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妖术
正月初九,卯时。
杨惟德与包拯一同来到榆林街第一现场,他们离开大内后便径直来了这里。文相突然没来由心口疼,没有一同前来。
榆林街距离大内不远,出东华门片刻就到,此时早已经有皇城司的虞侯人等守住了现场,禁止闲杂人靠近。
自白骨妖人腾空而起,至今已经六个时辰,看守的虞侯说此后并未有人靠近石碑。地上的雪被踩的很脏,但是足印并不多,想来是第一批赶到的禁军和开封府差拨踩踏出来的,不过开封府的人已经被打发回去了。
包拯倒是很有兴致地查看一番,另外让虞侯找几个当时在场的人来问话。
杨惟德不懂勘察现场,他还在思忖那首童谣,试图通过这些信息,逆推出整个阴谋的全貌。
那黑袍骷髅留下的担子还在那里,一边的箱子已经打开了,里面是一些七圣刀幻术的用具。其中有一根表演悬浮术的拐杖,还有一根用途不明的笛子,一把暗藏着火药捻子的雨伞。
杨惟德在瓦子里见过类似的七圣刀表演,其中最有名的是叫做薛停鹤的幻术大师。他只一打开雨伞,便腾起烟雾,烟雾散去后,撑伞的人却不见了,只留下打开的伞还在地上滚。如此惊人的表演引发了满堂彩却没人知道怎么做到的。当时杨惟德便怀疑舞台下面有地道,但是没有听到机关打开或人跌落下去的声音。至于如何发烟,当时猜是特殊配方的火药,因为即使他坐在第四排也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硫磺气味。现在看起来,猜测没错。那么,腾云而起的妖人,是否也是用火药造的烟雾?
另外箱子里还有一沓子黄纸,上面抄录的正是那首童谣。幕后的主使唯恐现场没人能记全这么长的童谣,故意留了文字,用心倒也实在。
据街坊说,骷髅化作一团云向皇宫去时,所有人都跑散了。大约过了一刻,才有人战战兢兢返回,那时箱子已经打开,这些黄纸飘散的到处都是,也不知道被捡走了多少。
黄纸上的字写的大大小小,歪歪斜斜。这么乱涂一气只为了是隐藏字迹似乎没必要,也可能是为了让人联想到扶鸾术的鬼画符,增加神秘诡异的气氛。
他转头看到包拯正在询问当时距离升空妖孽最近的目击证人——李大胆。
李大胆还没缓过来,被询问而被迫回忆时,目光呆滞而又空洞。
“我且问你,可亲眼看到那妖孽腾空而起,就悬在头上咫尺处?”包拯问道。
“小人亲眼所见。”
“但是你的口供所言,那操傀儡的骷髅先放出白雾,将其包裹住。此言可属实。”
“属实。”
“你可知,按《宋刑统》,编造神奇怪诞惑众者,便可定妖言罪。轻则杖责,重则绞刑。”
“小人万死不敢胡说。”李大胆噗通跪倒扣头。
“你其实并未看到白骨妖人升空,你看到的只是一团烟腾空而起罢了。”
李大胆张大嘴看着包拯,他的脑子运转的异常迟钝,暂时无法想明白,这位黑脸大官到底想问什么。
“相公,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啊。”
老包见他呆头呆脑的,看来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
“我再问你,你离这团云最近,可曾闻到什么味道?”包拯换了个问题。不远处杨惟德心想:终于问了句有用的。
“没有啊。”
“可有硫磺或者硝石的气味?”老包追问。
“小人发誓,没有这些味道。那云气,暖暖的淡淡的,倒是有一股花香。”
包拯愁眉不展,也问不出其他问题。
杨惟德到了跟前。
“我问你,那首童谣他念了几遍?”
“有五七遍吧?”
杨惟德转回身,发现包拯已然在研究那块断裂的石碑了,上面似乎有字。包拯擦去上面污泥浊雪试图辨认。
“是个单双的单字?”
“相公,这是单雄信的墓碑。”边上一名军官插话道。说话人长得帅气干练,山西口音,估计是正巧赴京的外地禁军被临时抓差来调查这桩案子。
“单雄信?隋末大将单雄信?”
