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险恶童谣

正月初九丑时三刻,皇城司来人冲进司天监大门时,轮值当班的春官杨惟德已然在观星台浑仪下摆开桌椅,烫了一壶酒,又将家里带来炙猪肉、烤鹌鹑、脆筋巴子布置好,桌下又烧了一个火盆。原打算趁着新年后第一天当值,寒夜独影举杯邀月,也算聊表自怜。虽云厚月残,也不妨碍他靠着想象,与那朦胧月色里的广寒仙子一同慨叹寂寞,却未料还未饮第一杯,几个黄门带着侍卫亲军撞到了眼前,不由分说硬是夺了手中筷子,拽下观星台,塞进一乘暖轿直奔皇城而去。

小轿没有走西华门或者右掖门,避开了御街前人多眼杂处,而是绕了一大圈,自正北拱宸门入大内直奔迩英阁。

杨惟德坐在轿子里心中惴惴,右手在袖子里掐算:丑时三刻君王急召进宫,主何吉凶?丙寅月癸酉日岁破正北,恰是大内方向;又云,丑不戴冠,主不归家,时也非吉。如此推算,今日怕是有些事端。只苦了观星台上一桌菜,怕是要便宜了那翻墙进来的野狸子。

他为官得过且过,却也懂得进退之道,遇事总是先往坏处思忖:是否是年前月例的天文奏报未验而触怒龙颜?按说不会啊,这些年来观星相推国运的技术长进不多,但是查圣颜度上意、左右逢源的本事可领悟到不少。

平日里,司天监和翰林天文院的一班同事,也常在酒肆饮宴,耳酣面热后互吹心得,探讨如何将天文呈报写的百事皆准,哄得圣上龙颜大悦。

当今官家宽厚仁慈又颇有作为,但是孤家寡人当久了,也难如混日子的官吏那样心安理得,于是总想借助星象占术,预知水旱天灾、疾疫收成、边患战事这样的事情。这些危机大宋年年都会遭遇,天上星辰的方位变化也总是泄露出一些,须事后看,才似有天机的蛛丝马迹。并没有什么厉害人物能时时做出精准推算,真正的高手在于含混和机巧。一份好的天文奏报应当如是:无论什么事情发生,回头看时总有六七分应验。

他寻思,难道是自己的六壬神定法占卜不准?还是三势两仪定穴从出岔,皇陵又挖出地下水来了?亦或者近日京师苦寒路有冻毙僵尸,于是官家怪星象罪奏报不验?

但是,自己腊月呈报里虽然未明确写到岁初必有大寒,但是罗列了三十几条星象变化各主吉凶时,也没忘塞了一条:填星犯牛宿东留十日,春或多雨雪、江河易决、易生流民疫疾……这三十条若一条条探究,已然面面俱到,并没有什么灾祸没有包罗其中了。

想来想去也不是这桩,又或许是官家年问及改元的事情,自己未领会君意做出顺水推舟的天文解释?回想起来,当时自己细细揣摩后已在奏文里写了:

【孛犯关梁北二星云气贯苍白,亦可改元。】

只是后来眼看拖到年底迟迟未有回音,推测陛下又如往年那样心意犹豫,于是年末奏报上又写:

【天市垣北,天牢暗淡,或不宜赦宥、推恩、改元。】

如此万全的应对,别说仁厚如官家,就是有心人要拿自己个一差二错也不容易。

仔细梳理了一遍后,老杨略沉住气,从轿子里探出头看,却见宫中楼阁暗淡大多未掌灯,四处巡逻的侍卫亲军不在少数,气氛肃然诡谲,全不似平常新年。两边提着宫灯的黄门脸上都不好看。看这阵势,必然不是京师冻死几个人的小事。他也不敢问,只能捱到迩英阁。

轿子到了地方,外面已然有七顶大轿在那里,看来自己并不是唯一被召来的。

他刚下轿,就看到大内押班石全彬急匆匆迎面过来。

老杨连忙插手施礼:“有劳中贵人亲迎。”

对面石全彬赶紧回礼。

“少卿,可把您等来了。几位近臣都在阁中等候,就等您共商国是。”

杨惟德难免受宠若惊,甚至有些惶恐,通常来说“国是”并不是他这样的主司天文和占卜的官员可以“共商”的。

司天监只为官家决策,提供天文咨询和其他超自然方面的解释,老杨潜心撰写的占书:《景佑六壬神定经》和奇门类:《景佑遁甲符应经》就是干这个的。当然也难免一直为士大夫们深恶痛绝。朝臣们自有清高和执念,因为夫子他老人家虽然也算卦,但是不语怪力乱神。士大夫最恨诡谲难测的星象变数掺杂庙算,使得陛下总是能找到借口耍滑。他还记得数年前,官家被庆历新政纠缠的心力交瘁,于是从天文奏报里挑出一句:

