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离人心上秋

薛曜时不时偷偷低头看一眼初月,见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窝在自己怀中,越发心乱如麻。他觉得愧疚,却说不出口。想到她没有和顺王一起离开,心中似乎溢起一丝欢喜,又被他硬生生压下。他咬了咬牙,一声不吭地往前走着。

桃幺和周嬷嬷早就候在房门口,探头探脑地看着。薛曜进屋,小心地把初月放在**,在她床边坐下。初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见他好像不生气了,开口道:“我身上的衣裳都脏了,我想换一身……”

薛曜看她惊弓之鸟似的,略微侧过脸去:“你放心吧,我、我不会伤害你的。”他突然想起什么,吩咐周嬷嬷:“上回皇上赏赐的东西里,是不是有些衣料?你挑几匹好的,拿来给公主做些新衣裳。”

周嬷嬷面露难色:“这……这批衣料是老夫人想用了做冬袄的,若是匀了给少夫人,怕是老夫人那边不好交代……”

初月心中一动,试探道:“我自打进府,就从没见过老夫人。老夫人是不是……不喜欢我?”见薛曜和周嬷嬷都沉默,心中确定了七分,“夫君,我知道我嫁进来得突然,老夫人一时无法接受,我能理解的。只是我听说老夫人如今在京郊礼佛,那寺庙的条件肯定不比府里。要么……让我去接老夫人回府?”

薛曜诧异:“你去接姑母回府?不行。”

“为什么?”初月垂下头做出伤心之态,“看来夫君还是不相信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薛曜不自觉地解释,“只是那济福寺在京郊山上,路途崎岖。等我把这阵子军营里的事务处理完了,我陪你一块去。”

“我是薛家的媳妇,没有早日想到要接老夫人回来,本来就是我之前疏忽了。夫君公务要紧,不能耽搁,就让我自己去吧。本来就是我惹得老夫人不高兴,这样也显得我更加诚心。等我把老夫人接回来,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薛曜看她认真,思索了一阵,神色郑重的开口道:“你不必赔礼道歉,姑母的事本就与你无关。今日也是我对你不够信任,才误会了你,从头到尾都不是你的错……既然你有这份孝心,那就去吧,我安排手下人护送你便是。”

初月笑了笑:“多谢夫君。”

薛曜点了点头,带着周嬷嬷走了。前脚二人一出门,后脚初月就立即跳了起来。方才的乖巧一扫而空,换上了满脸得意。她跑到窗边,鬼鬼祟祟地探头四下看了看,又把窗户合上,拉过桃幺:“桃幺,我们要借着这次接老夫人的机会逃跑!”

桃幺吓了一跳:“公主,你才刚刚死里逃生,怎么又要冒险?”

“正是因为刚刚死里逃生,我才更加下定了决心要早日逃出去。你知道吗,父皇明明读了我的信,却还是要把我留在这儿,看来我是不可能指望父皇准许我和离了。你也看到了,薛曜这人忽冷忽热的,我今天是真被他吓着了。趁他现在对我心怀愧疚,比较好说话,我们一定要抓住机会。”

初月用过了晚膳,去书房敲门。薛曜在房里问:“谁?”

“夫君,是我呀,我来替你斟茶。”

白里起来开了门,薛曜正坐在案前,案上摊满了公文书籍等物。初月走过去,毕恭毕敬地替他斟茶倒水。薛曜打量了她几眼,实在忍不住:“你仿佛……殷勤得有点过分。”

初月捂着嘴假笑:“夫君说笑呢。只是从地牢出来之后,初月想通了很多事情,决心做一个温柔贤淑的好妻子,好好伺候夫君。”

薛曜埋头看公文:“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初月心中冷笑:做了亏心事,良心不安了吧。面上还是温温柔柔的:“好呀,夫君说不提,那就不提了。”她又瞥到案上还有一个打开的锦盒,里面躺着一个陀螺,不由好奇,“夫君这里,怎么会有这种小孩子玩意儿?”

薛曜轻轻打落她伸过去的手:“你不要碰……这是兄长的遗物。”

原来他的兄长已经过世了?初月看着薛曜,见他盯着陀螺神思恍惚,或许是思念兄长想得入神,垂下的眼眸映着灯火,波光粼粼。烛火忽而一闪,初月回过神来:“不碰就不碰……来,夫君喝茶,我来替夫君研墨吧。”

薛曜打量着她在灯下乖巧地研墨,浑身不自在:“不用了,如果你实在想做点什么,就去替我把那边架子上的书理一理。”

初月应声去理架子上的书。理着理着,一册书掉落在地上,夹在书中的一张纸飘了出来。初月俯身捡起来,拿给薛曜看:“夫君,这本书里怎么夹了张磐香阁的单子?买的还是流云飞雪……”

“磐香阁?那是什么地方?”