“正是。当年单雄信被李世民擒杀,秦王感念他也是一代雄主,就埋在了这闹市中。”这位年轻的虞侯一点不怯大官,从容答道。
“哦。原来还有这段典故。”
“相传,墓边上这颗枣树,”虞侯抬头指点树冠“就是单雄信所使的枣阳槊所化,其树叶片片尖锐,与寻常枣树不同。”
“哦哦。你如何知道这许多。”
“昨夜起,石押班便着小人守在这里不许行人走过,还询问了地保并几个干系证人。”
“嗯,做的好。可知这碑坏了多久?”
“小人问了左右邻里,这碑损坏大概有二十年了,年长的说,景佑元年夏一个霹雷打中了枣树,削断一根粗枝砸下,正好砸坏了石碑。后来这枣树逢春又开,竟然没死。都说是这树护着单雄信的坟不遭雷劈,而单雄信阴魂有保着这棵树不死,也算佳话。”这个虞侯颇有些口才,原本只是不相干的街坊证言,经他口演绎的竟有几分传奇。
包拯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碑虽残破,但是字体倒是遒劲古朴。可知是谁写的?”
“据说这碑文,乃是单雄信的同乡好友李世勣手书。”虞侯继续对答如流,看来昨夜今晨,附近邻里被他盘问的够呛。
“原来这残破石碑竟然还有些人文掌故,过几日我便来拓一下上面的字。”包拯拍了拍手上残雪。
“包相公。”杨惟德打断了包拯的兴致,他发现了老包一处思虑不周。
“哦……杨少卿有什么见教?”
“可还记得,在御花园找到的骷髅状傀儡手上的兵器?”
“哎呀!”包拯大惊,已然意识到自己漏了什么。
“那骷髅傀儡使的,也是槊。”
“这其中难道……”包黑凝眉急思其中关联。
“比如那谶诗的第一句……”
“驱骨骸豪杰尸冢?”包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转身看那石碑。“难道应在这里?”
经杨惟德一点拨,老包意识到谣谶的前三条已经全部发生。如果事情会依次发生,那么第四句很快就会应验,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以杨少卿看,这第四条收怨魂积尸笼中的‘积尸笼’会是何处?”
“字面看好像是……关押死囚的刑狱之地吧?”
“所言似有理啊。”包拯终于放下成见,赞同了杨惟德一次。
“包相公打算如何布置?”
“这京城内关押死囚之地,无非大理寺狱、开封府狱,还有那御史台的台狱。若有人要在此三地装神弄鬼搞出些事来……那便好极,既然摸到些形迹了,必须抢先筹谋……嗯,我会从军头引见司里找些面生可靠之人,隐在这些衙门外的暗处,只等他们作妖便一网成擒。杨少卿,如今先机未定,案情不明,切勿与他人言说。”
“包相公放心,下官自然知道轻重。”
包拯说完,风风火火离开,全然没有疲惫之态。杨惟德并不看好包拯能守株待兔等到机会。他已然察觉到暗中的对手是段位极高的阴谋家,不是那么容易抓到的。积尸囚笼是什么,字面看应该是牢房,但是文字游戏是很容易制造误导的,这一点他太清楚了。
他一个人溜溜达达回去,也不回司天监,直接回到城外家里,想着先好好睡上一觉,然后从父亲留下的堆积如山的纪录里找找看帽妖的线索。谶语提到了帽妖,并非随便诌佞出来的造词,而是一个有特指的旧词,他年轻时听闻自己父亲提过,大概三十年前,帽妖在洛阳、东京和应天先后出现,引发过巨大的恐慌和政治危机。有心人借用帽妖这桩旧故事,显然有阴险图谋。
老杨的家就在汴河南琼林苑边上,远离闹市还算清净,他平日还得为官家研究符篆丹鼎两门,无论炼丹还是画符都必须凝神静气,远离尘嚣和烟火,城外倒是最合适。
回到家已然不早,也顾不上吃饭先倒头睡下,他可不似老包那么热情高涨。