【客星出而朔逢日蚀,政令严苛易生口舌怨言而不吉。】

想以此暂缓范仲淹搞得鸡飞狗跳的治三冗举措。司天监的奏报历来模棱两可百事可皆应,被官家拿来当托词,顺带背背黑锅倒也是分内事。但是殿前御史文彦博的嘲讽来的很快很直接,他在朝堂上念了一首李商隐暗讽君王迷信占术的诗。当念到:不问苍生问鬼神这句时,还笑着向杨惟德投来一瞥,仿佛看穿了一个逢迎君意的滑稽佞臣。

好在这件事后不就,文彦博就被温润宽仁,喜怒不形于色的官家打发去河北路平叛,听说至今还不许返京。

“中贵人,今日急召下官,难道……又有边患或流疾了?”老杨明知不是而故问,想先探听一二。

石全彬凑到耳边小声:“全不是那些,是张娘子薨了。”

“张娘子薨?”

杨惟德一时茫然,这件事与他的业务似无太大交集,他虽是玄学大家,但也只是涉猎形而上的理论家;宫里傩仪、斋醮、扶乩、祝由之类都还是有专人干。

“嗨,不止这个,更要命的是,几个时辰前,城里出了白骨妖人散布童谣谶语。那妖人还坐地飞升,化作了一团云。”

老杨一惊:“那谶语验了?”

“京师每天流言不知道几千几百,不验如何找您来?童谣里提到皇妃薨,还提到……我都不敢学,全是些动摇国本的虎狼之词。”石全彬声音压的更低。

“什么样谶语?”

“我这有一份抄录。”石全彬说着取出一张纸条递过来。

杨惟德抢到手里看了几眼,手便开始哆嗦。这十句话大部分生涩难懂,但是最后一句:出魔君宋祚有终,是个例外,这一句,毫不掩饰地表明了推翻大宋的终极目的。

司天监的工作除了观星相作历书,或者鉴定祥瑞吉兆给官家解解心宽外,最讳莫如深的一项工程,便是收集市井童谣加以研究,试图抢先嗅到阴谋的气味,手上的这张纸条,符合政治阴谋的所有要素,毫无疑问它就是来搞大事的。

自从有人在惑星残骸上刻了:“始皇帝死而地分”几个字后,历朝历代,几乎所有的造反作乱、宫廷政变的标配项目,都是谶纬之术。无论是鱼肚子里发现的“陈胜王、大楚兴”绢帛条,还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市井儿歌,都是江山变色、天下崩坏的前兆。不夸张的说,在帝国面临的所有严峻课题中,谣谶一定能排进前三。至于其中是否夹杂的超自然的力量,反而是其次的问题。颠覆王朝的关键从来都是人心,而所谓的妖术从来都只为了动摇人心。

“看把您也吓到了不是?还有更邪门的。”

“您刚才所说的妖人坐地飞升?”

“是啊。多邪性的事情。据说先化作一具枯骨,又化作了一团如斗笠般黑云,向大内过来。如今正派人在禁宫守卫呢。”

“哦哦哦,这就是这里如此多殿前司护卫兵马的缘故?”

“正是。光是想想就让人脖颈发凉。”

杨惟德倒不是太担心什么飞升的妖人。他的家学就是超自然现象研究,父亲曾领受章献太后密旨,研究先帝所遗天书,临终前一天,还意味深长地告诉他:玄虚后面未必都是法术,更多时候是阴谋。

所以,真正让他杨惟德害怕的不是什么妖人,而是谶纬本身,因为那意味着行动已经开始。细看这童谣的十句话,层层递进,到了“隐火犬社稷摇动”这句,祸心已然包藏不住跃然纸上了,并且暂时除了他老杨,还没人知道“吞扶光俯首真龙”这句,会在十四天后发生。想到这里,杨惟德下意识摸了摸袖子里那封下午刚收到的信。

自古的谶纬都无法凭空煽动祸乱,都必须以预言的应验来蛊惑人心,从这个角度看,编排谶语的人和杨惟德算同行,只不过一个在暗一个在明;一个心怀叵测,一个混吃等死。

按照他对目下的预判,这首童谣的十句话显然都含一条用来撬动人心的信息,通常是将要发生某件大事,谶语一旦流传,对赌就开始了,每次预言的应验,阴谋家就多加持一层神秘光环而大宋的正统性则会受到一分质疑。