“夫君明知故问呢,若是夫君有了心上人,大可不必瞒着我,我很大度的。”

“你又胡说八道些什么……”薛曜瞥了那册书一眼,神色一动,“回答我的问题,磐香阁是什么地方?”

“就是那个卖胭脂水粉的磐香阁呀。磐香阁的各色胭脂水粉最是有名,尤其是这唤作流云飞雪的养肤膏,出产甚少,要价昂贵,想买一罐必得先下定,再等上好些日子呢。”初月坐到薛曜身边,温柔贤淑地笑着,“夫君既然买了这么昂贵的东西,想必对这女子很是上心。夫君,其实我从小体弱多病,怕是很难替薛家开枝散叶。夫君若是有意再纳个妹妹进门,给薛家传宗接代,初月决无异议……”

薛曜越发觉得瘆得慌:“行了,我看你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究竟有何贵干。”

初月嘿嘿一笑:“夫君真是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夫君。我就是想问问,明日我能不能出门逛逛?正巧刚聊到这些胭脂水粉的,我想出去置办点回来。”

薛曜沉吟了片刻,还是答应了,初月立即喜滋滋地行礼告退。待初月走了,薛曜把订单拿给白里起:“这张单子,夹在兄长的遗物中。”

“这单子上写提货的日子是四月十四……那不正是薛统领出事的前一天?”

薛曜点头:“如果能查出兄长是想把这东西送给谁,兴许可以问问那天发生了什么,算是一条线索。”

“这流云飞雪如此昂贵,能用得起的人,要么是名门闺秀,要么是宫里头的贵人……”

“告诉罗戟,让他查查宫里。”

闹市中的樊楼,乃是南桑最负盛名的声色之所。几座楼台亭榭连绵相接,具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前头是酒楼,后头是烟花之地。此时华灯初上,樊楼中四处张灯结彩,轻歌曼舞,名流骚客都在此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房间里丝竹声声,一众美人水袖翩翩地舞着,风情万种。星辰却连看都不看一眼,独自坐在桌边,一盏接一盏地喝着闷酒。

脑海中,薛曜抱着初月远去的背影挥之不去。皇姐居然推开了他,跟着薛曜走了。他觉得烦闷不已,不觉攥紧了手中的酒杯。酒杯咔嚓碎了,锋利的碎瓷片划破了掌心,滚出一颗血珠。罗衫心不在焉地跳着舞,见他受伤,忙停下动作扑过来:“公子!”

星辰有些醉了,迷蒙中看到初月的脸在他面前,喃喃道:“你怎么来了?”

“奴家一直都在啊。”罗衫伸出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搭上星辰的肩膀。星辰回过神来,眼里闪过一丝嫌恶。

罗衫整个人都贴了上来,不知何时已经衣衫半褪,露出大半香肩。星辰看着她的肩膀,想到初月在这儿有一个小小的疤。那时母妃病得重了,他们俩都还小。那个恶毒的苏贵妃,变本加厉,换着法子对他们姐弟俩横加刁难。有一日苏贵妃借故要罚他,初月想要拦着苏贵妃,却被她手上滚烫的茶水溅到,从此肩上就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疤。

那时你说,这疤的形状像颗星星。你的身上有了星星,就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星辰反手解下腰间的匕首,抵在罗衫的肩头,轻轻转了转:“你说,若是我在你这里留下一道伤疤,你会不会恨我?”

罗衫咯咯一笑,肩头一点点顶了上来。利刃刺破皮肤,绽开一朵鲜红的花:“这可是要一辈子带着的伤疤。公子给的,罗衫求之不得。”

星辰意兴阑珊。他收起匕首,把罗衫推开:“下去,找练七娘领赏去吧。”

秦一霄闪身进来:“王爷,公主方才派人去府上传信,她明日会出门,约您正午时分在樊楼相见。”星辰眼中,登时有了神采。

初月从薛府出来,像只终于出了笼的鸟儿,心情大好。她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左看看右看看,一路走一路买了好些小玩意。桃幺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催促道:“公主,还是快点办正事吧。”

“约的是正午时分,着急什么。”初月目光又被路边一处书画摊所吸引,走过去挑挑拣拣了一番,看到一张美人出嫁图。画面上,红衣的新郎和一位少年争抢着新娘。新娘被新郎横抱在怀里,盖头落了一半,露出眉目精致的半张脸。

初月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画中人有些眼熟,狐疑道:“店家,这画的是什么典故,我怎么没有看到过?”

店家呵呵笑着凑上来:“小姐不知道吧,这是当朝初月公主嫁与薛曜将军时,小舅子顺王爷去抢亲的情景。如今这幅画卖得可好着呢,小姐要不要买一幅?包您和这公主一样,桃花灿烂,定能找到一位如意郎君。”

“不、不用了。”初月拉着桃幺就跑,“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还桃花灿烂……还是快些去樊楼吧。”

樊楼雅间中,北泽侯面前的桌上撂着厚厚一沓女子肖像。他一张张翻过,俱都扫兴地扔下地去:“你们樊楼号称集齐天下美人,原来也不过是些庸脂俗粉。侯爷我千里迢迢地来一趟南桑,遇到个晦气公主就算了,如今花钱来潇洒,你们就拿这等货色敷衍我?!”