包拯的脸色常黑不容易看清喜怒,但是眸子里战胜挑战的欲望,杨惟德还是看得很分明的,那不是五十多岁知天命的男人该有的眼神。
实际上,早上出宫门时,老杨就想找个说辞溜回家,一时没找到体面又合乎情理的理由,却怎料那老奸巨猾的文彦博随便寻了一个心口疼的借口抢先了,自己只能跟着老包风尘仆仆去看现场。说起来三四年未见,文彦博好似老了很多,也不似当年锋芒毕露,要知道那时候,他可是敢对圣上语带揶揄。昨夜在迩英阁谈及案情时也没有如包黑那样急着下结论,也没有针对自己语带讥讽。
躺下没多会儿,似睡非睡间没来由响起鞭炮声,起初老杨以为爆竹声来自梦中,琐碎梦境也随着鞭炮声变化,似又走在红毡上,在众人嬉闹中要重入洞房?心里急着想看看这回梦里的夫人长得如何。可恨那鞭炮声没完没了,终于将短暂的好梦吵醒。
他起身半躺着,生了一会儿气,外面鞭炮声才停,这才喊夫人进来问怎么回事。夫人说是琼林苑边上旧府邸有人搬进来了。
老杨思忖琼林苑边上的气派大宅院都是宫里产业,倒是空了许久,怎么就有人住了?夫人说:你整日修道炼丹久不闻窗外事了,现在那大宅已然是驸马府了,只是公主年幼尚未能出嫁,不过驸马一家今天搬进来,以后就是邻居了。
老杨披着杯子掐算时辰:“甲午年甲戌日,忌乔迁婚嫁动土修灶,午时两刻,时辰也不吉,乔迁日子如此草率,这驸马府怎么也没个明白人?”
自言自语被夫人听到,于是不免两句唠叨:“不就是搬家嘛,哪儿那么多名堂?打扫干净不就行了?”
“你个妇道懂什么?你知道那旧宅以前住的谁?是打扫能扫干净的吗?”
“你若知道快说,我还有两领被褥要拆洗,没工夫等你卖关子。”
“那里是后蜀亡国之君孟昶的旧宅。当年他被太祖幽禁与此,后来死的不明不白,这里也就废弃了。这府邸旧宅生地,阴气森森,非得请道士和尚做几遍法,杀鸡杀狗祛两回祟才可乔迁,如何能这么轻率。”
“那孟昶的夫人岂不是花蕊夫人?”
“亏你还有些见识。”
“嗨,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常去瓦子里听说古,听过《古今乱佞群雄传》,也知道些人物典故。”
夫人说着出去了。
外面倒是安静下来,杨惟德倒头就睡,一直睡到夜间才醒,然后再开始琢磨谶语。至于包拯那里如何调查白骨妖人,他就不管了,既然老包觉得有一个司天监少卿参与调查会“徒增歧见”,会把调查方向带沟里去,那就让他自己去查吧。
从已经发生的事情看,谶语会依次应验,接下来就看积尸笼这个隐语会应在哪儿了。
杨惟德是不看好包拯能这么轻易找出对手,自己能做的也就是到书斋阁楼上翻故纸堆,找找三十年前帽妖纪录,当然也未必有用。
翻了一个时辰,老腰快断了才起身,不期看到窗外不远处黑黢黢的驸马府,那里房舍众多却只有阁楼上几点灯光。虽比往日是多了几分生气,仍然显得诡谲和阴森,想来驸马家人口不多,排场也不大。
老杨也知道一些官场风言风语,知道驸马李纬其实是圣上表弟。这背后也有一段掌故。当年彰献太后垂帘,官家当着儿皇帝,一直不知道另有亲生母,太后薨殁后才知自己为李宸妃所诞。因此深感亏欠,有一日又梦见有天神责问:君既凉薄不孝,何谈民不怀忠?官家疑心会遭天谴,于是将公主许配给这个亲外甥算是对李家的补偿。老杨也常去宫中校验翰林天文院钟楼的浑仪,也听宫中人说,公主最不喜这驸马,说是长得丑不提,人还木讷,远看头有些大,近看五官失调,说话还有些结巴。但是如何丑却没见过,改天可以登门拜访看看传言是否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