现在第二条里妃子早薨一语成谶,单凭这一条就足够为整首童谣注入强大生命力,想要阻止其在民间流传已经不可能。其余的几条还处在未验阶段,其语言怪异似有所指又不明就里,这就是谶语的特征,目的就是故弄玄虚,若是接二连三应验,其煽动性势必陡增,最后人心就会倾向于“社稷摇动”或者“宋祚有终”这种险恶的心理暗示。明天上午,至多到未时,这首童谣一定会和张贵妃亡故的消息一起传遍京城,传的满城风雨。想要平息,只有抢先看穿每一条信息,进而阻止其发生。

当然话说回来,只要童谣预言的事件没有发生,其威力会逐步消弭,最终化为无形。但是要预知谶语预言的是哪件事,并加以预防却很难做到的,因为这种神神道道的东西,就如同他写的模棱两可的天文奏报一样,往往需要事后看,才会发现其中的玄机。想穿这一层,寒风中的杨惟德不由得下意识用袖子擦汗。

“少卿也觉得棘手?”

“这谣谶用心忒歹,我都有些恍惚。”

“所以万岁连夜请您来此议一议此事。”

“官家也来听议?”

“张娘子薨逝,官家正在皇仪殿哀思,不便亲自来,不过会有人将朝臣们的议论抄过去。”

杨惟德将纸条藏好,紧跟着石全彬进了迩英阁。

迩英阁内,摆开十张椅子,正对着前方一张空着的龙椅。已经有七位大臣就坐,他们也未等正四品的杨惟德到来,早已在高声争论。老杨进去并没有打断他们激烈忘我的辩论,其实也没人多看他一眼。他自己向前方龙椅先深施一礼,然后回转向其他官员施礼,仍然没人理会他,只有开封府尹吕公绰微微起身向杨惟德欠了欠身。

没等太监引座位,杨惟德很识相地坐了末席,中间空出两个座位。

他自知在大宋,文官与文官不同,虽然同殿称臣,但是司天监并不受朝堂重臣们的待见,因为司天监官员多是走举荐路子,而天文学知识太过冷僻,都是些家学传承,难免父子、叔侄间互荐。父荫子承来的官,自然是没有科举考上来的硬气。朝臣甚至会将司天监作为潜在的敌人,因为官家偏信玄虚,往往用司天监对天机的解读,轻巧推翻那些引经据典的长篇策论,这一点特别遭恨。所以这会儿杨惟德自知要低调些,暂时先陪坐静听不要草率发表看法。

只听了片刻,老杨便发现,他们争论的不是童谣和妖人,而是官家要以皇后礼在皇仪殿治丧并绰朝七日。

翰林学士王拱辰认为人死为大,这件事通融一下倒是也无不可。又举了前朝武惠妃薨,玄宗以后礼治丧的故事,史书也未见清议,而民间都念玄宗重情重义,谓之:得大于失也。

宰相陈执中则认为兹事体大不可轻忽,人死为小,法度为大,若轻忽法度只算眼前得失,非圣君所为。双方来来回回各执一词,其余旁观者或捻须颔首或正襟聆听,似乎都陶醉在这些车轱辘话里。

杨惟德心里赞成王学士的通融说,贵妃以皇后礼下葬也无不可,毕竟人已经死了。既然章献太后当年在后宫逾制方面开了一个好头,祖宗制度早就是千疮百孔,也不愁现在这么一点点小僭越。正思忖什么时候进正题,太监又引两人进来。正在激辩的王学士也随之停顿。

杨惟德见到来人也不由一怔,走在前面的是直学士包拯,紧跟在后的竟然是前相文彦博。

文彦博显然是这群人中的领袖,他走过来与众人一一见礼,杨惟德有些虚,却见文彦博拱手转向自己时,非但多停顿了一会儿,似乎还格外多欠了欠身子,自己赶忙深躬答礼。

坐定后,重臣们争论依旧,文彦博并未参与逾制争论,却不时拿眼角偷瞄老杨,看的他有些忐忑。

过了一刻,大太监张茂泽进来传陛下口谕:诸位高见已抄录到皇仪殿,朕俱已知悉,其中轻重自当斟酌,诸位请回待朝堂再议;春官杨惟德、忠武军节度使文彦博和直学士包拯暂留,另有差事交代。