小厮道:“侯爷,这边有些市面上搜集来的美人图,您要不要看看?”

北泽侯随意瞟了一眼,见面上头一张是一幅美人出嫁图,画纸下端印着几个字:初月公主出嫁图。他登时跳起来:“初月公主?!不可能,我之前收到过这个初月公主的画像,画上的女人奇丑无比,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幅画?”

小厮吓得直哆嗦:“店家说这是最近卖得最好的一幅,是当天亲眼见到这场景的书生所画。那天围观的百姓不少,人人都说,真人比这画上还好看上百倍。小人绝不敢诓骗侯爷啊!”

“滚下去!”北泽侯一脚踢开小厮,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本侯爷当时还听说,这个公主常年患病吃药,还被死去妃子的冤魂附体,大晚上神神叨叨地到处乱跑,这才退了婚。听说南桑皇帝转手把她赐给了那个薛将军,还替他觉得晦气。现在想来,这一定是这对奸夫**妇设下的骗局!一个故意送丑画给本侯爷,一个在宫里头装神弄鬼宣扬出这般名声。现在看来,这公主不仅是个美人,怕是也没有病。本侯爷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他愤怒地将桌上的画轴扫下地去,画轴骨碌碌的滚到了门边。随行的侍从过去收拾残局,看了一眼门外,突然顿住:“侯爷,您快过来!”

“大惊小怪什么!”

侍从指着门外:“您快看那边那个女人,是不是……和画中颇为相似?”

初月走进门来,屋内一阵馨香扑鼻。星辰正襟危坐,手中拿着一本书,仿佛看得入神,她不由戏谑道:“没想到呀,我家星辰在这风流之地,还能静下心来读圣贤书。”

星辰继续翻着书,对她不理不睬。初月凑上去:“好星辰,还生我的气呢?”

星辰瞪着她:“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而我这嫁出去的姐姐,就如同那天亮之后的月亮,无影无踪,销声匿迹。”

“我现在不是来了吗?星辰呀,要是换作以前,你敢来这种地方,我打你一顿都算轻的。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就此和好好不好?”初月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递到星辰面前,“喏,这是你最喜欢的糖葫芦,我给你赔礼道歉了。”

星辰赌气:“我不要你道歉。我只希望你不要像月亮一样消失,还和从前一样,管着我,为我生气。”

初月嘿嘿一笑:“我当然和从前一样了。傻星辰,昨日我是故意演戏给他们看的。我要是和你走了,高公公回去给父皇吹吹耳旁风,怕是咱俩现在都在地牢里呆着了。”

星辰脸上有了点寒冰消融的意思:“所以你对薛曜也不是真心?”

“自然不是了!那个断头台有什么好的。而且我们可是从小就约好了要一起离宫,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举头三尺有神明,怎么能说毁约就毁约呢。”

星辰终于笑了,接过糖葫芦:“那就好,我原谅你了。”

初月笑逐颜开,又道:“我今天找你,还有一件大事。薛曜答应了我,让我去接在京郊济福寺礼佛的薛家老夫人回府。我打算趁此机会,逃出生天。”

星辰大喜过望。二人凑在一起商量了半晌,敲定了计划。末了初月道:“那就说好了,就以鸟鸣为号。然后我们还是和上回一样,再对一个接头暗号吧。就用……月上柳梢头,后一句是……”

星辰沉吟片刻:“……离人心上秋。”

“好!月上柳梢头,离人心上秋。再过几日,我这轮明月就能永远离开这棵歪脖子树,去拥抱丰收的秋天了!”

“还有一事。”星辰皱眉往地上看看,“皇姐戴的这铜铃,叮铃铃的响个不停,怕是会暴露行踪。”

就是皇姐似乎对这铃铛喜欢得紧,也不好摘下来扫她的兴……星辰想了想,掏出一罐东西。盖子一开,初月眼前一亮:流云飞雪?”

“我寻思着你手上的也该用得差不多了,新买了一罐。”星辰蹲下来,挖了一块流云飞雪,塞进铜铃里晃了晃,“好了,这样就没声儿了。”

初月嗔怪道:“哎呀,这可是号称用一丁点儿就可以返老还童的东西,金贵得很,你这是在挖我的心啊!快,你手上剩的那点都抹我脸上,可别浪费了。”

星辰笑着把指尖上的霜抹在初月鼻头上。二人闹成一团,丝毫没有察觉门外竖着两双耳朵,正在偷听。北泽侯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奸诈一笑,和侍从对视一眼,偷摸着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