芹是徐雯的母亲。闫静云听人说徐彩芹年轻时就守寡,大半生都是和女儿相依为命走过来的。3月23日发生在文艺路天桥底下的那场车祸,不光夺走了自己的丈夫马明勋,还夺走了徐彩芹的女儿徐雯。

以前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解释什么是“同病相怜”,闫静云基本都是照本宣科,按教案上写的来。从今往后,如果再让她讲解这个成语,恐怕她永远都会想起徐彩芹。因为无论是和女儿相依为命,还是在同一场不幸中同时咬紧牙关,这个老人都和她有着相似的灰暗命运轨迹。

徐彩芹继续用浑浊的目光打量着闫静云。她没有回答闫静云的问题,呼吸却变的有些急促了。片刻后,有人用浓重的关中方言喊了一声“招工的来咧!”,徐彩芹最后用幽怨、愤恨,又悲悯的目光看了闫静云一眼,果断转过身,冲进了像抢食的恶狗一样拼命涌动的人群。

闫静云看着老人的身影被疯狂的人们吞没,一股悲凉涌上了心头。她赶忙抑制住想哭的冲动,不停的招手,试图拦下任何一辆经过的出租车。

在何小平的坚持下,豌豆还是吃了一碗豆腐脑、一个鸡蛋和半根油条。看着满意的成果,何小平喜上眉梢,他盯着手机里公布的城市规划方案,不痛不痒的说:“西安这地方邪,以后别随便说话了。”

豌豆白了他一眼,很鄙视他这种胡乱把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的做事风格。政府要拆迁文艺南路的家属院,哪里能是她一个初中生一两句话就可以影响的?

“何叔,早饭也吃了,你昨晚答应我的事情现在能说了吧?”豌豆又把话题拉回到了王诚离开的原因上。这是她的心结,不解开这个疙瘩,她预感到自己很可能一辈子都会活在父亲不辞而别的阴影里。

“行,说就说,其实也没什么。”何小平摁灭手机屏幕,撕了两片卫生纸,把其中一片递给了豌豆,故意把眼睛一眯,让豌豆看起来觉得他的眼神很迷离。

“你爸为了梦想。”

何小平用另外那片卫生纸擦了擦嘴,带着回忆往事的口吻,幽幽的说:“你知道的,我们都年轻过,谁还没做过梦呢,就像我,你别以为我这一辈子就卖布了,我还有大事要干呢,我家是古筝世家……”

“何叔,你不用往下说了,我不信。”豌豆打断了他,咬了咬嘴唇说:“如果我爸为了实现梦想,他为什么不迟不早,偏偏要等到徐雯阿姨出事那天,离开的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