激辩一场的大臣们抖擞精神离开,太监们搬走多余座椅,只留下四张椅子,押班石全斌这才将抄录的童谣给了文彦博与包拯。看起来,杨惟德与文彦博、包拯晚到,是官家特意安排的。

两人迅速浏览一遍,包拯似有些惊讶,文彦博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

“留下三位是官家的意思。以皇后礼治丧之事,其实官家也已有圣断,今夜只是让朝臣和御史们议一议,先放出些风声。眼下这险恶童谣和妖人才是要紧。据皇城司查问当时在场的数人,口供一致,都说留下这童谣的怪人,落下斗篷后竟然是一具骷髅,见他化作一团云在咫尺头上停留片刻后就飞向皇城,时间就在戌时三刻,比贵妃薨逝的亥时早了三刻。如此可怖诡谲之事,才是当务之急……”

“这等谋逆之事,官家不想让皇城司、开封府去办?”

文彦博试探道,他已经揣度到了官家只留下三人的大致用意。

“皇城司抄回童谣时,张天师正在驾前斋醮。天师认为此事背后必有幽冥诡谲之事,若声张难免京师人人自危,官家虽在万分哀思中,却也觉察其中利害,也赞同暗中调查。所以选的都是干练之臣,也不要在京城衙门有差遣的,以免同侪走动,走漏消息。官家说:敌在暗,我亦不可在明。”

“包希仁做过开封府尹,断过疑案无数,选他自不必说。”文彦博以手抚须,似对圣意略有不解,“杨少卿在司天监勾当奇门星象,自然也不可或缺,却为何还有老夫?老夫刚从河北反京畿,恐怕……”

“文相,您没看出来?这谶语最后第二句“复则王瞾耀当空”,当应在两年前被您平灭的,贝州弥勒教教主王则身上。当年您以地道攻入贝州,捣毁巢穴却未能一网成擒,走了妖女圣姑。官家思忖此事必与那弥勒教或有些关联。正巧您轻车回京述职,暗处宵小必不知晓,所以您才是官家第一个选定的。”

“哦哦哦,原来如此,在下驽钝了。圣意高明,敌在暗,我亦不可在明,嗯嗯,我亦不可在明……”

文彦博如同一下子开了窍。杨惟德从旁观瞧,觉得文彦博在装糊涂,历来谶语虽多故弄玄虚却也不能太深,因为蛊惑的都是寻常百姓、贩夫走卒。这句不算太深,文彦博必然是看懂的。

“包相公,”石全彬转向黑脸包拯,“您是官家第二勾选的干臣。”

包拯微微一笑,嘴角流露出少许不屑。

“干臣谈不上,被黜无职的赋闲冗员罢了。”

“这不,差事来了嘛,官家还是器重您的。”

“呵呵,为官家分忧自无旁贷,只是此事谋逆之心昭然纸上,幽冥之说太过无稽。我先置一言:此事必不涉鬼神,陛下不应听信天师先做此想。”

石全彬一时无语,因为包拯轻巧一言否定了圣上忧虑最甚的超自然力量。

“凡图谶童谣、祥瑞吉兆类,俱是有心人的巧妙排布;然而,机关算尽也必留下马脚,费些时日自信也能查到源头,我在地方、京师也都查过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案子;我观此案大可不劳烦张天师、杨少卿插手,以免令出多门,调查之事偏离主旨徒增歧见。”

包拯这么直接,难免让杨惟德大大的难堪,虽然他一万个不想掺和,但是这个包黑也太让人下不来台了。

石全彬转向杨惟德:“杨春官,您可是张天师,特意为官家所选的高人。”

杨惟德心里想:“张嗣宗啊张嗣宗,你个缺德老道,我当我的闲差又没碍着你?非要把我牵扯进来,若是天天对着老包,岂不被他挤兑死?”

“那我还得感谢天师美言。”

“官家今天痛失娘子,先是大悲,见了童谣又是大骇,一时无措,多亏张天师在圣驾前提出方略:此事诡谲只能暗暗查探,又提到您所学精深,有您在,若有人使奇门之术欲隐藏形迹,定瞒不过,可助二位循着蛛丝马迹找到首恶。三位并无实缺差遣,也久不在京中衙门,不易被贼人察觉。此事虽重大,开封府、皇城司人手皆可领圣旨提调,却最好不要动。”

“这……岂不是只有我等四个老儿去抓那贼?”文彦博道。

“却也不是,只是得找了一处冷衙门来办案。”

“什么衙门?”

“官家特意给了卑职勾当军头司的差遣。诸位相公可在西华门外军头引见司后院的僻静院子,暂做调查之用,那里多是外埠来的禁军军官,都是些生面孔,若调遣也不易走漏风声。张真人也觉得甚好。”

杨惟德刚要做受宠若惊状,山呼官家英明,却听边上包拯毫不掩饰地用力甩下衣袖。

“如此重大之事竟然处处听张真人。自先帝起,我朝就崇尚术士扶乩、星象占卜,乱神**祀之风太盛。张天师自饶州龙虎山来此也已十数日,宫中整日以罗天大醮祈祷请神,若他法旨能请动天上神仙来,张娘子也不必早薨。又说什么幕后妖人会用奇门之术隐藏形迹,要暗中调查,天师他人未出大内,既不看现场,也不问证言,更不寻蛛丝马迹,却为陛下先定妖人妖法之调,怎能不被幕后主使诱入歧途?如此轻佻妄言,简直误君误国。”

包拯板着一张脸,如刚才一般的黑,看不出真生气还是装装样子。当然,谁都听得出他表面上骂天师,实则揶揄皇帝,也顺带让杨惟德不好受,因为司天监也是干这个的。

有件事,老杨原本思忖再三觉得这个场合不适合说,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不得不拿出来好挣回些面子。

“三位,既然我等三人受了圣命,共同调查童谣案,下官倒是有一桩蛛丝马迹要禀报。”

“杨春官还未去过现场,如何能有蛛丝马迹?”包拯冷言道。

“这十句童谣,如今已知的,就是张娘子薨的第二条和王则重临的第九条。”

“又当如何?”包黑冷笑。

“据下官所知,很快就又要应验一句了。”

“哦?杨少卿说来听听。”文彦博突然来了兴致。

“就是这吞扶光俯首真龙这句。”

“扶光为白日,吞白日,难道是暗喻日蚀?”文彦博问。

“文相所言不错,以现下的星辰走向推算二月初二,或有全隐的日蚀。”

“二月初二?”石全彬一惊,“那可是官家例行出城祭拜圆丘的大日子。难道社稷摇动指的是这个?”

“石先生高见,下官也认为官家在圆丘祭祀,祈祷五谷丰足之时若现日蚀,必大不吉。还有,二月二又称龙抬头,若是天狗吞日,天无主星,还应了俯首真龙的险恶隐喻。”

“天无白日,俯首真龙?险恶,好险恶。”石全彬恨的狠狠拍了自己大腿。

“杨少卿,二月二日蚀之事可确凿?”文彦博问。

“呃……有七成把握。待明后日若雪停云开,星辰走向再清晰些,则大致可以断定。”

“这就怪了,”包拯插进话来,“杨少卿只敢言七成,那幕后之人怎么敢言之凿凿写在童谣上?《说文解字》语:谶者验也,若是不验,也就毫无价值。他是如何敢赌三成不验?或者他能看到九成而少卿不能?”

“只能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吧。”杨惟德没想到包拯又找到一个奇妙的角度,再次鄙视自己一次。

“看来,那幕后主使竟敢欺我大宋无人?”包拯语带讥讽道。

“我大宋自然是有人的,虽说司天监正月放假确实耽误了时日,年后又逢云厚大雪无法观察又拖延了几天,”杨惟德胡乱找理由搪塞了一下,“然而这二月二京师有蚀,却是下官的一个晚生后辈十天前就推算到的,想来比那幕后主使算的更精细,他人在江南已能掐算到月余后京城有全蚀,其能便不在那幕后主使之下。谁敢欺大宋无人?”

他说着将袖子里那信纸取出递给包拯。

包拯迅速浏览一遍,就交给文彦博。

写这封信是一个叫做沈括的年轻人,他以谦虚口气,讨教了这个连司天监也没有预测到的天文现象。从时间看,他提前了整整三十五天预测到了二月初二,京师附近将有全日蚀,而这个年轻人当时身处千里外的海州。

“这个沈括是……”文彦博问。

“下官的一个子侄辈,天圣九年生人,如今蒙父荫入仕在海州任主簿,主持述水河务,我与他父亲有些旧交,他常来信向我请教一些星象天文,故而也师生相称。”

文彦博思忖片刻:“天圣九年生,也才二十四岁。杨少卿,可否写一封信请这少年速来京师,共查此事?”

“哦,这没问题。他今年原本也要在开春后辞官,赴京科举,本就要借住在我家里。”

包拯对文彦博请沈括来的举动有些不解,一闪而过的疑惑被文彦博察觉。

“希仁兄,我观此案蹊跷,不似寻常妖言惑众的手法,处处显得高明。破谶之法贵在先机,我方若无看破先机之人,则必然被动,既然这个沈括未出江南,已窥破天机,不如让他来。当然了,若他所学有用最好,无用也无妨嘛。”

“文相所言极是!”

“那样最好,杨少卿,你现在就修书一封请那沈括到京师查案,给一个天文局司辰的临时差遣;若他于案件无甚助益,也算提前赴京,安心在府上攻读以备科考。”

“遵命。”杨惟德恭敬道。

“是啊,父荫入仕也好,星象卜算也罢,都是旁门非学子正途,唯有科举才是坦**大路。”包拯的话总是让杨惟德感觉刺痛。

文彦博转向石全彬:“中贵人,待杨少卿的信写好了,还劳烦皇城司遣快马送去海州,一日都不可耽搁,但愿二月初二前此人能赶到。”

“请文相放心。下官这就写。”

“信中不要写童谣,只写有重要案件,老夫须亲自向他请教学识,务必以下月初二为限,速来京城为盼。”

杨惟德坐下写信,按照文彦博的意思,没有涉及具体案情,但是又写的极为神秘和紧迫。

待写完就交给太监安排快马送去海州。

“文相,现在已然丑时。不如我们去案发地看看?”包拯急着去现场看。

“希仁兄,我不会勘察现场,此刻又有些困倦,神思迟钝,还是不去了。”文彦博从容推脱。

“我只怕若等到天明,大雪盖住痕迹,或者行人乱走踩坏现场……”

包拯正不依不饶硬要文彦博一同去,只听到外面吵闹,一名小太监失魂落魄进来,想要在石全彬耳边说话。

“怎么慌成这个样子,不要耳语,当着各位相公的面说。”

“我等在御花园巡夜,看到……看到一团如范阳帽般的妖雾悬在空中,弥漫不散甚是可怕。”

“如帽般妖雾?圣驾如何?”石全彬大惊失色道。

“圣驾还在皇仪殿由侍卫亲军和张天师徒众护着。”

“走,却御花园看看。”包拯全无惧色,一个人抢了出去。杨惟德与文彦博紧跟其后。

几个人在十来个提着灯笼拿着棍棒的小太监簇拥着前去御花园。侍卫亲军司的禁军已然围住了御花园却也不敢进去,借着摇曳灯光远远看去,却有一团似有似无的烟雾,烟雾越来越淡,看来正在散去。

包拯越过众人,径直走向那烟雾,杨惟德紧跟在后面。文彦博只站在远处处没动。

待两人到了近前,烟雾已然完全散尽了。

“宫内必有内应!”包拯说。

杨惟德并不说话,蹲下查看。发现地下烂泥有些松动,露出什么东西。他让太监提着宫灯照亮,发现是一根白色的东西,于是捏住提起。他从土里拽出了一具尺把长的小骷髅,白骨手脚上连着丝线,想来牵动丝线它就会如同傀儡般动弹,但是它并非常见的竹木制傀儡,它就是一具骨制的小骷髅,手里握着一根竹子做的长槊。

所有人哑然无语,只有包拯看到小骷髅手握的长槊上有细小的字迹,赶紧让石全彬找来眼尖的太监将文字抄录。抄录下来的分明是四柱八字。石全彬仔细看了两遍,早已面无人色。

“这好像是张娘子的生辰。”

“这团烟雾什么时候在的?”包拯问。

“昨日亥时前后就有人看见了。”小太监赶紧回话。

“在张娘子薨殁前……当时为什么不报。”

“当时远远看了,以为是傩仪祷祝,或祝由请神燃香升起的烟,最近宫里这样的场面太多,大家也不以为意。再者,那时张娘子尚在弥留中,宫里鸡飞狗跳,也没人绕远路来御花园查看。子夜时押班说,宫里有邪祟要堤防,小人才赶来看时,竟看清不是什么寻常烟,它就悬在半空似动不动的。”

“有人看清这烟雾样子如何?”包拯抢问道。

“样子甚是扁平,如同步军戴的范阳笠。”有太监回答道。

“难道真是谣谶里的帽妖?”杨惟德惊慌失语。

包拯哼了一声,他觉察到事情正在迅速滑向乱神邪祟,如果他不能赶紧找到线索的话,调查方向可能会被杨惟德把持。